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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一个故事(二) ...

  •   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
      1949年,渡江战役大捷后,南京解放,国党败局已定,开始实施撤离计划,陆续退出大陆,老蒋要带走所有的黄金储备,要带走尖端的技术人才,还要带走声名显赫的巨头富商,他什么都不想给G党留下,只想留下一片满目疮痍的土地。
      景家是重庆的名门望族,景沅又是政府高官,自然要随蒋一同撤离,收到了撤离命令后,景家上上下下,忙作了一团,几乎在用最快的速度变卖家财,转移资产。
      “我听说,在撤离前,他们有屠杀计划,要处死白公馆和渣滓洞的所有革命党”任外面乱作一锅粥,可书房内的景沅,却十分冷静,他将自己所掌握的可靠消息,告诉了周寐。
      这些年,周寐的脸上本是没什么喜怒哀乐了,听了这话,顿时脸色发青。
      “你别怕,我可以安排人,趁乱把她放了,G党马上就要打过来了,国党现在人人自危,自己保命都难,丢了一两个政治F,没人会在意的,都不会给自己找麻烦”景沅盯着周寐的眼睛“不过,你要答应我件事”
      “我和你走”周寐面色冷清“你安排吧,不要让我失望”
      “......”
      他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想劝周寐,诸如你留在这,身份始终有问题,解放战争打响后,连李伯书都已辞职归队,表明了立场,可这些年,你等同于保持中立,你是地下党,明着谁认得你?解放军只知道你是资本家,是国党军官的太太,他们恨透了资本家,没等你解释,就把你生吞活剥了,还有蕤成,你真的放心他吗,他从小视你为榜样,倘若你有什么事,你让蕤成怎么办呢?
      没想到这些话一句都没用上,被周寐活生生怼回肚子里了,景沅郁闷极了,也不知道现在自己是开心还是不开心,他轻叹一声“今晚飞机就会来,我们先去福州,等到命令,再去台湾,反正,只隔着一道海峡,你以后有的是机会回来的”
      周寐点点头。
      可后来发生的一些事证明,那不仅仅是一道海峡啊,那明明,是整个人生。
      飞机的引擎声,振聋发聩,一切准备都是那么匆忙,当飞机腾空而起时,她的耳膜被压的生疼,眼中,是机窗外触手可及的圆月。
      周寐苦笑着,搂紧了身边的蕤成和诗诗,她和景沅,带着景家一家老小,坐上了政府安排的接送专机上,而景洛同朵朵,随着潘家一家,坐上了另一架飞机,也许是命吧,他们的那架飞机,在途中不幸失事了。
      她一向不喜飞行的感觉,期间总是伴随着呕吐,她闭着眼睛,觉得周身冰冷的四肢都不像是自己的,她觉得自己也在朝下面坠。
      “周姨,周姨!”
      猛然惊醒。
      周寐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在机舱中,身边的唐诗可能发现了自己不对,一边按下按钮呼叫waiter,一边急声唤着自己。
      又做噩梦了,虽然梦里的场景,是她真实经历过的,也梦过了无数次,可她每次都觉得无比绝望。
      “周姨,你没事吧”唐诗帮她擦着额头的冷汗,向waiter要了晕机药和热水“来,把这个吃了,会好受点”
      吃过药,她确实舒服了许多,长途飞机是最难捱的,她年龄也大了,肯定不经折腾,看够了窗外洁白的云朵和无尽的汪洋,她真恨不得下一秒钟,飞机就能落在祖国的土地上。
      其实此去她是毫无头绪,时间过了这么久,她与大陆早都断去了联系,中国的国际关系在今年年初才得到缓解,此前几乎是与世隔绝,她只能凭运气,去找寻她想找寻的,她虽然老了,可脑子还很清晰,她知道,得从两个名字去下手,一个是李伯书,一个是倪敢,天下重名的人固然多,可是叫倪敢的,可能真没有几个,尤其还是参过军的。
      她知道,她不一定能找到她想要的了,或许她找到了,也是个很糟糕的消息,可她还是回来了,她总觉得,那个人没那么脆弱,她一定还乐观且硬朗的活着,也许,还活的很快乐。

      十小时后,飞机在北京安稳着陆。
      走下飞机的一瞬,恍如隔世,也许是见惯了美国的高楼大厦,一下子回来,还真有些不习惯,麦克替她们推着笨重的行李,唐诗一路搀扶着她,有序办理过关的手续。
      久违的中文,久违的乡音,久违的黄皮肤,黑眼睛。
      有时差影响,她睡不安稳,总是半梦半醒,第二天很早便起来了,唐诗本来委托了导游,想带他们先逛逛北京,感受下四周的风土人情,结果周寐见到导游,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去公安局。
      导游一头雾水,以为这华侨老太太刚来就遇到诈骗了,赶紧驱车将三个人拉到公安总局外,谁知这老太太进了公安局,和民警张口就是:我要见你们局长。
      民警眼看三人都是美国公民,不敢怠慢,赶紧领到领导办公室,敲门汇报。
      周寐本来打算见到公安局长后,就和他说自己要找人,谁知,她和唐诗两个人刚走进办公室,便同时愣了。
      有些事情,就是命啊,谁能想到,这北京市公安局的局长,就是倪敢本人。
      “阿敢哥?”过了好一会,唐诗才哽声唤道。
      “诗诗...你是诗诗?”办公桌后的倪敢摘下眼镜,有些不确信的回道。
      “我是诗诗,我是唐诗”唐诗捂着嘴,不禁泪流满面。
      没想到再见时,那个年少时为她捉泥鳅编蛐蛐,她在山路走累了就把她背起来的大哥哥,已经变了模样,可是他眉间的那颗痣,尚在。
      “我的天啊”倪敢赶紧上前几步,握住了唐诗的手,他一激动,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来,快坐!”
      说罢,他与唐诗身边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对视了,那一瞬,他呆住了,立时红了眼睛。
      倪敢对周寐的感情是复杂的,他虽对戏子白感恩,可却没法去感激周寐,哪怕给他机会去读重大的,是周寐,负担他学费的人,也是周寐,昔日里在十八梯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流事,他第一反应肯定是站在自己亲生母亲这边,而后发生的变故,他也一直都觉得是周寐害了戏子白。
      “不坐了”倪敢抹去眼角的泪“走吧,我们一起,去看看妈”
      单单这一句,周寐差点昏过去。
      唐诗和麦克吓坏了,手忙脚乱的扶住她,唐诗也吓白了脸,她颤抖着开口“你说我妈她?”
      “你们想多了,妈还在,只不过...”倪敢低着头,怅然道“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他走到办公桌前,取出抽屉里的车钥匙,顺便拿起了电话,拨了过去:
      “喂,简姨”
      “嗯,我一会过来看妈”
      “不用不用,什么都不用准备,有客人来,我们得出去吃,对了,我们就去小马那吧”
      说罢,倪敢挂了电话,他正了正头顶的军帽,回身道“走吧,我们车上说”

      一行人跟随着倪敢,在许多人好奇的目光中,坐上了那辆神气的公安吉普车,也许是第一次坐警车,麦克坐在副驾上,有些兴奋,而唐诗则陪着周寐,坐在车后。
      倪敢慢慢开着车,这一路,刚好路过了天安门和天坛这些风景名胜,他简单介绍着被北京的人文和风俗,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重庆解放后,我跟着解放军进入了市区,我回到了原来那个家,本来也是去碰碰运气,没想到,妈真的住在那”
      “闻到院子里的饭香时,我当时以为自己在做梦,国党屠杀革命烈士的那夜,她被人救了出来,之后就一直偷偷在那生活,妈被关了整整四年,身体大不如从前,我因为工作分配,要被调回北京,所以就把她一起接了过来,这样也好照顾她的生活,那时新中国刚成立,百废待兴,王老先生的戏曲学院重新设立了,他知道妈在北京,便向她发出了邀请,让妈去戏曲学院,做副校长”
      周寐认真又茫然的听着,听到这,不禁哑然失笑,就那个白字先生,还能当副校长?真是有些荒唐。
      “本来想着,我在局里工作,收入还不错,以前她太辛苦,也该享享福了,能不折腾就不折腾,可妈她就是个闲不住的人啊,她二话没说就去了,可没过多久,就闹了不少笑话,虽说学校里面,除了王老,也没人敢说她,可她自己看不惯自己啊,副校长不能光会唱戏,没有文化,她主动报名,去干部学院进修,她特别努力,那么多工农阶级出身的学员,妈竟然每次都能拿第一呢,毕业时还拿到了优秀学员的称号”
      “学到了真东西,也有了文凭,她当副校长也如鱼得水了,腰杆子挺的倍儿直,特神气,那会她还年轻,在学校里健步如飞的,还经常和学生一起跑跳玩乐”
      听到此,周寐眼前仿佛浮现了那些画面,那个似乎永远都长不大的人,混在一群刚学喊嗓的孩子里,嘻嘻哈哈的笑着。
      “王老和梅先生都是她的故友,她在北京的日子,过的确实不错,还遇见了很多故人,比如随丈夫一起搬到北京生活的简姨,还有那个以前总找她麻烦的邱楚风,听说邱楚风被他养的野男人坑了,卷走了所有家财,他一个人跑来北京,想混口饭吃,可他脖子上不知怎得多了块疤痕,没法再唱戏了,日子自然就过不下去,很是落魄,妈知道这事后,特意提携了邱楚风一把,让他同样在戏曲学校任教,能有口饭吃,他们两个,也渐渐冰释前嫌了,不过,这就是建国初期的那几年”将车开进院里,倪敢踩下刹车,将车在楼下停好。
      这么快,就到了呢,周寐看着窗外灰丫丫的楼房,心跳骤然间加快。
      麦克抢先一步下车,替她打开了车门,慢慢搀扶她走下了车。
      “几楼啊”唐诗看了眼周寐,不禁有些忧心。
      “放心吧,一楼”倪敢锁好车“进去吧,一楼左边门”
      刚到门口,倪敢就用钥匙打开了门,一股独属于中国家庭的茶香顿时迎面而来。
      “简姨,我们来了!”倪敢唤着,不一会,一个同样满头白发的老人,穿着深蓝色的布衣,从里屋出来了“哎呦,今儿咋这么早嘞,啥吃的都没有,那有饼干,你垫垫肚子啊”
      这话刚落,她朝门口一看,顿时吓了一跳“哎哟,这么多客人啊,快进来坐啊”
      说罢,她弯下身子,用手边的鸡毛掸子,去掸沙发上的灰尘。
      “简姨?”唐诗开口唤道。
      老人顿时不忙了,她向前走了几步,想开口,却又不敢乱叫。
      “哎呀呀,简容!”一道明亮且熟悉的嗓音在几人身后传来,中气十足“老孙婆子那屁股,真是比冬瓜还大呀,我刚去拍了下,她拎着擀面杖就抡我呀,还好我跑得快!”
      几人同时回身,看着门口这个发丝雪白,精气神倍儿足的老太太,顿时寂静无声。
      她的头发不似其他老人,是花白的,而是毫无杂质的乳白色,她虽然瘦的吓人,修长的骨骼仍然养眼,干净的白衬衣托起了那副骨架,看起来,三分斯文,七分调皮,她环视着几人,笑嘻嘻的招呼着“呀,有客人,快进来坐呀”
      说罢,她侧身进去,无比热情的给他们倒瓜子,泡茶。
      她完全没看见周寐,也没看见唐诗。
      “对了对了,今天有哪吒脑海,敢子,你们聊哈,我去看电视了”她忙完后,一个人进了里屋,随即,里面发出了震耳欲聋的电视声。
      周寐和唐诗这才缓过来,她们好像明白了什么,可又不敢随意去问,倒是她们身边的简容,缓缓握住了周寐冰凉的手,沉声道“你也老了...”
      周寐回握她的手,她们彼此对视,露出一个默契的微笑。
      倪敢点了支烟,他狠狠抽了几口,继续讲着刚在车上没能说完的话:“我以为妈这后半辈子,可以安安生生的度过了,没想到的是,后面那十年…”
      他说的是什么,在场的人都明白,也都敛住了微笑。
      是的,那动乱的十年,停滞不前的十年,灭绝人性的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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