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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山城掠影 ...

  •   咣……
      这不似林荫古刹的钟声那般的庄严肃穆,却依旧惊扰了伏在阁楼房顶的一群白色的尖嘴鸟,而这鸟,亦不是平常的鸟,一看便是平日里盘旋在江河湖海的水鸟…
      这是一座有水的城,不仅仅有一条水的城,可从是人们血汗里提炼出的对这里认知,是山多于水…
      李伯书肩上斜跨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布包,脚下踩着一双草鞋,上身是一件已经被汗水浸透的褂衫,他火急火燎的飞奔在这座比街上那些颤颤巍巍的吊脚楼要崭新的多,对于他又新鲜的有些可怕的校园里,也许这是开课的第一天,同学们大多都提前坐的直直的等待着听他们大学生涯中的第一堂课,所以他走的这条主路竟然一个人影都没有,头顶泛着独属于秋老虎的烈日,脑上都快生了烟,李伯书啐了口吐沫,不禁把女娲夸父东海龙王都骂了个够,这种臭天气,连坐滑竿的客人都懒得用马褂的袖子去遮太阳,何况是像他这种吃苦力饭的竿夫?真是是时候给他和兄弟彦子的那架破滑竿安个篷子了…
      好不容易跑进了教学楼,这钟声,已经响了两下了,再响一下,他就真的迟到了,对不起他这一路让嗓子发腥的飞奔,更对不起他推掉的往南岸去的那单生意了…
      二0九,二0七,二0五…
      呼…呼…终于到了,总算是赶上了,李伯书带着胜利的笑容兴冲冲的冲到二0三教室的门口,里面如他所料,已经坐的满满的,前六排几乎找不出一个空位,那些学生也没有他想象的那么衣冠楚楚样貌堂堂,大多比较朴素,桌上摆着统一的课本,脸上洋溢着尊敬又期待的光芒…他们的目光正齐刷刷的盯着李伯书的方向,让李伯书有些微窘,他瞄准了最后一排正中央的一个位置,便低着头,想从过道赶紧移过去,走了几步才发现,一抹娇小的浅绿色影子,刚好就堵在那个过道口…
      那是怎样的一个背影,李伯书不知道,他也没敢抬起头认真看,他操起那口地道的,泛着巴蜀味道的方言,小心翼翼的开口“同学,你让一哈…让一哈”
      “嘻嘻嘻”那些规规矩矩的学生,忽而响起了些许诡异的笑声,不过瞬时又静了下去…
      被称为同学的那抹影子并没有给李伯书让开路,只是微微转过了身,让她整个人都面对着这个狼狈的,黑瘦的少年…
      正常的情况下,李伯书低着头是看不到她的样子的…可是李伯书比寻常的本地人要高许多,而眼前的这抹浅绿色的影子,似乎比平常的女子,也要袖珍的多…所以他,将这个女子的容貌,彻彻底底的看了个尽…
      清澈见底的双眸,精神抖擞的,向额角延伸的眉毛,高挺犀利的鼻梁,精致的,唯一显得有些娇气的上唇,不似那些五四运动里梳着两根麻花辫的学生妹一样的发型,而是留到脖根,藏在耳后,微微翘起的短发,她的皮色白的一尘不染,趁着浅绿色的旗袍,更是让人在这种燥热压抑的境地下,多了几分林中清泉的幽静…
      真是个好看地人呀,一定是那个地主或是商人家的女儿吧,搞不好,或是那个官爷的女儿也说不定…李伯书心下一黯,更为小心的侧开身,生怕自己身上的臭汗碰到这样美丽的影子…
      待李伯书终于在左后一排坐定,阁楼里第三声钟响终于鸣起…他抬起头,将目光放在门口,刻意绕过那抹影子,心里纳闷,难不成这老师第一天也玩迟到?
      同一时间,过道里那抹浅绿色的影子,终于缓缓移动了脚步,哒哒的高跟鞋声显得格外的刺耳,待她缓缓站上讲台,李伯书还记得红色的漆木窗打进来有些不真实的光晕,光晕中被两个字洗礼的黑板,以及在光晕中散落的粉笔灰和那柔软的手腕,以及一声,他所听过的,属于女子的,最为松弛悦耳的声音…
      “大家好,我叫周寐,周公之周,假寐之寐”
      不管多少年过去后,不管这个世道变幻了几遭,李伯书清楚的记得,他这个曾寒窗苦读,烈日苦劳,立誓要以中华复兴为此生大志的人,曾经有过,当那一抹光晕中,她手下,散落的粉笔灰的梦想…
      这是李伯书在1933年的重大,上的第一堂课…
      他错了,这个看起来明显比在坐的所有学生都大不了几岁的年轻女人,看起来既不严肃也不温和的女人,不管重庆的路有多不平山有几个弯还是依旧踩着高跟鞋,每日打扮都风格迥异,光彩照人的女人,她并不是什么官家富商的女儿,可是,她是这所刚成立三年的高等学府,首任校长刘司令留洋数载归来的干女儿…
      当下眼…是国军的天下,本就四分五裂的川渝军区,早就归了国民政府,得罪谁也不能得罪政府,在山城,有谁不知道这个理呢?刘司令能办得起学校,能住洋楼开洋车,能领兵血战,当然也能让年仅20岁的姑娘站上讲台,传播所谓的外来先进文化,哦,也许也不是所谓…
      李伯书对于她的注意,不单单是因为这个奇特的女子竟是她老师的原因,而是他每每都会在那些气派的小洋楼,夜半的酒馆,甚至是两江交汇的码头看见她或是于各类穿着暗黄色军装的男子堆中风情万种,或是一个人倔强的伫立在那仿佛任何人都不能去打扰她的落寞背影…
      这个看起来娇小柔弱的女人,经常会点一只烟,放在诱人的唇畔,不顾世人的眼光,更不顾那些本地女人带有泼辣意味的指指点点…不出一年的落脚,她已成了山城的名人,说她打着干爹旗号做不伦勾当的,说她被政府军官轮番睡个够的,说她怪戾嚣张又孤僻的,说她就是水性杨花又装清高的,太多太多了,多到李伯书根本不认为那些是真的…
      她若真是那样的人,早就天天洋装珠宝不离身,居住在白象街那一片洋楼伫立的高级地段,车接车送了,何苦还会天天栖身燕子岩那颤颤巍巍,参差不齐的地方…
      两头失路穿心箭,三面临江吊脚楼,一个女子独身住在那,还真叫个怪…说是别人的干女儿,可她亲生爹娘却身在何方呢…
      留洋的女人见识大,那群强取豪夺的金发碧眼怪怕是早都看够了吧,怎管得什么叫流言蜚语?
      她实在太吸引人了…何况十七岁的李伯书只是个大孩子,他第一次觉得他这个滑竿,抬的还挺幸福,因为周寐素来喜欢穿着高跟鞋,出门大多是要坐滑竿的,李伯书和他的搭伴,家就住在自己家破旧的老房对面,老孙家小儿子,孙彦,已经如愿以偿载了周寐好多次…
      他们闲时便将滑竿搭在十八梯的地方,坐在长满青苔的石阶上咬着刚出锅的馍,这地方是上半城和下半城的交汇处,也是生意最好的地方,每天看着这些不说是死气沉沉,却连个屁也不放的台阶,真是上上下下爬死人,听着熙熙攘攘叫卖的贩子和两边楼里传来的麻将声,日子也便一天一天的就这样过去,运气好了,他们就能在这遇见要搭滑竿回家的周寐…
      孙彦也喜欢看周姑娘…或者换句话说,山城里没有男人不喜欢看周姑娘,因为周姑娘是有着能住洋房的模样和本事,却住在平民窝里的女人,这个时代,凡是有点姿色的女人,哪个不是能爬多高就多高,能过多好就过多好?周姑娘给了这些平凡人太多的想象空间,男人大多是想入非非,而没事做的长舌婆娘,则是白眼飞飞罢了…
      这不…今天刚好又撞上了大运,馍刚吞到一半,眼尖的孙彦便用臭脚蹬了蹬李伯书的手臂,李伯书皱着眉,抬眼问他“你做啥子哟,臭的很,快拿走!”
      “周姑娘来咯…快点吞了你那馍!”
      李伯书呆呆的转过头,即刻三下五除二的将馍全部塞进了嘴里…
      四周,已然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她走到哪都这般,连李伯书都习惯了…

      十八梯这里鱼龙混杂,做什么的都有,而这恰好就有一条窄的只能容一人而过的巷子,人们来往路过这里,便能闻到一股诱人的辣椒香,拐的有些馋虫不得不顺着香味溜进了巷子,找到那香气的源头,那便是一家开了百年的老火锅店,名为“倒拐子”,这名也起的巧,多少人本是去做正事,最后禁不住这诱惑,则调个弯来此大快朵颐了…
      “啪!”“啪啪!!”连续的瓷器碎裂声,让十八梯当口的人都好奇的把头扭了过去…
      “你个没心肝滴人哟,说不要我就不要我?!!”巷子里传来的女人哭骂声,更是叫爱看热闹的人伸长了脖子…
      “老娘的男人也不要我咯,儿子也不认我咯,你玩够了你就想拍拍屁股走人了?你做梦!”“啪哗啦!”“你给老娘站住!”
      黑色的旗袍泛着光泽,上面是精致无比的刺绣花案,配上今天涂抹的似血一般的红唇,这身打扮与她白皙的皮肤简直是搭配的鬼斧神工…周寐的唇角有些不自禁微微上扬,她用手拢了拢耳后的发,迈上了滑竿,顺势从包里取出了一只烟,以及当时太多中国人还没见识过的洋火机,噗的一声点燃了烟...
      “走起,燕子岩”
      同一时间,围在这里人们所关注的,并期待执着的那个巷口,终于疾步匆匆的走出了一个面上不能说是气急败坏,倒有些皮笑肉不笑的高挑身影…
      围观的人们瞬间恍然大悟,倒有些见怪不怪了…
      李伯书和孙彦在将滑竿抬起来后,也不自觉的把头扭过去看一眼,两人似乎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便掉头要往燕子岩的方向去了,谁知,伴随着叫骂声以及人群的议论声,一只露在青衫外的白皙手臂,用那修长不凡的五指瞬间抓住了滑竿的一边,在后面的李伯书看清楚了这条手臂的主人是谁,一时间不由得有些发懵…
      青衫蔽体的人牙齿紧紧咬着下唇,扬着修长的脖颈,头发竟是似先生那般梳的细腻整齐,细长的眉眼玩味的审视着滑竿上吞云吐雾的压根就不正眼看她的女人,一张白面不由得有些发绿,那柔软的声音淡淡的响彻了十八梯的弄口“妹妹,你是故意的吧~”
      这声音天生就该是唱戏的人儿,真是让人酥到骨头里…李伯书不仅打了个哆嗦…
      滑竿上的女人并未答话,依旧闭目养神抽小烟…
      “很好玩是么,今日你不玩死我,明个我就会烦死你~”青衫人向上走了几个台阶,扬头正一脸暧昧的看着滑竿上的人,她真的很高,孙彦明明比她高站了两个台阶,却和她一般模样的高…
      “你活该”周寐冷笑一声,吸了一大口烟,冲着伸长脖子仰视自己的白面人,毫不犹豫的吐了过去…
      因为她深知,眼前的人最厌恶烟酒气息…
      谁知眼前的人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那表情像是从天上走了一遭,而后一脸陶醉的舔了舔嘴唇,本就不大的眼睛笑的眯成了一条缝“妹妹的口气,就是比吃辣椒的女人还辣…”
      听了这话,周寐的两条本就犀利的眉皱的更深了,她厌烦的别过头去,牙缝中冷冷吐了两个字“真贱”
      “你又看上了哪家的小蹄子!姓白的!!你个龟儿子”巷口里那叫骂的泼辣女人终于追了出来,当且刚好看到眼前让她不明所以的一幕,无疑是火上浇油,所以当她口中的那个姓白的刚想起有她这一茬,把头扭过去之后,一大盆被从火锅里挑出来的调料残渣和红油底子,便二话不说的扣到了她的头上,淋漓尽致的由头渗到了脚…
      “还不快走,愣什么呢”她以为这黏人的劳什子沾上的都是些年龄偏大且富态放荡的女人,谁想这一路骂街做出如此彪悍举动的女人,倒真的是有着几分姿色,她的身段容貌,多是韵味,完全不显老气和俗气,看来这白生的桃花,好像质量也没那么差…于此周寐不想再生事端,立刻催促二人抬竿,李伯书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知道再停下去果断没有好事,和孙彦两个像是天兵天将般,抬着周寐,迅速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
      十八梯这,只剩一个抱着青衫人的腿一边嚎哭一边撒泼的女人,以及一身狼狈,望着周寐消失的方向,脸色阴郁的无奈“先生”,还有几只狗闻着她脚边散落的残渣在闻来闻去…
      挂着老旗,不知道在这掏了多少年耳朵的老陶,不禁朗声大笑了起来,他一手剔着牙,一手扇着破旧的纸扇,叹息着:
      哈哈哈,好一个,戏子白…
      而远处的山路上,确定已远离了十八梯后,有个人更是发出了一阵爽朗嘹亮的笑声,将两个竿夫吓的差点摔了客人,李伯书目瞪口呆的看着一向沉静的周寐笑的如此张扬,真是越来越迷糊了…
      不过他不傻,他好像明白了一件事,如果是真的,那可就糟了…
      戏子白不是好惹的人,被白生看上的女人,没一个有好下场……
      而依旧笑的开心的周寐倒没想那么多,她只是想,戏子白那般爱干净,那一头一身的红油汤,真是替她出了口恶气…
      想着想着,燕子岩便到了,周寐下了滑竿,掏出了一个大子给了两人,刚要进楼,李伯书没忍住,硬生生的唤了出来“周老师!”
      周寐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倚在古老的砖墙上,并没说话…
      “太…太多了…”李伯书吞了口吐沫,不知道除了这个还能说什么…
      周寐轻笑了一下,又转过身,不打算再做停留,李伯书急了,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又大声喊着“周老师你要小心,戏子白不会放过你的”
      周寐不是没听到这句,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用钥匙开门后,砰的一声将门关上了…
      “你干什么你!”孙彦脸色变了,狠狠推了他一把“我们只管老老实实干活,你疯了么,管起人家的事啦?这是你能管的?当心你自己的小命吧!”
      李伯书自知冲动了,低着头不再说话,待二人返回十八梯时,那残留在阶梯上的辣椒,还没人收拾残局…
      真的不是幻觉…李伯书抱着双膝,把头埋进了膝里…

  • 作者有话要说:  许久不见
    真是有点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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