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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宣父犹能畏后生 ...

  •   付九少时学拳,不过一两年时间,方老爷便送了他那把刀,毕竟他为庄里办事,使刀要便宜得多,是以他刀上功夫远胜拳脚。待传志习武半年,根基稍稳,付九便要他学刀。他只余一臂,教授起来未免有所不便,传志又是初学,花费不少时间却停滞不前。他复仇心切,进境稍慢便急躁难安,整日黑着脸,对传志要求益发严苛。学了月余,传志不过会些劈、刺动作,亦毫无威势。

      这日,传志一招跳转抹刀练了数十次,不是步法慌乱,便是腕上无力,自午后练到日落,累得汗水淋漓,衣衫湿透,偷偷瞥一眼付九,见他脸色愈发阴沉,更不敢偷懒,咬牙继续。只是他手臂酸疼,哪有力气,越练越糟。付九见状,怒道:“停下!”

      传志一招未尽,胳膊一软,未来得及收刀,打了个踉跄才低头站好。

      付九长叹一声道:“少爷,属下知道你不肯学。”

      传志小声道:“我没有。”

      他并没有听到回答,只是低着头,看到那双黑靴子走开。但听房门一响,周遭重归静谧,漆黑夜空中只有一弯新月,再有半个时辰便是子时。传志用手背擦擦脸,深吸一口气,攥紧刀柄,右脚向后横跨一步,大喝一声,跃起身来。

      还是不对。

      他牙关紧咬,一遍又一遍挥刀,一刻不停地跃起再落下,到后来更是喉咙发紧,喊不出声音,心中却喊道:不对,不对,力道不对,动作不对,步法不对……不对!统统不对!

      不知练到第几次,忽头上吃痛,抬眼望去,只见陈叔平躺在屋顶上。那人顺手一掷,手里什么东西砸过来,传志来不及躲,胸口又是一疼,低头看去,方发觉那是两枚石子,不仅恼道:“你打我做什么!”他过去脾气甚好,对陈叔平很是敬爱,这次语带埋怨,口吻恶劣,全是连日来疲惫不堪又遭遇瓶颈所致。话说出口便觉不对,却是来不及收回了,空空张着嘴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陈叔平望着夜空,嘟囔道:“笨小子,吵吵嚷嚷的,搅得老头子心烦。”传志当他有意消遣自己,并不作声,提刀正要开始,又听他道:“亏了这么好的月亮,这么好的山林,非要你两个木头疙瘩给我做邻居。”

      传志听他话中有话,停下道:“你要说什么?”不等说完,又给一枚石子打在额头,头上立刻青了一片。陈叔平站起身来,双手叉腰骂道:“这才学了多久功夫,就不把你爷爷放在眼里了?!”见传志低头不语,陈叔平又高声道:“姓付的混蛋,好端端一个娃娃,硬生生给教成了傻子,哼,做人都没学好,还学个屁功夫!日后兔崽子出山,让人家听见是我陈叔平的邻居,不给人笑掉大牙。”

      传志面上一红,喃喃道:“是我错了,不该对您无礼。”

      陈叔平眉毛一挑,跃下屋顶,一步跨至他面前,见他羞得面红耳赤,一捋胡须道:“还有的救。”传志不解,仰头看来。他瞥一眼紧闭的房门,不屑道:“要都给教成一副苦大仇深、仿佛天下人都欠他命似的蠢模样,就是找天下最好的大夫也治不好他!”他扯着嗓门喊话,想来屋里人听得一清二楚。

      传志明白过来,低声道:“九叔是为了我好。”

      陈叔平垂眸将他大略一扫,忽伸出手指在他腕上一拍,传志吃痛,松开刀柄,陈叔平两指向下一探,已将下坠的刀刃夹在指间。传志讶然,尚未开口,见他手腕微抬,指间长刀便给甩上半空,打了个旋落下,他反手一抹,握紧刀柄。“笨小子看着!”陈叔平高声道,说罢脚尖一点,轻轻一跃,在空中回身出刀,使的正是那招跳转抹刀,落地后也不停下,再接一招横刀在胸,腕上一震,长刀破空甩出,这招未尽,又是一个回身。他招招绵延不绝,气势雄健剽悍,步法却甚是轻巧,身形飘逸,长刀舞出煞是好看。

      传志看了两招,说道:“这里不对,下一招要劈,怎么用挑?”

      陈叔平笑道:“傻小子,亏你学的还是杀人的刀法!学功夫要是都拘泥于招数,人家一剑刺你眼睛,你下一招是迎面冲上去,还是将他兵器格开?”

      传志想了想,乖乖点头,又道:“爷爷,同样的招数,你使出来,比我好看多了。”

      陈叔平向下横扫一刀,放缓动作以便他瞧清楚,冷哼道:“你爷爷打架,图屁好看!你就只瞧出好看了?”

      传志摇头:“爷爷使刀轻便得很,自然好看了。身法看起来飘忽,刀上威力却不小,我就做不到,九叔的刀只有五六斤,我还是觉得重,腕上怎么也不能这样轻松。”

      陈叔平哈哈大笑,收刀站定,又问:“要你说,我用刀轻巧,是因这刀本就轻了?”

      传志忙摆手道:“怎会怎会!爷爷功夫好,只怕几十斤重的刀,也不觉得什么。爷爷这样使……”他到底年纪小,见识不足,想了许久才道,“爷爷使这把刀,大概就像我使树枝吧?我使树枝倒可以轻巧些,却不能有恁大威力。”

      陈叔平将刀递回,笑道:“既能举重若轻,又可举轻若重,这才是功夫。你习武未久,能有这番见识已经难得,眼下可知那招为何练不好了?”

      传志略一思忖,迟疑道:“是我太用力了吗。”

      陈叔平摸摸他头,赞许道:“正是。传志,你这把刀自然是好刀,但刀法不当,唬唬三脚猫的小贼还成,遇到好手还有屁用?此刀刀身狭长,分量不重,身法若能与之相融,圆转灵动,迅捷多变,不拘泥于一招半式,才能有最大的威力。高手对招,切忌力道过猛,你俩旗鼓相当,你招招用尽全力,不如人家有所保留,恰到好处,你若先他一步力竭,这还打个什么!”说到这里,他脸色一沉,又道,“你使不好刀,岂会只是力道的问题?根基不牢,气息不稳,腰腹胳膊都无力得很,又一门心思想着杀人,尽是煞气,这样心浮气躁,哪能练好功夫!”

      传志默然,垂下头去,双手紧握。

      陈叔平扫一眼他右手,见虎口已然撕裂,鲜血直流,冷哼道:“笨小子,才学了几天功夫,就想着能一日千里了?这样不要命的练法,是想把自己累死?”

      传志咬唇,鼻子酸涩,许久方低声道:“我不喜欢练武。”

      陈叔平一声冷笑,忽拎起传志腰带,向后一纵,踩着墙壁跃上屋顶,不待传志站稳便松开五指,又躺回原处。传志战战兢兢立在瓦片上,伸直双臂不敢动弹。陈叔平望着天上新月,悠悠道:“练了大半年功夫,这都站不好?”

      传志本想说平地和屋顶哪能一样,但听他语带嘲讽,便不作声,沉下气来,缓缓收回双臂弯至腰间,双膝稍弯,待脚下站稳,心中一喜,陈叔平却看也不看,只是望着夜空。传志暗道,他不理我,自是要我过去,陈爷爷轻功那么好,定不会眼睁睁看我摔下屋顶,那还有什么好怕的?他想通此节,放松双腿,走得两步,竟是稳稳当当,越走越快。待他走到陈叔平身边,也仰躺下来,那人方道:“心中坦荡,毫无畏惧,脚下方才平稳。”

      传志喜道:“正是,传志懂了。谢谢爷爷指点。”

      “你懂个屁,你日后闯荡江湖,再想老头子这话,那时候懂了,才是真懂。”传志看向他,虽不知其意,仍乖乖点头。陈叔平又道:“笨小子,你仰头看看。”

      传志照做,夜空中漆黑一片,没有星辰,只有那弯月亮,窄窄的一道银色。传志望了半晌,迟疑道:“爷爷要我看月亮吗?”

      “难不成天上还有太阳?”

      传志笑道:“这时候哪有太阳——月亮倒也好看,爷爷要我看什么?”

      “你不是看到了?就是那月亮,”陈叔平道,“传志,这么好的月亮,这么好的山林,不好好看看,岂不是可惜?”

      传志愣住,呆呆望着夜空,许久方道:“九叔说我要报仇,要好好练武,不能贪玩,玩物丧志。”陈叔平冷哼一声,并不说话,传志咬唇,迟疑片刻又道:“我……之前在山里玩,我也看月亮的,还有树、有水,还有下雪,我最喜欢看下雪了,好看极了。但是……”

      陈叔平道:“那你可知道,下雪也有声音?”

      “声音?”

      “你若是好好练武,到了老陈我这种耳力,莫说下雪,便是草木萌生,冰雪消融,也能听得一清二楚。我青石山创派掌门习武,便是为了听这天籁之音。人间丝竹管弦倒是好听,听得日久也觉耳朵生茧,天下山川水木的声响,却是听不尽的。江上清风,山间明月,听之不尽,望之不竭,人活于世能享受此声此景,岂不快哉!”

      传志听不大懂,茫然道:“九叔说,学武是要报仇,方家的仇人很厉害,我只能比他们更厉害才可以。要是为了听清风、看月亮,我不学武也可以。就是有点可惜,听不到下雪的声音。”

      陈叔平道:“你不想听听?这世上可有万万千千你没听过的声音,千千万万你没看过的美景,天下间有趣的人、有趣的事,数不胜数,你要是一辈子困在这山里,哪能见识得到?不习武自然可以,不过要是学好了,天下何处是你去不了的!至于报仇,笨小子,那点小事也值当?你既要学,便学得高些远些,囿于你方家的小仇小恨,学得一身戾气,走上歪路不说,也忒没出息。”

      传志心道,这话要是给九叔听到了,他定要打人的,嘴上却道:“爷爷武功这么高,不还是住在山里,一辈子不出去吗?”

      不想陈叔平仰天大笑,得意道:“凭你爷爷的本事,除了我自己,天下有谁能困得住?我只是不肯出去而已。”

      传志当即问道:“爷爷不想看看天下有趣的人,有趣的事吗?”

      陈叔平笑罢,长叹一声闭上眼睛道:“这天下间最有趣的人和事,你爷爷都看尽了。古人云‘曾经沧海难为水’,你小小年纪,又懂个屁?老头子跟人有言在先,终生不出这深山一步,自不会违背誓言。”

      传志喏了一声,不再多问,专注望着天上月亮,轻声叹道:“不晓得下雪是什么声音。”

      陈叔平呵呵一笑,猛然坐起,翻身跃下屋顶,笑道:“你若想学,明日清早来找我便是。不过咱们有言在先,老陈我一生不收徒弟,教你功夫不过是因那一声‘爷爷’,今后笨小子你要是在江湖上走动,可千万不许提我名头。”

      传志惊喜道:“我,我也可以学吗?”说罢又想到付九,收起笑容,蹙眉道:“我得先跟九叔说说,要不然——”

      “只怕他巴不得你来求我呢!”

      传志望去,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暗道:我能学得爷爷的十分之一,怕也厉害得很。想到此处,不禁心生向往,喜上眉梢,恨不得就地打两个滚,笑出声来。这一得意,未曾留意脚下,一个轱辘便滚落下去,只来得及惊呼一声,便已重重摔在地上,半晌爬不起身。

      翌日传志起身,桌上盖着粥饭,却不见付九,只有那柄长刀靠在墙边。半年来都要同付九一道练功,今日不见,传志不免若有所失,独自一人吃过饭后,负刀向陈叔平竹舍走去。陈叔平见他鼻青脸肿,嘲讽一番才正色道:“我青石山创派掌门武学造诣高深莫测,琴棋书画亦无一不通,后世弟子不过拣其一门所学,也足以江湖扬名。你爷爷我不喜刀剑,不用暗器,自幼学的是拳脚功夫,昨日给你看的那套刀法,不过是这几日从你九叔那儿偷师所得,不算本事。然天下武学源出于一,其中至理无不相通,你有一样学得纯熟,别的自然容易上手。我且问你,你想怎样学?”

      传志取下背上长刀,握在手中看了片刻,认真道:“九叔要我习武,教我学刀,是想要我用这把刀给方家报仇。我要是不用刀,他会伤心的。九叔当年费尽辛苦才救我出来,又有养育之恩,我不能辜负他。”

      陈叔平微微一笑,道:“那也无妨,只是你基础不牢,还要从头开始。日后我只教你青石山呼吸吐纳之功与轻功步法,至于怎样用这修为与你刀法相契,全凭你个人本事。只消记住一句,无招胜有招。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你自己琢磨去。”

      传志点头称是。

      此后他日日跟随陈叔平习武,自呼吸吐纳重头练起,风雨不休,甚是刻苦。只是陈叔平往往随兴所至,兴致一到,识字下棋、品茶抚琴无一不教,天文地理无一不谈,他将此当作消遣,不甚用心,却每每令传志目瞪口呆,敬佩不已,至此方感到武学之精微博大,天下之广阔浩荡,体悟习武之乐。付九知他确有进境,也不多干涉。

      如此寒来暑往,光阴飞逝,又是五年光景。

      这日清早,传志照旧前往竹舍,不想还未进去,便听院中陈叔平一阵叫骂:“你小子还敢跑我门前撒野,可是活腻了!今日老头子可是交了大运,正手痒痒想要打架呢,臭小子就送上门来,哈哈,看招!看我黑虎掏心!灵蛇探头!二龙戏珠!着!”传志初时尚有些紧张,到后来听他胡乱嚷些乱七八糟的招式,倒像是小孩子打架,不禁失笑,放下心来。

      他笑着走进院中,只见陈叔平正同一人缠斗,难舍难分。那人一袭白衣,头戴白巾,是个清秀书生模样,陈叔平口中乱叫,手下却凌厉得很,招招出手刁钻,击他要害。这书生并不还手,一味躲闪避让,却退不出陈叔平拳脚圈外,稍显狼狈。传志瞧出他使的是也是青石山功夫,暗忖:九叔说爷爷与青石山掌门有仇,这人恐怕是那惊鸿剑秦茗。一想到秦茗与方家有血海深仇,传志不禁精神紧绷,死死盯着他,想瞧出他习惯路数来,然而见此人面如冠玉,眉眼柔和,始终不肯还手,又有些怀疑,觉得他不像凶恶之人。犹疑间忽看陈叔平已将他逼至窗前,双掌齐出,当胸推去,当即惊呼道:“小心!”

      便在此时,另一道清亮嗓音同时道:“上头!”

      传志一愣,循声转头,见院中那株桃树下,正站着一人。此时那书生猛退一步,并不转身,左脚踩上窗台,身子朝上一纵,双手已攀上屋檐,又一个翻身跃上屋顶,拱手道:“师叔还请住手。”

      陈叔平面露喜色,亦向屋顶跳去,笑道:“这宝贝娃娃见识不错,怕是聪明得很!——传志,你也来!”

      正呆呆看着那人的传志茫然道:“什么?”

      陈叔平已追上书生,双手成掌,迅疾交替攻他下盘,一边道:“你师哥有个好儿子,能给他指点招数,咱们岂能认输?”

      人在房上,下盘稍有疏忽便有危险,书生不得不出手格挡,无奈道:“师叔错怪了,那是师兄幼子,师侄此番便为此事而来。”

      陈叔平叫道:“我管他是谁!既是你带上山的娃娃,我老头子便不喜欢,非要我家传志跟他比比!咱俩慢着打,别让娃娃们看不清楚。”

      他两人打得热闹,传志却没在意,望着树下那人发呆。那人年岁身骨与他相仿,亦是十一二岁模样。传志从未出过深山,除去陈叔平、付九,平日所见不过是山下樵夫,遑论年龄相近的孩子;更何况是那样好看的人。若不是适才听到他声音,传志只当他是个女孩子——他不曾见过女孩子,只知道那是与男人完全不同的人,生得柔媚娇艳,像是花儿一般。眼下桃花正开,那少年倚着树干,正仰头望向屋顶,露出一截白皙颈子,传志只觉得,他似乎比桃花还好看一些。他察觉传志视线,转过脸来,传志面上一红,忙低下头去,这才听到陈叔平声音:“传志,发什么愣!下一招怎么打?”

      传志回过神来,仰头看去,听见那少年道:“背心。”

      传志心道:他声音也好听。像是结了冰的水面,清清冷冷,又脆得很。

      说话间,陈叔平一掌横扫,倾身攻那书生胸口,书生依少年所言,当即向右躲开,以肘击他背心,陈叔平借势向前纵身避开这招,气道:“笨小子干嘛呢!”

      传志瞥一眼那少年,见他目不斜视,专注观察两人战况,稍感失落,也看向屋顶。书生已奔至陈叔平面前,抬腿横扫,老头子艺高人胆大,屹然不动,看向传志。传志忙道:“格开!”

      陈叔平微微一笑,右臂下沉,劲力灌入掌中,五指握拳锤向他小腿胫骨。

      少年又道一声“推掌”,书生并不收腿,左掌推他右腕。传志听陈叔平提过以柔克刚、四两拨千斤之术,适才要他以拳格腿,分明是以硬碰硬的打法,书生这招攻他手腕,不必太费力气便能化开他拳上力道,正是以柔克刚的道理。脑中思绪飞快,这才惊觉失误,急道:“退开!”

      陈叔平依言后退,那少年一声“劈掌”已然道出,书生疾步追上,屈起右臂,搓掌如刀,向他颈上砍去。传志叫道:“俯身攻他下盘!”话音未尽,又听少年一声“百会”,书生纵身跳起,手刀去势不减,劈他头顶百会大穴。

      百会乃人之死穴,传志见状,顷刻胆战心惊,冷汗直冒,急道:“翻身!”这招出得委实狼狈,陈叔平一代宗师,依言躬身,避开书生手刀,就地一滚,自他□□钻了过去。好在传志又是一招“扫腿”,陈叔平借翻身之势,双腿齐出,踹那书生背心。

      哪想那少年早料到此招,与传志同时出声,提醒书生留意背后。

      眼见陈叔平一招一式全依他指导,稍有迟疑便身陷危机,不能有丝毫误差,传志不得不集中精力,全神贯注盯着二人,脑中转动不停,口中快速支招,既要防备书生此刻攻势,又要揣测他应对招数,更要趁机找准缝隙迅速反击,一时耳中再无别的声音。那少年也口中不停,数次与传志同时出声。

      一时间院中只听到两人你来我往、片刻不停的声音,陈叔平与书生亦越打越快,以传志修为,只觉眼花缭乱,难以看清,全凭本能出口,不免心力大耗,通身汗水淋漓,头晕胸闷,几要站立不住,勉强喊道:“躲开!”

      陈叔平打得兴起,一听这话当即怒道:“躲个屁!你爷爷我打架从没躲过!”按他习惯,这招定要一掌拍向对手胸口,脾气上来也不顾规矩,便要出掌。不想那少年也道声“退”,书生向后一跃,拱手道:“莫再打了!”

      陈叔平手掌已伸至中途,又硬生生收回,骂道:“你说不打就不打,当我老陈是什么人了!快给我出手!”

      书生眉头一蹙,无奈道:“师叔,说好听两个孩子支招,两人都要咱们退开,便不打了吧。”陈叔平抱起手臂冷哼一声,自知理亏,并不说话。书生叹气,跳下屋顶,赶至传志身边,只见他跪倒在地,兀自喘息不止,汗水自发梢不住滴落,忙一手推他背心,一手搭他腕上,柔声道:“你内力不足,这等打法实在消耗,好好歇息一天便不妨事了。”

      传志抬眼,看他满目关切,一时无话。眼前这人生得清秀,一双桃花眼里似乎盈着水光,温柔之极,传志忙低下头去,又看到腕上这人修长五指,满心迷惑:这人便是秦茗吗?他明明不认识我,我还要爷爷跟他打,为何要这样关心我?便是他害了我爹娘吗?

      书生见他一言不发,脸颊通红,只当这孩子在山中长大,不曾见过世面,摸摸他头,又问:“还能站起吗?”

      陈叔平也已下来,见传志狼狈如此,大感丢脸,嚷道:“我家娃娃要你多管闲事?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笨小子快给我起来!”

      传志推开书生,缓缓站起身来,低声道:“谢谢前辈。”陈叔平恼得一掌拍他头上,骂道:“前辈个屁!你是我陈叔平的关门弟子,按辈分能管这混小子叫师哥,哼,”他看向身后,语带得意,“另一个娃娃怕还得叫你一声师叔吧?”

      传志转头,正迎上那少年清冷目光,他依旧靠在树上,淡淡道:“师叔功夫弱得很。”这话说得平静,又将传志惹了个大红脸,再看他除了额上一层薄汗之外,呼吸平稳,面色如常,若非细瞧,哪能看出异样?不免心中羞愧,老实道:“是我太差了。”言毕又听陈叔平一声冷哼,忙道:“爷爷不是我师父,他没收我做徒弟,不是他教得不好。”

      书生微微一笑,看向陈叔平,气得老爷子在传志头上又是一掌,怒道:“笨小子傻得很,拆你爷爷的台,我眼瞎了才收你当徒弟!岑青!你混小子也听到了,要是下了山,敢跟人家乱说我陈叔平有这么个不成器的徒弟,瞧我不一掌劈死你。”传志一愣,放下心来:这人不叫秦茗,真是万幸。

      书生躬身道:“师侄不敢。”

      陈叔平白他一眼,不再纠缠,问道:“你找我什么事?”

      岑青轻轻一叹,看看树下少年,见他神情沉静,转而对陈叔平道:“师叔,掌门师兄他……于年前身故了。”

      此话一出,饶是陈叔平也面露讶色,惊道:“那小子命硬得很,我老头子还好好的,他怎就没了?”岑青垂眸,双唇微颤,似在揣摩怎样言语,他再开口已带哽咽:“师叔……我……”传志看他神态,暗想那掌门师兄一定是他极为重要的人。

      便在这时,那少年忽道:“两年前我母亲病故,父亲过度悲痛,身体大不如前,只是还有派中弟子、我兄妹二人还要照顾,方勉力支撑。去年中秋是母亲忌日,父亲说我兄妹已满十二,派中又有陆师叔接任掌门,他于尘世再无挂念,将我二人托付给岑师叔,当夜便随母亲去了。”他始终面不改色,声音漠然,仿佛在说与己全然无关的事情,陈叔平冷声道:“难怪敢要你师叔击我大穴,骨子里就是个凉薄小鬼。”

      少年抬起下巴,浅浅一笑:“依师叔祖功夫,自然躲得过;若是不躲,岑师叔自会收手。既无性命之危,打百会穴又何妨?”

      陈叔平给他问得表情一滞,撇撇嘴道:“臭小子就知道油嘴滑舌。”

      见他二人争执,传志忙道:“这位……他,他心地并不坏,爷爷你别错怪了他。适才我体力不济,要您躲开不打,他只要再支一招,咱们便输了,但是……”他不知那少年名字,一心想为他辩白,说到一半却见他并不领情,又怕陈叔平生气,只得自行闭嘴。岑青见状笑道:“你这孩子心地倒好,叫什么名字?怎么拜的师?”

      传志答道:“我姓方,叫传志。我爷爷是落梅庄的老爷方携泰,爹爹是落梅庄的二少爷方剑阁,我娘是天下第一美人江汀兰。我是方家唯一……”他自幼少与生人接触,何况被外人问起身世,这话平时说得顺溜,此刻脱口而出,说到一半才惊觉不对,慌忙停下,讷讷道:“我就住在山里。”

      岑青讶然:“落梅庄?十二年前,落梅庄不是……你,你是当年那个孩子?”

      付九虽未教过,传志也知道这是万不可轻易与人讲明的,自知说错了话,被岑青质问,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呆在原地。陈叔平悠悠道:“笨小子怕什么?难不成怕你岑师哥杀了你不成?”

      被说中心思,传志窘迫不已,双手抓紧衣角,忙道:“我,我不是……岑,岑叔叔是好人,我没……”岑青待他很是温和,他却心生怀疑,传志只觉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太过丢人,便不住解释,却讲不清楚,直慌得眼眶发红。不想岑青笑道:“你久不下山,不知世事变化万千,落梅庄一事,已过去了十二年,还有谁会想要杀你?不必害怕。”

      此话一出,却令传志呆若木鸡,怔怔看着他,问:“没有人会杀我们吗?”

      “正是。”

      “他们……他们都……”传志喃喃道,眼泪倏地滚落下来,吓得岑青忙蹲下身问:“传志,你怎么了?”陈叔平也是一愣,连拍他背心。他始终面露茫然,死死攥着拳头,并不答话。岑青两人都不知为何,忽听那少年问:“十二年前怎么了?”

      岑青道:“十二年前落梅庄遭难,方家小少爷不知所踪,其他人等……无一人活下来。有传闻说,是有人暗中陷害。”

      少年略一思忖,道:“若是我,也会不甘心。”

      “什么?”

      少年看向传志:“这等血海深仇,江湖上却没人记得。谋害他方家的人,恐怕都过得很好。”

      听闻此言,岑青两人皆默然不语,传志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胸口起伏不定,哭道:“为,为什么……为什么……九叔,九叔和我,我们躲在这里,拼命地,拼命想要报仇……九叔从,从来没有忘记过……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忘了?这怎么可以忘呢!那么多人命,我的家,我爹娘……为什么忘了,为什么会忘记啊!”他起初发怔,自己也不知何故,只因胸口一阵空落,若有所失。此时听过那少年言语,如迎头一棒清醒过来,一时悲痛非常。

      岑青不忍,将他抱进怀中安抚道:“不要哭了。”他反倒哭得更是厉害。

      少年又道:“还是打晕比较快。”

      陈叔平说声不错,在传志后颈一拍,提起衣领将人扛上肩头,笑道:“你年纪不大,本事倒也不赖,不愧是茗小子的娃娃。”

      少年并不理他,稍一叹气,对岑青道:“师叔,我父亲的信还在你身上。再不给祖师爷看,咱们今夜便要住在山里了。”岑青一拍掌心,方想起此事。他此番上山,除了告知掌门人死讯,更要送信一封,奈何陈叔平一见面便大打出手,纠缠许久竟忘了此事,忙将书信取出,交给他。陈叔平岂会放过这等机会,当即嘲讽道:“瞧你这师叔当的,还不如师侄管事。”

      岑青不与他计较,躬身行礼,对那少年道:“咱们这便下山。”

      少年应声,一手撑着树干站直身体,自身后取过两支木拐架在腋下,随他下山。待两人走远,陈叔平拍拍传志屁股,嫌弃道:“这娃娃上山时,定也是靠那双拐。跟人家比,笨小子你忒不济事。”说罢再看,已不见那少年身影。

      他回到屋中,将传志放在床上,坐在床侧打开信来,粗略扫过,当即一拍桌案,大怒而起:“这臭小子想得倒美!下次再见他,非宰了他!——不成,这次就要打得他连妈妈都不认识,不然我老头子也太过窝囊。”说罢将信纸一扔,拂袖而出,向山下奔去。

      他这边大吵大嚷,将传志猛然惊醒。他揉着眼睛坐起身来,见屋中只有自己一人,方想起发生了何事,跳下床来想去找陈叔平等人,又瞧见地上一张揉皱了的白纸,便捡起打开。纸上大字龙飞凤舞,笔锋刚劲,他识字不多,连蒙带猜方勉强读出:“一别经年,久不晤见。侄命不久矣,命青捎信一封,但有一事相求:侄今既去,膝下子女失怙,托付青与云娘,云娘已允,特告与师叔。怜我阿笙阿筝一十二岁,孤苦伶仃,兄妹同枝,自幼交好,今分别两地,侄于心何忍?师叔何不应允青云婚事,以成人之美?侄于九泉之下,必感激不尽。秦茗叩禀。”

      读罢此信,传志思忖一番想通几人关系,岑青口中那掌门师兄定是秦茗,他既已身故,便谈不上找他复仇了。传志心中一阵怅惘,又莫名感到轻松,再读一遍,想起那树下少年,暗道:原来他叫阿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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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宣父犹能畏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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