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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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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冠把阳光切割成无数细小的光斑。有风的时候,即便是微风,也能让这些光斑生动起来——融合再分裂,分裂再融合,光斑们瞬息万变,在几秒内重演人类全部的历史,只可惜,在这宁静的下午,无论多么生动的默剧都要湮没在鸣蝉的阵阵喧嚣声中。
不想工作,我便趴在窗棂上,懒洋洋地欣赏光影无声的变幻,沉默中有种宏大在述说,可惜我离得甚远,除了隐约的只言片语,什么也没有听见。努力想要听清的时候,依然无济于事,反倒是发觉,我安静的办公室里,传来细细的呜咽的声音。
循声而去,是一个不知打哪儿来的孩子在哭泣。
“你是怎么进来的?”我蹲下来,拉开他掩面而泣的手,直视他红肿的眼睛。圆润的眼睛中是意料之外的空洞,浑浊的黑眸连我的影像都映不出,这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眼睛。我下意识地望向办公室的大门,门被从内锁上了,是我亲自动的手。这孩子,不是从门进来的。我起身,微微叹一口气,知道了他的来历。
“说吧,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刻意放缓声音,让每一个音节在心里、腹腔里、喉管里转动,酝酿,酝酿到成熟的时候,才从灵魂中升腾出来,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不是在动嘴巴,不过,我知道,我的语言,已经带上了力量,也许就是世人所说的魔法。
“……”孩子无法说话,不过他那小小的身躯开始变得透明,并且在逐渐透明的过程中变形,变成纸一样薄软的存在,一幅画卷,便在那如烟似雾的存在中淡淡地展现……
画卷中只有一列不断跳跃伸展的细丝,在幽深的黑夜中,散发着白莹莹的光彩。光彩时明时暗,黯淡的时候,细丝的变幻像一只不断发出邀请的手,耐心地、轻柔地诱惑着;明亮的时候,细丝的舞动就变得狂乱而富有激情,就像在你眼前举行一场盛大的庆祝仪式:熊熊的篝火,被火光映得满面通红的人群,欢畅的音乐,热烈的舞蹈,无一不在吸引着人情不自禁地加入……
我轻轻地点个头,画卷中的一切便烟消云散,像一滴水滴入深潭,激起一阵涟漪整片潭水便归于平静一样,那孩子随着画卷的消失重新出现,以一开始的姿态,静静地坐在我面前。
我知道他在等候一个答复。
“我知道了,今晚就会派使者去处理,你放心吧……”
我招来一个使者,一边说一边把使者指给他看。他看见了,微微地呜咽一声,便颤颤巍巍地飘浮起来,慢悠悠地飘回挂在墙上的壁画中去了。我快步来到门边,开门,找到在门边罚站的属下,揪住那家伙的耳朵,把他从门边拉到壁画前面来,亲切地微笑道:“没有打扫干净,害得奇奇怪怪的东西随便进来,你说我该怎么惩罚你呢?快点打扫完就接着罚站,你的工资,一整年都不要再想了吧。”说着,便随手将那孩子的事情交给惹事的属下,回到用于休息的小套间,继续聆听我的光影故事去了,我倒不曾想到,这么一件小事,居然还会在不久之后重新返回到我的办公室来——
比如说现在。
“你说,你进不去那孩子的家?”我静静地看着属下快低到地板上的脑袋,一边缓缓地整理衣服一边考虑要不要扣掉他一辈子的工资。
属下不敢抬头,不过我知道他正在用委屈的眼神偷偷瞄我。
不服气的家伙。
我叹一口气,揪着他的头发让他直视我,微笑着说道:“既然属下不中用,作为上级的我只好自己去了……你这个废物啊,会不会整理我的工作服?”
被称为废物的家伙忙不迭地去取我的工作服。取来了,帮我穿上,便像避鬼一样逃之夭夭。我知道他只敢像个鬼魅一样躲在暗处窥视我的行动,便视若无睹地放下帽沿上的黑纱,出发。
那孩子的气息指引着我来到他家。
他家是平房,很好,我喜欢。
屋外围着一圈爬虫一样的发光物,伴随着袅袅夜风,翩翩起舞。不会是这种儿戏一般的东西拦住了我的使者和属下吧?我眼角不自觉地抽搐,随手取出一片黑纱,丢下。
黑纱准确无误地落到发光物上面,汲取了发光物所有的光芒,变成白纱,然后,那小小的隆起渐渐消失,白纱接触到地面,变成一片明媚的月光,再也无法拾起。我看着,惋惜了一下我的东西,步入孩子的家。
一家人都睡在客厅的地上。吊扇慢悠悠地转,发出有节奏的声音,搅得宁静的夜晚睡意沉沉。一个使者跪在正在熟睡的孩子的头上,冷不防吓我一跳。不是说进不来吗?为什么别的使者来去自如?我的眼角又抽搐一下,伸手把那使者招来。
使者是主人力量的一部分,不会讲话,不过走得近的话,一切使者所知的讯息都会传递过来。那使者一走近我,我就慢慢地叹了一声,眼光,也开始注意到一开始没有注意到的东西:摆在这家客厅中的那台电脑。
昏沉的黑暗中,有几不可察的窃窃私语从电脑内传出来,似嘲笑,似惊叹,似辱骂,似漠然的喃喃自语。隔着浓重如夜色的黑纱,我看得不太分明,只好踱到后院,取出一只乌黑如墨的小瓶摆在地上,承接柔滑的月光。
黑得发亮的瓶身渐渐盈满清淡似水的光亮。装满后,我把它拾起来,走回来尽数倒在电脑上。月的光华在沉睡的房间中格外清澈明亮,月光顺着电脑屏幕流下的时候,一根黏稠的细丝嗖得飞入睡在最外面的父亲的腹腔中——
这就是我的使者和属下进不来的原因吧?渐渐浓重的执念保护着自己的主人,只要谁想要动一动他,就得被挡在门外!如果不是我,又有谁能突破执念的封锁强行进来?
想到自己手下的也不完全是饭桶,心情稍稍好了一些。
我掀起帽沿的黑纱,开始做自己的本职工作。
让视线仔细地扫过每一个人,在心里面呼唤他们的时候,一个个人影便从地上慢慢爬起来:养家的父亲、持家的母亲、年幼的孩子——好,他们像黑夜中的兽,放纵着自己最原始的、对力量的渴望,紧紧地、贪婪地盯着我。
手一挥,枕头内隐藏的各种梦境、各种愿望、各种真真假假的意识便如愿而起,听从我的指挥,回到宛如空壳的身体内。于是,父亲成了真正的父亲,母亲成了真正的母亲,孩子成了真正的孩子——一家三口,在我面前,机械地展现他们平日的生活。
母亲在厨房中炒菜,父亲在电脑前玩麻将,孩子在一边玩玩具,电视开着,叽里呱啦不知道说些什么,米饭的香味时隐时现——就是这样,一切都很正常,一切都和平时一样。
我坐到执念的主人——父亲的身边,看他专心致志地玩网上麻将。
他的眼神非常专注。
人的灵魂很弱小,可是一旦专注,就有了莫大的力量。
我看到他的力量滋养着执念,细长的银丝在电脑上翩翩起舞,缠绕着他的脑袋,将他和电脑越拉越近,越拉越近,终究整个脑袋陷进电脑里面。然后细丝欢呼,跳舞,绞缠,扭曲。我闭上眼睛,父亲的感受便如潮水一样涌上来,在他心里,枯燥而单调的日常生活的声音在渐渐加强的喧嚣声中逐渐淡去,满眼满脑,都是疯狂的叫嚣和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号!他的身躯不断萎缩,他的头脑不断胀大,在畸形中,他片刻不断地叨念一些破碎的字眼——
“你想说什么?”
我凑近,温柔地问他。
“赢……我要赢……”
已经深陷执念的人,麻木而疯狂地回答我。
于是我微笑了一下,轻声道:“好……你会如愿以偿……”
是的,遇上我,他会如愿以偿。
他真的赢了,不断地赢,不断地赢,仿佛在赌博这种程序中,天地间没有第二种结果。他满足了,他笑了,他的嘴巴咧得很开,我以为这是极致,可是每一次赢,他的嘴巴就会咧得更开……孩子在不经意的注视中看得瑟瑟发抖——因为这时候,他的嘴角已经开到了耳后,而他全神贯注,完全没有对家庭投注一点关注……母亲在厨房炒菜,偶尔端一个菜进来,但是居然完全没有发现丈夫和儿子的异常,只是带着疲劳而麻木的神情,出来又进去,进去又出来……
终于,饭做好了,母亲叫父亲吃饭,却怎么也叫不来。疑惑的母亲用力地拉了一下父亲,下一秒,却被恼怒而狂躁的父亲一口吃掉!血漫天飞溅,落在孩子惊恐的脸上,可怜的孩子,连哭都哭不出来……孩子沉默着,像瞬间被抽走了灵魂一样沉默着……坐在原地,一点一点变成饥饿的干尸……
就这样,在我面前,父亲杀死了他的家人,却因为赢的喜悦,嘴角慢慢地向后靠、向后靠……最终左右嘴角靠到了一起……融合……整个脑袋,嘴巴以上的部分因为受不了膨胀而飞裂出来,啪地一下掉在地板上,手指,却还固执地放在鼠标上,等待着出牌的最好时机……
……
人死了,执念也沉默了。
像放了一场最炫目的烟花一样,疲惫的场地归于平静。
我蹲下来,捡起父亲的半个脑袋,问他:“你赢了吗?”
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脑袋依然敢死死地瞪着我:“让我继续!继续!!”
我于是便好心地提醒他:“想要继续,可以。可是你的身体因为疏于照顾,已经没有力量了。你该怎么样补充你的力量呢?”
“吃饭!”不甘心的脑袋不屑地回答我。
“可是饭呢?没有人为你做饭了……”我指指他自己的尸体。尸体中,胃里面躺着母亲的头。
“怎么会这样?”狂妄的脑袋的目光一接触到那颗头颅,立刻觉得不可思议。“谁杀了她?”
……
似乎不好回答,所以我好心地让他看刚才他自己表演的画面。
“怎么会这样?”脑袋觉得不敢置信……
“怎么会这样?”脑袋觉得无法接受……
“怎么会这样?”脑袋流下了最后一滴眼泪……
月依然温柔地照耀着天地,可是这间房里已经一片死寂,血在浓重的黑暗中欢畅地流淌,刺鼻的腥味像被放出笼子的猛兽,迅速地占领每一寸地方。我起身,独立于寂静的房间中,眯着眼睛,微笑着享受只有吊扇发出声音的地方,好半天,才不情不愿地继续进行下面的工作——
抬手,破碎的肢体便恢复原状,意识重归于枕,身体重回于昏沉的睡眠,电脑自动关掉,一切都恢复成我没有撩开面纱时的模样,只有三颗眼泪,在黯淡的光线中闪烁……
我一颗一颗地拾起来,微笑,数道:“这一颗是执念,这一颗是疏忽,这一颗是幼小……”
“幼小也是罪么?”一开始来找我的孩子这时候才从角落里面怯怯地飘出来。
“当然……”我把这个已经有了人的形体的噩梦碾碎掉,翩然一笑。
噩梦啊,多么可爱的存在……我唱着悠长的歌,轻轻走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