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麻记》生还

1、战神的童年

　　徐徐出生在一个大家庭。
　　所谓大家庭不是说门槛高，而是指人多。徐徐奶奶生完一个女儿后，一口气又生了九个儿子，徐徐爹是倒数第二个，也就意味着徐徐有七个大爷，一个叔叔。七个大爷给她生了九个堂哥，五个堂姐。每每徐徐跟新朋友细说家史，对方都摆出一副“小样儿你就编吧”，以及“我也是醉了”的表情。
　　人多有人多的好。徐徐的小学和初中是合在一起的，她读三年级时，从四年级到初三，遍布了她的八个堂哥和五个堂姐，唔，还有一位大堂哥师范毕业，刚来教四年级地理。某日班里一个人高马大因而不知死活的熊孩子偷偷剪了徐徐的长辫子，徐徐大哭而去，片刻之后，从高年级各个教室里奔涌而出徐徐的堂哥堂姐们，还有他们的死党们。熊孩子当场吓尿。不久就从学校销声匿迹，再也没出现过。据说随家人援疆去了。
　　徐徐一战成名。谁都知道蔫儿了吧唧的徐徐不好惹，兄姐军团将小霸王吓得屁滚尿流，一直逃到新疆。
　　许久之后再回顾这件事，徐徐在心里浮一丝讥诮的笑。这只是表面罢了，没有人知道，在大堂哥的办公室里，她读初二的大堂姐一脸嫌恶地训斥她：“就会哭！一天到晚磨磨唧唧，三脚跺不出个屁！你妈都不要你，不欺负你欺负谁！”
　　当时还不到八岁的徐徐，默默擦干眼泪，忍住哽咽。
　　忍到酸沉的痛，从胸腔一直塞满喉咙，越来越重，越来越硬。

　　其实那以后也没谁敢欺负她。等她读到初三，已经成为本校一霸。谁都知道初三的徐徐说话慢吞吞，做事慢吞吞，唯独抡起凳子来快、准、狠。那时她的堂哥堂姐们都已离开，连大堂哥都考到县城教高中。上无兄姐，下无弱弟的徐徐一骑横冲，无人可敌。
　　同学里有大她两岁的女孩子，抱着她含笑劝：“有事去找老师呀，男孩子粗手粗脚，真发浑了，跟你打起来还是你吃亏呀。”
　　徐徐鼻头发热，她知道这姑娘才是真的温柔。但她不为所动，细声细气解释：“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能讲理就讲理，讲了他们听不懂，不揍他们我有什么办法呢？——还得快刀斩乱麻呀。”
　　女同学扑哧笑了：“徐快刀！我看看你能斩多少乱麻。”
　　斩多少？神挡杀神，魔挡杀魔。十三岁的徐徐在心里冷笑。
　　那时她还年少。少年哪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十四岁的徐徐读了高中，考到本地最好的高中，同学基本都是新人，旧识寥寥。此时的徐徐，余勇虽然尚可贾，光辉战绩已深埋。新同学看到的，还是一个讲话细声细气，做事有条不紊的小姑娘。
　　到她高二，家里三伯已经在小城身居高位。四月份的某日三伯把她叫到家里吃饭，温和地问她想不想提前参加高考，考不考得上无所谓，先试一试熟悉氛围。徐徐点头。不久之后她额外有了一份新学籍，当年她以“徐之玮”的名字参加高考，将将挂了二本线。到了九月，三伯家的五姐顶着“徐之玮”的名字去读了大学。
　　徐徐舒了一口气。
　　父亲已经去世八年，母亲改嫁生子，本来生活不错，谁料单位改制，两个人双双下岗，日子过得颇艰难。这边前大伯哥手中有权，能给她一份工作，但是，毕竟她自己不好过去，于是找到徐徐，隔三差五抹眼泪。
　　她改嫁时徐徐七岁，至今八年，徐徐进城读高中前，一年得她看望四五次，感情到底还深。
　　但是徐徐一直没说什么。即使五姐去读了大学，她也还是没动声色。
　　一年后徐徐高考，报志愿时全家人谁也没拦住她，任她选了离家三千里的一所大学。学校不错，但是，偏远，而且穷。录取通知书到时全家庆贺，一片欢欣。等到快报到时三伯又把她叫到家里，叹气说：“报错了呀徐徐，那个地方穷。”
　　徐徐笑笑，说：“穷也好，物价低，花钱少。”
　　她四伯母之前曾经语重心长地教导她：“到学校仔细点，钱省着花。你看你三伯家小五，家里条件那么好，在学校还连都舍不得买，一顿饭买个馒头买个包子，馒头夹着包子吃。你爸没了，妈走了，能跟她比吗？”
　　三伯说：“你这孩子。”又问，“你想想，还要给你准备什么东西？”
　　徐徐摇头：“都有了。”
　　忽然掉下眼泪。三伯问了半天，才低声说：“我不放心我妈。”
　　说着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又说：“她是我妈呀……下岗这两年多，什么杂活儿都干过，还是过得难……”
　　三伯沉默。
　　徐徐又说：“我不用什么钱，五姐上大学一个月才花三百，我学校偏，物价低，一个月有我姐一半也够了。就是我妈……”说着又掉眼泪。
　　三伯叹气：“你小孩儿家，这不是你操心的事儿。你不说我也想着呢，绿化队的编制还有一个，你问问你妈，是她去，是老赵去。”
　　徐徐不哭了，一锤定音：“我妈去。”

　　独自坐上去往大学的火车，徐徐深深吐出一口气。这一去就是困鸟脱笼涸鱼入渊。她借高考这柄利刃，斩断七个伯伯九个堂哥五个堂姐妈妈弟弟这一团麻，从此，就是自由。
　　这一年徐徐十七岁。她刚刚知道，不是所有麻烦，都能一条凳子解决；也不是所有乱麻，都能一刀而就。
　　但是那又如何呢。毕竟从此以后天遥地远，江湖浩阔。而她豪情在胸，利刃在手，遇神杀神，遇佛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