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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狐泣 ...

  •   一

      二世夫妻,这一世,我们只能陌路。

      二

      我是一只玄狐。狐分五种,庸狐、红狐、白狐、黑狐、玄狐。庸狐与普通狐狸没什么区别,可若它修炼百年,便会成红狐,毛色呈赤红,但还不能得人身。可若是红狐再修炼千年,便成白狐,雪白而高贵,得人身。其实这也不算什么,白狐修五千年成黑狐,黑狐修万年才成玄狐。

      此之谓玄,是因为一旦修到此,命数便会脱离星轨。

      我起初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听爹娘说,修成玄狐后生命便会永恒。后来才知道,黑狐便已是半神了,若成玄狐,便成真神,上天控制不了玄狐的命运了。

      这便意味着,你此生全成未知。我觉得很好笑,真神竟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

      但实际上,修成玄狐的狐狸太少太少了。在修成白狐得了人身后,狐狸们几乎都会到人世去畅玩,有的沉迷于凡间的奢靡而日渐堕落,有的沉醉于凡间的情爱历劫而亡,还有被其它妖物当果腹之食的。总之,能活下来继续修炼的少之又少,你想,成为黑狐的都那样少了,更莫说玄狐了。

      所以我觉得我是幸运的,但也是不幸的。

      第一世时,我是从一只庸狐开始修炼的,那时我生活在西荒,那里没有人---没有人过得了弱水和北麓山所形成的天然屏障。狐族和其它妖族都在西荒,所以便构成了一个局面,离端大陆为人世,由弱水和北麓组成的屏障将西荒与离瑞大陆分开。

      其实在远古洪荒时代,妖、人、神同住于大陆之上,只是当时有个叫公孙轩辕的人王,在统一整个离端后,为免种族之乱,便将妖逐去西荒,而神则住往传说中的缈洲。三族之中,只有人族留在了大陆上,世世代代地进行统治,千百年来,三族几乎各不相扰,却相安无事,也证明了,那个人王的所做是对的。

      然而一直以来,有些妖族却偏要与人作对,心怀不甘---为什么我们妖就分到了这个烂地方?于是闹了许多事,但终被人世那边四大家族的势力摆平了。

      我并不觉得西荒哪儿不好,除了延边长着枯草外,西荒里面也有树林、山谷、河流,和人世并无太多区别,却比人世安静,但不正好可以让自己好好修炼吗?

      我以前就在溪边修炼,溪水发出“叮咚”的声却并不扰人,有时累了便可径直倒下,渴了就掬一捧溪水来喝。这时候从旁边的树从中窜出一只雪白的狐来,他早已能幻出人形了,可在我面前总是现的狐身。

      他叫清风,是九尾白狐。

      九尾狐族的狐狸生下来便是白狐,还能任意幻化人形。若是庸狐,即使得人身,也只能变一个模样,且在月圆之夜会变回狐身。所以许多庸狐都会在那些不方便的时候,心里咬牙切齿地喊,为什么没有投胎到九尾狐族。然而人无完人,狐也无完狐,九尾狐族有个致命缺点---多情。因为情劫,九尾狐修成玄狐的更是少之又少。

      “嘿,木头,你还没修成人身呀!天份真差。”它狐狸的脸,眼睛眯成一条缝,有些浅浅的鄙意:“修炼时要专心,一会儿喝水,一会儿休息,你几时才能修成人身呀!”

      此时我只作充耳不闻,但心里是感激的,我知道它故做如此,其实是希望我早日成白狐。果然,和以往一样,它过来悉心指导我的术法了。

      当然,对此我也有些愧疚,我知道它来找我,必也耽误了它自己的修行,但细想来,这种愧疚又不限于愧疚了。

      在它细心指导我时,我总会希望它是一只九尾玄狐,如此,它便能无所顾忌地陪在我身边了……不知从某一刻起,我已是如此依赖它了。

      后来,我把这段感情叫做爱情,然而真正让我意识到这段感情却是在很久的以后了。

      那是离我千年之期已不远的时候,它几乎天天来,有时还会带些帮助修炼的芝草,可我还是没能突破千年之关,那时我第一次看到它脸上有了严肃的表情。

      那张狐狸的脸上,双眉紧扭,整张脸也绷着,我多想用手去捏他的脸,如塑泥一样捏出一个温柔的笑,可我没有,因为我只有爪子。

      照常理,在术法要更上层楼之际,灵力大都会不怎么灵活,可像我这样完全停滞的几乎没有,这个事实,我知道,它亦知道。

      原本恬淡的心烦躁了起来。我开始有些自暴自弃,西荒不分四季,我却时刻冬眠起来。以我的修为,早已不食烟火,每日做的便只有睡觉,醒了发现毛色仍是霞一样的红,便两眼一闭,又睡。

      它要做的,便是一次又一次叫醒我,奈何我睡得太沉,每次都使它摇着头离去。那时我的心是痛的,我张着嘴想要留住它,但又觉得它走了最好,于是什么也没说。

      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直到有一天,它终于叫醒了我。

      “籁,醒醒吧。”

      它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悦耳动听。

      我睁开眼,看着它疲惫的眸,心莫名一动。

      “该修炼了,我让你休息了那么久,已经够了。”

      我面无表情地摇摇头,对面的却它目光骤冷,连语句也锋利起来---它今天是下定决心要将我叫醒:“籁!你别再自欺欺人了!你想睡到什么时候,你如此恣睢自己,你考虑过别人的感受吗?你、你想过我吗?”

      此时我在它身上看到了与平不一样的气势,有些气吞山河的王者般的气质,可他现在如此对我,我只有冰冷地回应,但眼却不敢直视它---终究,还是我欠它多。

      “籁天份不高又放纵自己,修不得人形,辱了你清风的威名,这一切皆是籁的错,还请清风另觅高徒。”

      它目光更冷,用爪将我的头摆正,示意我看着它:“在你心里,是这么想我的?你认为我帮你修炼是为了我自己?”

      我一怔,继而答到:“是。“

      它终不再说什么,掉头便走,一会便没了影。

      那一刻,我想,我们完了。

      可我仍有些欣慰---从此以后它便能无牵无挂地修炼了。可眼泪却不争气的流出来,恐怕此生都无法再见他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饥饿感,我想,可能是我睡得太久了,以至于修为都提供不了肉身的需求了。我起身,抖了抖全身的毛发---若是从前,那定如火焰一般美丽;可现在却如枫叶一般讽刺。

      我在林中漫无目的地走,准备随便吃些什么,却不料从林中突然窜出一条巨莽来。

      那莽浑身泛黑,却依稀有一些金丝从鳞甲中冒出,这只莽,要过千年之期了。

      莽与狐不同,每当修为要更上层楼之时,都要去吞食有相当灵力的妖物,现在看来,我就是它的目标。

      我平抚了内心的慌乱,道:“我只是一只红狐,怕是不能供你过干年之期。”

      然而巨莽只是金光更耀,直直地向我扑来---它已经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了。

      我一惊,忙后退,然后召唤出我的佩剑与他搏斗,我知道,单凭我的灵力面对一条饥不择食的巨莽,那是必败无疑,但我仍然坚持着,心中守候着那白色的希冀……

      我睡了太久了,动作都不如以前灵活,我推测我最多还能坚持十招,然后我开始在心里数数,看我到底会在第几招落败。

      然而在第六招的时候,我刚刚费力地挡过了巨莽尖利的牙齿,又迎来了它肥大的尾巴,可我的剑还卡在它牙齿里,若不弃剑,我必躲不开那巨尾,可若我弃剑,即使我躲过了那巨尾,也再难对抗那血盆大口……

      我闭上了眼,心里竟没有丝毫的惧怕,只是浮现出那些我与清风一起的日子。清晰、模糊,鲜艳、灰暗。我终于明白我为什么我那么依赖他了,因为我爱他。

      这却是在我死前明白的。

      可上天并没有让我绝望太久,一道皓皓的剑光从左侧破竹而入,将巨莽的尾巴斩断,巨莽的眼睛瞬间血红,那是发狂的迹象。

      “清风!”那个名字从我口中脱口而出。眼前是一执剑的俊逸男子,说不出的惊才绝艳。

      狐身使剑十分滑稽,然而人身使剑,人也如同出鞘的剑一般。

      老实说,我没见过清风的人身,可我认定,眼前那白衣使剑的男子一定是他。

      清风的修为远在我之上,对付一只即将过千年之期的莽是够的,可现在的情形却并不如此,他面对的,是一只饥不择食、眼红发狂的莽。

      在清风与巨莽打斗之际,我则在一旁纠结去不去帮他。我怕自己会拖他后腿,却又担心巨莽会伤害到他。于是我迟迟没有出去。

      我看见巨莽的尾巴和血盆大口不断地攻击清风,我也提心吊胆起来。我终于决定去帮他了,可正当我运起灵力之际,树丛里又窜出了一条莽!

      竟然还有一条莽!

      看得出来清风也有些惊讶,然而他的剑却因此而越来越快。而那条莽的修为显然低于发狂的那条莽,却不要命地护着它,将清风夺命的厉招全部引到了自己身上。

      一条发狂的莽和一条不要命的莽,如今清风已有不敌的迹象。我不再移动了,这种情况我只会拖累清风,便只是念动咒语,在清风身上下了层防护结界。

      我闭上眼睛,有些害怕地逃避。汇聚我所有的灵力保护着清风。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脸上溅上了冰冷的液体。我猛的一睁眼,当看到清风仍持剑而立时才放下了悬着的心。

      风吹来,带着一股蛇血的腥味,我看到,巨莽发狂而血红的双眼直直地盯向某处,它的身旁,而伏着另一条莽,显然也已力竭而亡。

      随后,我又看到,清风的身体晃了晃,倒在了地上。

      他没有受伤,因为我的防护结界没有破,然而他的灵力却在这一战中使用过度,已经开始枯竭了。灵力一旦枯竭,对于我们妖物来说便只有打回原形等死了。

      我伏在他身上,鼻尖一酸,想起他给我的爱是那样的安静却又如水一般毫无断绝。他知道我尚无人身,于是只在我面前显示狐身;他一直尽心指导我术法,不离不弃;他在我最黑暗的时光内为我担心为我愁,一次又一次地把我叫醒……那些爱湿了我的眼眶却坚定了我的信念---我要救他!

      源源不断的灵力穿透我的枫火的爪子进入清风体内,这是舍命的救法,然而我却无怨无悔。我用被眼泪模糊的双眼望向他,有些清瘦的脸庞,原本无限俊逸潇洒的面容却愁云满布。

      “清风、清风、清风、清风……”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道着他的名字,他是我的执念,我是他的魔障,我突然奇怪地这样想,仿佛命中早已注定了此后的岁月,我们将纠缠不休。

      三

      当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我看到清风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他是那样好看,以至于我伸出手去捏了捏他的脸颊。

      等等,手?!

      清风的笑意更深,他握住了我的手把我拉到了河边。我看到了水中女子的倒影,不过分美丽,却如此真实。

      我就这样哭了出来,却笑得灿烂。我本来报着必死之心去救清风,却意外过了千年之关修得人身,也算是因祸得福了。然而回想起刚才的经历,我却又那样地害怕,怕我会永远失去他。

      他把我紧紧地抱住,我也将脸深深埋进他的怀里,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裳,我也哭出了声音。

      “清风,不要离开我。”我不知道我说这句话时是怎样的感情,我只知道我心里从那时开始,就一直回响着这句话,既使是此后两世,这也一直是我心底的愿望,可是我却再没把它说出口。

      清风摸摸我的头发,替我将眼泪揩掉,眼里的柔情如汪洋大海,我却自愿溺死其中,我听到他说:“笨蛋,我才懒得离开你。”

      自那以后,我们果真没有分开。我们在西荒内四处玩耍,有时,我会为他说哪个女妖可爱而醋意大发,有时,他又会为我称赞了哪个男妖而半天不理我。

      清风总喜欢把我紧紧抱在他怀里数落我的不是:“籁,你说你是不是懒虫变的,怎么那么懒。”或是“籁,你这个小脑瓜里装的是什么?喝个水都会被呛到,笨死了!”再者“籁,你怎么那么不听话,我不在你岂不是要闹翻天?乖拉。”然而,不论他怎么说,最后的结论一定是:“所以你看只有我才会要你这样又懒又笨还不听话的妖怪,你只能喜欢我。”

      我则靠在他的肩膀上,用双手捏着他的脸,故作不屑地娇嗔道:“我才不信。”

      他便在我的头上轻轻一敲:“你必须信!”

      我无奈,看着他那既认真又霸道的表情,只好松口到:“好好好,我只喜欢你。”

      他却不肯松口,又些不满道:“哼,那么勉强。”

      然后我才会像只小猫一样,温顺地贴着他,如梦中呓语,心中是暖暖的满足感:“我只喜欢你。”他将我抱得更紧。

      我们便这样真实地喜欢着,直到---

      “你是谁?”我警惕地看着前面衣着华贵的老头。原本我与清风约定在此见面,却迟迟不见清风,反而出现了这个老头。我见他身后灵光乍现,便知此人起码也是黑狐,不敢招惹,这才问道。

      “你等的人不会来了。”他开口,肃穆威严,隐有王者风范。

      我心下一凉,虽然平时我不会信陌生人的话,然而此刻我却觉得他说的话是真的,清风真的不会来了,可我一想到此,一股前所未有的孤独与彷徨便油然而生,即使是我赶清风走,以及清风灵力枯竭之际,也没有如此过。

      “不会的,”我压下心中的恐惧,犟嘴到:“你骗人,你到底是谁,清风在哪儿?”

      “清风?”他眉目一凌:“他被关在狐王宫的地牢里,自然来不了了。”然后我又听到他说:“而我,便是他的父亲,狐族王者。”

      我突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掏空了,并不是因为清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的身份,因为我清楚我对他的感情,在我以为我会永远失去他的时候就明白了,所以我不在乎他的身份。也不是因为站在我面前的老者,乃狐族之王,我不畏权势,哪怕他的灵力足以在瞬间将我灰飞烟灭。在爱情里,我的一切几乎都与清风有关,那种满满的感觉,非经历不能明白。

      我抬起头,轻声问他:“清风怎么了?”

      他似乎不屑回答,但最终仍告诉了我。事情的起因,便是清风斩杀的那条发狂巨莽。那原是莽族之王的小儿子,死在清风剑下,莽王自然不肯善罢甘休,要求清风一命抵一命。狐王也不愿,清风是他唯一的孩子,是他夫人死前留下的唯一的小生命,所以狐王再三劝阻,但也只换来了个将清风关进大牢,稍后再议。

      我终于明白狐王为什么来找我了,他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他要我替清风认罪。

      “此事最初本就因你而起,加之若你为清风死后,清风必能过情劫,他本就天资过人,此后必能修炼成玄狐。”他转过头来问我:“你如果爱他,想毕应该会为了他好吧……”

      从狐王的语言中,我恍惚明白了为什么狐王会不待见我了,从认识我起,清风便不再好好修炼了,大多时间他都与我在一起。狐王应该觉得是我害清风如此的吧。

      我对上狐王冰冷的眼神,里面没有乞求,我却总觉得那双眼里,曾经一定满是温柔的。想来狐王一定很爱清风的母亲吧,九尾狐一向专情,以至于致爱死后多年,还一直念念不忘,如此栽培自己的孩子。

      于是我点了点头,答应了他的请求。

      我不怪他如此自私地将我推向死地,也不怪他让我与清风阴阳相隔,我与他只是用不同的方式爱着清风,爱着一个人,不,一只狐。

      我只是那么地害怕死后将忘记清风,那么地害怕清风得知这一切时会难过,我多想我还在清风的怀抱里,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醒后还和他互相吃醋打闹,然而这一切都只是我的执念而已了。

      我摘下手上的灵石镯,把我的执念装了进去,希望狐王能将它带给清风,这是我死前的唯一心愿。

      清风,不要难过,乖,我爱你。

      然后我出发去了蛇王宫,我与清风相爱的第一世,我死了,死在蛇族的酷刑下,换回了清风的自由。

      四

      第二世时,我出生在弱水以东的离端大陆,是个人类。

      我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农家,是一个天生的野丫头。

      七岁那年的一个冬日,我一如既往的到村外的小溪舀水。天气干燥寒冷,水也结成了冰,整个溪面如一块巨大的水晶。

      我哈了一口气,搓搓有些僵硬的手,这才拿起一旁的扁担开始撬冰。

      我看到从前连绵磅礴的青山变成了一条用淡墨抹出的长带子,我看到清晨的村庄已经升起了浅浅的炊烟,我看到寒鸦飞来,在已落光了树叶的枝干上停下开始梳理羽毛。而当我看到如镜的冰面有一个人影的时候,才注意到,溪上的青石桥,站着一个白衣公子。

      我揉了揉我的眼睛,以为他是我的幻觉,可我再次睁开眼,看到更真切的他出现在了我的眼里,我才知道这是真实的。然而这种真实又让我陷入了虚幻,我看到那白衣公子的眼神,如水般清冽,又如水般柔情,总让我心中万般感慨。就像原本天真纯洁的内心,突地涌出各种感情,欣喜、激动、平静、释然……

      那时我才七岁,不明白为什么我会有如此复杂的感情,便孩子气地压下,抬起头问了一声:“大哥哥在干什么?”

      他这才看到了我,原来石桥之下,还有一个正在撬冰的农家丫头。

      那是一个清逸的公子。当他的眼睛对上我双且时,我就是那样想的。他的白衣如飘飞的风雪,眉如利剑,然而却有一双我无法理解的眼睛,如同冰雪荒原。

      他身上有一种王者之气,我甚至可以想象,那应是一双如星辰一般明亮又摄人的眼睛,然而现在却是一双将一切作为陪葬品的寂然的眼睛。

      他转过了头,继续凝望,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却无声地告诉我,他在等待、在寻找。

      “籁……”

      风中送来了他的低语,因为压抑了太多炽热的感情,最终湮灭在了风里。

      而我也将撬好的冰放进木桶里,一路跌跌撞撞回了村里。在走到村口的时候,我又回头望了一眼,溪上的青石桥,已空空如也。

      后来我才知道,清风在看到我的第一眼便认出了我,我无法想象他那时的感情,可是我知道,无论是如何的感情,都归结那一个字,如梦魇却甜蜜深刻的字---爱。然而他那时却将爱用力的压下,不仅仅是因为我还只是个七岁的孩子,也因为,他的父王将他急召回了狐王宫,阻止了他。

      我甚至可以想象,在狐王宫里,早已心生嫌隙的父子,又一次正面交锋。

      “为什么拦住我!”清风毫不畏惧地质问着王座上那个满脸威仪的,他的父亲。

      “好生修炼,渡过情劫。”那人平静地答到。

      “呵……”清风却嗤笑了一声:“你又何必说我,你自己过得了情劫么?”

      狐王终于被这句话激怒了,不再平静:“是!我过不了情劫!所以你才拿你娘的眼睛向冥界交换了她今生的消息?!”

      清风的母亲是九尾狐族中仅剩的唯一一只雪狐了,这种狐理生前与其它狐狸并无区别,修炼、历劫、死亡……而死后,它们的眼睛便会变成寒魄珠,因为雪狐的稀少,再加上寒魄珠自身的一些特别之处,寒魄珠早已是无价之宝。数干年来,一些人专门捕捉雪狐来取得寒魄珠,以致于本就稀少的雪狐一族最终成为了妖族口中的传说,清风的母亲,便是因此而死。

      “真不愧是狐王,消息真灵通,”清风冷冷道,他自然明白,那两颗寒魄珠是母亲留在世间的唯一念想,父王自然珍惜万分,少了一颗,他定会追查,但他还是与那贪心的冥差做了交换:“我才不管你能否过情劫呢,这一世,我定要和籁相守!”

      “在失去籁的这段时间里,我拼命修炼,为的就是以后遇见她可以让她不再受人摆布,从现在开始,我会寸步不离地在她身边,这辈子都别想有人将她带走!”

      “你,你……”清风私拿寒魄珠狐王已然气结,再加上这番话,狐王更是不顾威严地摔下了王座。

      修炼千年,已得不老之身,更别说修炼了五千年已是黑狐之身的狐王。可就在狐王瘫坐在王座之下的时候,他仿佛瞬间苍老了千岁。

      清风却依然冷漠,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狐王宫。

      五

      又是一个冬日,已经十七岁的我一如往常在清晨来到了村外的溪边。

      我父母在我十岁那年感染了瘟疫,与村中大多人一样,永远地沉睡在了离村庄十里外的那片荒地下了,而我却侥幸活了下来。

      至从七岁的那个冬日之后,我总会在舀水之前望一眼那青石桥,然而那个白衣公子却不再出现。可我总觉得,他一直在我身边,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日子与我相聚。

      会是今天吗?真是个奇怪的想法,这是不是李家那个秀才说的,少女怀春呢?

      我摇摇头,打消了那些奇怪的想法,开始专心地撬冰。撬着撬着,我突然有种做梦般的感觉,然后果真听到了一声呓语。

      “簌……阿音。”

      有人叫我,我便回了头。

      他逆光而行,炫丽的朝霞成了他的背景。他的长发在风中飞舞,勾勒出最美丽的弧线,他的白袍也被风吹猎猎做响,让他如翱翔的鹰一般,骄傲而自由。然而他的眼里却是垒起的款款深情。

      “你……”我还没说出口,便被他紧紧抱住,所有的话都湮没在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怀抱里。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居然不抗拒这个怀抱,我已经失去了前世的一切记忆,所以我把一切都归结为,爹娘去世后我所久违的温暖。

      这个冬日,我不再是一个人,一年以后,我与清风结为夫妇。

      离端上的习俗是,洞房花烛之夜,男子要执女子的手,用一种红色的缨络将女子的青丝盘起,结同心,这样夫妻才会白首不相离。

      在那个月华如水的夜晚,清风就坦白地告诉我,他是妖,可我没有害怕,我只是嘟着嘴将他抱住,问他:“那些女妖怪是不是很好看?”

      他却反手将我抱住:“可我只爱阿音。”

      我笑着去捏他的脸,然后又蹭回了他的怀里。

      有时候,清风会说一些胡话,害我以为妖都是那样逻辑不着调的:“阿音,我不会再让你孤身一人了,你当时一定很害怕的对不对?”

      他说的是我第一世孤身去蛇族代他受罚的事,可这是我的第二世。我在他手上画画,听到他这样说,我以为他说的是爹娘刚去世之时,便支唔地答到:“嗯,是很害怕。”

      通常,他都不会理我,自顾自在浸在他的逻辑中:“阿音,我不会让你再受苦了,那曰我最后看到你,你还笑着说要和我一起在那溪里抓鱼吃,还问我是烤着好吃还是来煮汤好吃,可……”我却先赴了黄泉。

      “你看好不好看?”我打断他,指了一下我在他手上画的大作,是两只毛茸茸的狐狸互相依偎在一起,他这才走出了他那个逻辑,亲了一下我的额头,道:“好看。”

      我想,他那个逻辑里,一定满是悲伤,因为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的是刻骨的哀恸。但我不希望他那么悲伤,我希望我每一次抬头,看到的都是他的浅笑、他的柔情。

      仿佛一切都如清风所想一样,这一世,我们没有分离,狐王并没有出来阻挠。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如同浸在蜜糖里一样,甜蜜而幸福。第一世时我们也有过这样的曰子,可是对于有千年修为的我们来说,实在太短了,但这一世,于一个人类来说,一辈子的相守,便像海枯石烂一般,已经很知足了。

      可是,清风还是妖。

      从他告诉我他是妖那一刻起,我就明白,我所能给他的幸福是我的一辈子,可于他而言只有短短几十年。然而我没有为了让他以后不痛苦,就放弃这几十年的甜蜜,我只想让他能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活得开开心心的,过去、未来,都没有现在重要。

      但即使这样,也无法阻止那一天的到来。

      我知道,让清风看着我一点一点老去,昔日恩爱的夫妻,已成了两代人的模样,一定是十分痛苦的,可我仍然固执地要让他开心。

      离端大陆上经常说人妖殊途,并非是说人妖一定不能在一起,而是人妖之间,必定没有子嗣,所以我们在一起的时间里,我都没有给他一个孩子,所以,当我终于走到了这一世的尽头时,清风又将孑然一身。

      窗外飞起了雪花,院子里,我和清风一起种的白梅也盛开了。我依偎着清风坐在门口,看着世间被白雪染出一片宁静的样子。

      “冷么?”清风握着我的手,依然满眼柔情地看着我,我却还看到他的瞳仁里倒影着一个苍老的身影,但清风却依然俊逸潇洒是二十岁左右的模样:“不如进去吧。”

      “才不要,”枯涩的声音从我嘴里发出,虽然我已是一个老婆婆了,却仍像以前那样同他说话:“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呢,我得好好看看。”以后就看不到了。

      “那好吧,你靠紧我。”他将我抱紧,如同生怕失去我一样,然后用妖力制出暖气,为我驱寒。

      “清风?”我突然叫他。

      “嗯?还冷吗?”他问我,温热的气息在我耳边嗜舔:“冷要告诉我,听话。”

      “不冷。”我在他怀里蹭蹭,然后我问了他一个我一直很难开口问的问题:“清风,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

      他沉默了,一直没回答。

      我一笑:“笨清风,我还能活很久呢,别想这问题了。”我又去捏他的脸,手奋力地向上伸着,可还没捏到,就被他抓住了。

      他直视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找你,不管千世万世。”

      我眼眶一热,将他紧紧抱住:“清风……”

      “傻瓜。”他用手抹去了我的眼泪,可他在我的眼里已经开始模糊了。我扯出一个笑容,想用手再去触摸一下他的脸庞,但我的手再也没有触到了。

      我死了。在这个漫天飞雪、白梅盛开的冬日。说起来,我这一世第一次遇见清风,也是一个冬日呢,生命兜兜传,一切也回到了原点,留下了清风一个人。

      可清风却没有放手,他依然抱着我,在风雪中,终于没有让我孤单。

      第二世,清风兑现了他的承诺,没有人将我们分开。分开我们的,是生死。

      六

      原来是这样……

      我不断后退,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我眼眶溢出,在那一瞬间,前世的记忆也涌现在了我第三世的脑海里。

      第三世的我,出生在狐王宫,是狐王唯一的女儿,是清风的妹妹。

      妹妹……

      在旁边冷冷看着我的狐王,眼神终于闪烁了一下,可最终变回了坚冰:“你明白了?”

      我埋着头,将脸隐于黑暗,反问了他一句:“是你干的对不对?”

      他震惊地看了我一眼,很快又深邃了起来:“没错。”他的目光移向了虚空,回忆了起来:“原本你第一世死后,我以为清风也该死心了,毕竟,你是为他而死,可我万万没想到,他居然用寒魄珠向一个冥差交换了你第二世的消息!第二世的你是个人类,你死后,我想与你相守了一辈子的清风也该知足了,终于能好好修炼了,但他竟还要去找你的转世与你重聚!”

      我听到狐王愤怒的叙述,我当然知道清风会继续找下去,那是他在我死前给我的承诺,他不会让我一个人的。但我说不出我应该高兴还是悲伤,我看到狐王的脸渐渐扭曲,道出了事情最后的原委:“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他身陷情劫!于是,我去找了冥王。我抓着那个冥差去找的他,对他说:‘冥界一向以规矩来维护天地秩序,可这冥差竟然为了私利,而将转世机密告知于冥界之外的人,如果传出去,世人对冥界的看法、对冥王你的声誉,也不太好吧。’那冥王也精明,听到我这番话也明白了我的意思,便直接问我要干什么,我的要求也很简单,自然是---”

      “让你转世为我的女儿,与清风做永世兄妹!”

      “他再也找不到你,因为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爱了两世的人,会成为他的亲妹妹。”

      “哈哈哈!哈……”

      我抬起头,看到在我面前狂笑的狐王,那老泪纵横的脸变得狰狞无比,如同一个魔,可我却在心里道,那是我的父王。

      从我一生下来,我就知道,我的父王并不喜欢我。我只是他一次醉酒后,与一个侍女生出的孩子。在他心里,他爱的是他已死去多年的狐后,他的孩子,也只是他与狐后的孩子,我同父异母的哥哥,清风。

      我没想到狐王竟留下了我,可他还是赐死了我的母亲,那个可怜的小侍女。临死之前,母亲用了狐王的姓氏,为我取名清欢。

      当真是“清”欢。

      我不明白狐王为什么会留下我,但即使他留下了我,我也知道他的心里是不会认我的。

      每一次,他只要远远地看见是我,便会调头就走,我在暗处看到他为狐族之事忘得焦头烂额,偷偷在他案上放一杯安神茶,他也只是淡淡地扫一眼然后赏给侍卫喝。

      父王不喜欢我,他的心里只有哥哥。

      我很少见到我哥哥,自我有记忆起,我就只见过他几次面,屈指可数。照顾我的老嬤嬤说,他在履行一个承诺,在赴一个生生世世的约。

      但狐族的人似乎都对此事讳莫如深,那种忌讳来自我的父王,所以我也只能隐约知道,他在找一个人,是他的挚爱。

      但对于我哥哥,我的心里却充斥着一种特别的情感,若即若离,那样淡,却不能忘,如此地难以释怀。

      我知道世间万物皆有因果,人能从因果里悟出禅,妖亦能感知其中的道。我觉得冥冥中有什么在指引着我,我仿佛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或者是一种感觉。只有在梦里,才会稍显清晰,那些无法解释的感觉有了画面,有时是一只在水边掬水的红狐,有时又是冬日青石桥上的白影……

      “你想知道吗?修炼成玄狐,便可开天眼,洞息万物,知晓因果。”

      那是父王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从那时起,我便久居于藏书阁,阅遍术法典集,专心修炼。

      有时候累了,脑里遍会闪现出父王的冷语,哥哥的背影,嬤嬤的叮嘱,以及,那些梦中的场景。于是便又坐起来,翻阅典集开始修炼。

      终于,在我一百零八岁之时,我修炼成了玄狐,这是个奇迹,几乎还没有狐妖做到过,可我做到了,并如愿以偿地知晓了因果。

      可我知晓这一切的时候,我说不出来我是应该高兴还是悲伤,我知道,或许这一生,不,是永远,我都不能释怀了。

      那一刹那,我也明白为什么狐王会让我修炼成玄狐了。因为修炼成玄狐,变会得永生,他是要我永远与清风是兄妹。

      兄妹……

      兄妹!

      一滴泪从我眼里划落,我看见它滴到我的手上,从这滴泪里,我仿佛看见了我与清风的因果。

      “回你寝宫梳妆一下吧,等会来参加狐族为庆祝你成为玄狐的宴会。”

      然后狐王走出了我的视线,我有些分不清楚是他真的离开了藏书阁,还是眼泪模糊了我的世界。此时,我心里所以的悲怆,都化作了一个人。

      他孤傲的脸庞却有一双满是柔情的眼睛,他会竭尽所能不让他爱的人孤单,他会用自己的妖力为人类女子驱寒,他会不停地寻找去赴一个已不可能的约定……

      “清风……”

      七

      这场宴会,几乎汇聚了妖界各族首领,极度奢华。当我出现在门口之际,那些人便将杯盏举起,向我表示庆贺,随后又是一派觥筹交错、宴酣之乐之景,似乎忘了我才是这场宴会的主角。

      我在人群中扫了好几次,才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清风。

      他的清逸被沉重的沧桑盖过,他头发零乱还不停地向嘴里贯酒,他只给了我一个孤单而寥草的背影。但我依然可以想象出他那墨般的眸子,此刻定然充满了迷茫、哀恸,与思念。

      “清风……”我叫了他一声。

      他回过头,眼神瞬间闪过一丝亮光,不同于以前如火的灼热,那是如冰般的冷漠。

      我终于看清了这距离,也认清了自己的身份。我明白,他所有的温情都给了一个人,是一只苦苦修炼的小狐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女子。但,都不再是我。

      “哥,”我嘴里艰难地发出了一个单音节,上前一步,端起酒盏,敬了他一杯,他也敷衍地回敬了一杯,又背过头去。

      狐王冷眼看了一眼,也不再管我了,他想,如今知道真相的我,再也做不了什么了。

      我望向狐王宫的庭院,用我的灵力,幻化出一庭白梅、漫天飞雪。数不尽的浪漫,却也是道不尽的清愁。

      清风诧导地回头望了我一眼,不明白我为何这样做,突然又想起我已是玄狐之身,又有什么可以瞒过我呢,便不可置否地一笑,又喝起了酒。

      我望着用灵力幻化出的白梅,轻轻开口:“我知道离端有个习俗,两情相悦之人要是用白梅花汁涂在眉毛上,便可一起到老。白梅,白眉。”

      他抬头,望向院中,似乎看见了前世的我与他在梅林里嬉戏,执手画眉。

      我也看向他,看到清风竟对着那满院白梅笑了起来。我突然有了一个选择。

      在我成为玄狐的第二日,狐王宫的门口停下了一辆青凤鸾车,来接我前去神所居的缈洲。

      欢宴之人已散尽,出来送我的,只有两个人,狐王和清风。

      我一笑,向他们敬酒,又将一杯酒洒在了地上。他们父子俩齐齐地望向我,目光不解,我却不解释,一声轻笑,第一次觉得他们那么像。

      我不会告诉他们,那一杯酒在祭奠谁。

      晨雾渐消,露珠晶莹,万物一片祥和安宁。不得不说,这是个好清晨。看得出来,狐王和清风的心情都有些好,只是清风的眼里还有些道不明的情愫。他的手里是第一世我留给他的灵石镯,此刻奕奕生辉,应是感应到了周围有我的存在。

      我对着狐王,我知道他有多爱自己的儿子,但他的所作实犯了大忌,若不知返,必堕魔道。我摊开手,在手心里幻化出一滴水交到他手里:“我听说,当年离端大水泛滥,繇为治水,便用大石堵去水流去处,却适得其反,被处死了。他的儿子禹又来治水,反令人开凿河道,引导洪水汇入东海,最后治水成功,还当上了人王。”我看到他若有所思的样子,知道他已明白我的意图,想毕以后,他与清风便能好好相处了。

      狐王接过我的水,神色已有些释然,他问我:“你不恨我吗?如果我早明白这道理……”

      “不了,”我打断他,亦回答了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少一分为愿,多一分为障,并非所有人都能看穿。”这句话,是我对狐王所言,亦是对清风所言。

      我转过头,看向清风,如今我对他的千言万语,都化作了一句话,似一声长叹:“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他似有些无法接受,我却没有直视他:“佛说,前生的五百次回眸,才换得今生一次擦肩,可缘生缘灭,不过大梦一场。就像你和她的相遇、相识再到相知、相守,似是如花美眷,却是浮生乱了流年,倒不如痛痛快快醉一回,醒后将一切当作一场梦,不要辜负了这世间的大美山川!”

      我始终没有回头,不知道清风是否释然,此时我已坐在青凤鸾车之上,去往了传说中的缈洲。

      然而这只是个幌子,以后,我便会与天地同化,或是路旁的小草,或是漫天飞雪,或是江南梅子黄时的细雨,或是苏皖庭院中盛开的白梅。若是清风听了我刚才的话,便会在世间发现我的踪迹。

      我想,我终于以另一种方式永远与清风在一起了。

      又一滴泪从我眼角划出,带着我与清风纠缠三世的爱,带着我对清风最好的祝福,带着我所有的一切的一切,作为我最后却永远的印迹给了这片大地。

      又是明媚的一天,不知何处吹来了一阵清风,我听到了一对恋人的山盟海誓。

      “海枯石烂,矢之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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