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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北风卷地白草折 ...

  •   雪已下了三日,没有风,没有鸟兽,斗大的雪花飘下,山间苍茫一片,万籁俱寂。

      不同于江南秀岭,这是塞外的山,极高,又极寒。

      樵夫呆立在山道口,仰头看着眼前陌生的异乡人,满脸惊诧。这人兴许不太正常,这样冷的天,这样可怕的山,鸟不拉屎的地方,过来作甚?他骑着马倏然而至,一下子便到了眼前,马鼻子里喷出的热气吓得人腿都软了。半晌,樵夫才哆嗦着好心劝道:“雪下得这样大,上去会死人的!我在这儿住了一辈子,这种天,也只敢在山脚砍砍柴。大爷你要上山,可不是闹着玩的!”

      来人裹在黑色的披风里,斗笠下露出半张虬髯丛生的脸,他踢踢□□不安的高头大马,抬手一指前方,冷哼道:“我只问你,是不是这条路?”

      樵夫看不清他的脸,却被冷冽的声音震住了,俯身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尚未说话,便听那马儿一声长啸,待他抬起头来,一人一马已然远去,道上空留两排长长的蹄印。

      “怪人,真怪。”樵夫啧啧两声,往山下走去,“山里有啥啊?神仙?神仙是咱这种人见的!”

      除了雪,山里什么都没有。没膝的积雪掩埋了本就曲折逼仄的山道,稍不留神便会一脚踩空。行了二里路,马就停下了,呼哧呼哧喘着气,马蹄在原地乱踏,任主人怎样挥鞭子,都不肯再向前一步。这汉子只好翻身下马,扯着缰绳骂道:“娘的,再耽搁下去,怎么赶得回去?怕死的畜生!”他将马拴在道边树上,拍拍腰间裹在布巾里的刀,大步向前迈去。

      然而他低估了眼前银装素裹,看似毫无凶险的雪域。樵夫在这里住了一辈子,不会骗他。

      他直走了两个多时辰,前头早没了路。雪落在身上,化成水,渗进披风里;一路小心谨慎,时时留意脚下,身上又不知生了几层汗水:衣服已经湿透了。饶是他内力不浅,也有些受不住,牙齿一个劲地打颤。仰头一看,前头依旧只有茫茫的雪。他咬牙,将沉重的腿从雪地里拔出来,继续走。谁都知道,在这样的地方,一旦停下来,就再也走不动了,走不动,就是死。他并不怕死,人在江湖,哪天不是在刀尖上舔血过日子?眼前一阵发白,他捂着脑袋,一手探进怀里,摸到那只薄薄的油纸包,心道:哪能为了这死在这种地方?

      耳边只有落雪簌簌作响的声音,夹着他粗重的喘息。

      连攀带爬,又走了半个时辰,前头的高地上,忽探出一片屋檐来。

      他心中一喜,提力向上奔去——不过三步,便听头顶一道漠然之声:“吵死了!”那人话音未落,汉子便觉一道凛冽寒气直逼面门,不容犹豫,他当即弯腰后仰,身体贴紧地面,避开来物,不想又闻“铮”的一声,腰间横刀随声而落,没在雪中。汉子直起身来,只见雪上伫着两把一寸来长的冰棱,不禁陡然变色:这人以冰棱为暗器,来势汹汹,落地却如此轻巧,竟不至完全钻入雪中,这手收发自如的功夫,怕是老爷都不如吧?他心中一喜,想是找对了人,然再想以自己微末道行,能躲过一枚,又不禁汗如雨下,当即拜倒在地,高声道:“谢前辈手下留情。”

      那人又道:“留情个屁!要不是怕你流血,弄脏了这雪,老子早把你踹下山去了。咋咋呼呼那么大声,没听见正落雪吗?”

      汉子一愣,知道高人总是有些脾气,不以为意,从怀中纸包里拆出请柬,捧在手上,恭敬道:“陈老爷子,是小人唐突了,还请您原谅。小人姓付名九,是奉落梅山庄方老爷、二少爷之命,来请您屈尊下山的。二少爷年后喜添一子,老爷广发请柬,邀请天下英雄到我落梅庄中,您是武林巨擘,本不必……”这话尚未讲完,那老头便嚷嚷道:“不去不去!姓方的这两年越来越糊涂了。添个孙子有什么了不起,还要全天下人都去喝酒?该不会这么多年家里没个娃娃,一时高兴傻了吧?嘿嘿,也难怪,他都半截身子入土了,才有个孙娃娃,也不容易。你去跟他说,我很为他高兴啊!就是喝酒嘛,这点屁事,值得我下山?”

      他一开口,付九脸上肌肉便僵了大半,初时知他是得道高人,又记得老爷一再嘱咐不可冲撞,生生忍着,哪道他满口无礼之辞,越说越放肆,当即勃然变色,额上青筋暴起,几要发作,又想到有命在身,只得强忍屈辱,拱手道:“陈老爷子,我家老爷说,自太湖一别,已二十余年不曾见过您老,此番聚会,虽说是庆祝孙少爷出生满月,更多是想同故交老友借此一聚,话些家常。他当您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又是至交,孙少爷一出生,就要小人自苏州落梅庄一路赶来,特意请你下山,不知老爷哪里得罪了陈先生你,小人给赔个不是,还请随我下山。”

      老头冷笑道:“他姓方的家大业大,是天下第一大善人、大高手,这两年家业只怕更大了吧?有半个苏州城没有?这样的人,姓陈的高攀不起,跟他有什么狗屁家常要说?要走快走,省得一会老子不高兴,赶你走!”

      付九一张黝黑面堂胀成红色,自雪中抓刀起身,怒道:“你不肯下山就罢了,为什么还骂我家老爷?未免欺人太甚!”

      那人又笑:“我说他是天下第一大善人,大高手,是骂他?这可是大大的好话,你这小子太不识好歹。”

      付九冷哼一声,拔刀出鞘。天下谁人不知,落梅山庄庄主方携泰,是做无本买卖起家的,二十岁便有万夫之勇,赤手空拳挑了太湖第一匪帮的总舵,而后生意更是越做越大,炙手可热,长江自汉口而东的漕运商帮无一不知其赫赫大名,称其江左一霸。不想这位大豪杰年过不惑却宣布金盆洗手,退隐江湖,在苏州购地置屋,建山庄一座,请秀才取了“落梅”二字以示风雅。因着方老爷子年轻时劫富济贫,为人仗义,到老激流勇退,淡泊名利,为年轻人留了片天下,便有江湖人称“仁义无双”。那人称他天下第一大善人,自是嘲讽这雅号了。付九自幼被老爷抚养长大,视他如再生父母,此时哪里还忍得住,早忘了老爷嘱咐,一声断喝,冲上前去。

      高处那人呵呵一笑,并未现身,悠然道:“你家老爷就是这么请人的?”

      付九本已力竭,此时怒极攻心,心力暴涨,直往那高地冲去,但见身前一块裸石,弓起身子,脚下借力一跃,高高跳起,方看清那片空地上一桌一椅,正坐个灰衣人在喝茶,便是那不知好歹的陈老头子了。付九举起刀来,对着他劈头砍下,骂道:“谁跟你罗唣!”他这把刀刀身狭直,本不利于劈砍,然而一则刀刃锋利,吹发立断,可弥补一二,二则两人功夫悬殊,倘若不能先声夺人,只怕再无机会近身,只得如此。

      付九本以为这一劈不说削掉他半边脑袋,便是卸下一条胳膊也足够,不想这人白发苍苍,看似老迈,动作却迅捷无比,他一刀未到,那人倏忽一动,便连人带椅跃到了身后竹屋前。付九还未落地,当即变招,横刀拦腰削去,那人一手捏着杯子,一手背后,起身跳开,又避过一招。付九大喝一声,接连挥刀都被他一一避开,不免焦躁,又一刀至他当胸刺去,但听那人笑道:“习武之人,切忌心浮气躁,章法大乱,你前两招还有点样子,这招就是小孩子玩闹了。”他一边说话,一边悠悠然喝了口茶,尔后话音遂落,竟不再避让,迎上他刀尖疾步冲来。付九打得性起,早忘了此人身份,这时见他不躲不避,胸口已近在刀前,忽想到老爷嘱托,又不及收手,当即横过刀刃,避开他来势,向右挥去。

      “哈哈!多大点道行,还怕伤了我?”老头子高声长笑,伸出一指在刀身上轻轻一点,翻身跃起,自他头顶跳过,不等动作,抬手便捏住了他后颈,笑声方止。

      付九颈部受辖,知道实不是对手,若非对方有意避让,早已命丧于此,便不再反抗,咬牙道:“陈老爷子,你当真不肯下山?”

      老头一手拍拍他头顶,像是逗孩子一般,笑道:“老陈我发过誓,此生绝不下山,管它外头天崩地裂呢!下雪天我不杀人,你自己下去吧!”他话虽如此,却并不松手,纹丝不动。

      付九道:“这是什么意思?”

      老头故作惊讶:“我都让你走了,你干嘛不走?”付九怒极,正欲抬肘向后袭去,忽听这人恍然大悟道:“你上山花了那么久,没力气了,是不是?唉,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不比一个。算了算了,我不跟你计较,就送你下去吧!”

      付九疑惑,正想这老头说什么胡话,不料这人一把提起他后颈衣领,将这七尺大汉像抓鸡仔似的提了起来。他尚未反应过来,便觉身子似御风而行,两旁树木山石忽忽而过,竟是身后这老头使轻功,一路提着他狂奔而下。不晓得过了多大功夫,已到了付九下马之处,那马儿早已不知去向。老头将他扔在地下,笑道:“你这匹马可不大听话啊!”

      他随手一扔,力道极大,付九狼狈落地,就势一滚方才站起,满目怒火地瞪着他。陈老头视若无睹,拍拍两手,扭身便走。付九见他脚下生风,身法极快,飘然而去,这才知道自己是如何下的山。

      雪还在下,山间很快便重归寂静。

      付九立在雪中,狠狠啐了一口,转身下山。这一路日夜兼程,累死了三匹好马,方才赶来,哪知道不仅没完成老爷嘱咐,还跟姓陈的打了一架,竟给人当鸡仔一样提了下来,眼下又丢了马,回去只怕赶不上孙少爷的满月宴了。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下山,越想越恼,口中咒骂不歇,血气上来,恨不得冲上山去跟那老头再打一场,大不了死他手中,也好过忍受今日屈辱而活。然而临行前老爷特意叮嘱过:“你性子耿直,恐怕要冲撞他老人家,本不该让你去;但这些徒儿、家仆中,只有你功夫最好,办事最尽心,我才放心的。我落梅庄邀请天下豪杰,不请他云上客陈叔平,未免杀他面子,至于他肯不肯来,倒也罢了,所以你量力而行,消息到了就好,切不可出事。”付九对老爷言听计从,想到此处,生生将怒火压下,走下山去。

      这里荒山野岭,山下零零落落住着几家农户,此时天色已暗,家家户门紧闭,只听见几声犬吠。他本想找家住户歇息一晚再行赶路,哪知道敲了三家,都不肯开门,不是怕他口气凶狠,随身带刀,便是托辞地方不够。村尾那家院子里有只狼犬,不等他靠近,便呲牙喘气地低鸣示威,气势汹汹。

      付九暗骂一声畜生,不肯再去求宿。据此最近的镇子,少说百里山路,夜间又刮起寒风,他拉低斗笠,坐在路旁,将内力在体内运转数周,方感暖和,起身继续走,直到子时找到一处破庙,将就对付了一夜。翌日吃过干粮再度赶路,到达镇上已疲惫不堪。好在这小镇上还有家客栈,不甚干净,此刻也顾不上了。跑堂的是个黑瘦伙计,付九要了酒肉,吃完了一抹嘴,问他哪里可以买马。

      伙计眨眨眼睛,随即弓着腰陪笑道:“这位爷,咱们这地方,哪有卖马的啊,来来往往的商客又不多,都是歇歇脚就走,没人买马。”

      付九扫他一眼,沉声道:“你是怕爷爷没钱?给个地方就行。” 他满面虬髯,本就是凶悍面相,这话阴森森地说出来,直吓得伙计退后两步,脸色苍白,哆嗦道:“没,真没,爷,小的哪敢骗您?别说卖马的,就是养着自家用的,都,都没有啊……”

      “当真?”付九蹙眉,有些急躁。塞外荒僻,村镇本就不多,到下一个镇子,怕还得走上两日。身体也就罢了,只怕要错过日子。

      “爷,当真,当真……小的要有半句假话,就,就……”伙计“就”了半天,也没个下文,听在耳中更令付九心烦意乱,他一挥手,骂了一声:“滚。”

      那伙计如临大赦,慌忙退开,不想腿脚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撞上了身旁桌子,一壶温水洒了满头。这桌坐了两个二十来岁的锦衣青年,一高一矮,背上都负着剑,还有个七八岁的女童,偎在那高个青年身边,怯怯地望向付九。矮个青年瞥了眼地上的伙计,高声笑道:“大哥,我今天在路上,遇到一个傻子,你猜他长什么模样?”

      高个青年回道:“我怎么知道?总不是一副精明模样吧。”

      “嘿嘿,这傻子可了不得,长了满脸大胡子,看起来凶神恶煞的,逢人就说:‘别看我穿得破,爷爷我可比你们有钱’,人家不信,他就从腰上拔出根生锈的铁棍,跟人家说:‘看,这可是举世闻名的刀,能值不少钱呢!’,你说傻不傻?”这青年口吻轻浮,说到“铁棍”,便将手中长筷在桌上一拍,逗得那女童咯咯直笑。女童问他:“二哥,你骗人,谁会把铁棍当名刀呢?”

      那大哥笑道:“丫头,你二哥不是说了么,他是个傻子。”

      女童点点头,又问:“然后呢?”

      “然后?”她二哥挑眉一笑,继续说,“我今天牵着咱家那匹大黑马出来溜溜,他突然就从道上冲出来啦,将那根破棍子往地上一扔,说:‘这位公子爷,我这可是举世闻名的刀,换你这匹马,你说好不好?’丫头,你说我换是不换?”

      那女童略一思索,扭头看向付九。他这几日风尘仆仆,面有劳顿之色,衣物不怎干净,腰上一柄裹着灰色布巾的长刀也其貌不扬。女童看看自己的缎面襦裙,对二哥柔声道:“大黑马虽然名贵,也不值多少银子,他要是喜欢,二哥你就换给他,不也很好吗?”

      矮个青年捏捏她脸颊,又瞥向付九,扬声道:“丫头心善,换了也没什么。不过大黑马可是万中无一的好马,你爹千辛万苦从西域带回来,怎能便宜了别人?要我说,一根破棍子不够,还得要他身上衣裳,最好再跪地给咱们磕上几个响头,叫咱一声爷爷——”他话未说完,忽觉颈中一凉,寒气逼来,竟再无法张口。

      那是一把刀,架在他脖颈上。

      确切说,是一把未出鞘的刀。未出鞘,已寒气逼人。

      兄妹三人都没有动,不能动,也不敢动。提刀的人正站在他们面前,用阴冷的眼睛看着他们。店里一时安静极了,所有人都觉得这小公子要没命了,说不定连他玲珑俊俏的妹子也要死在这里。

      只有付九不这么想。他握着刀的手微微发颤,他很想杀了这个人。从雪山下来后,他就很想杀人,眼下有个人撞到了他的刀上。付九并不害怕杀人,他杀过很多人,有的是说了不能说的话,有的是知道了不能知道的东西,有坏人,也有好人,杀人就像是吃饭睡觉一样的事。然而现在他不想杀人。他想到刚刚出生的孙少爷,皱巴巴的一团,他离开落梅庄时,那孩子还没睁开眼睛。付九竭力忍耐着,不要拔刀。

      一时僵持。

      打破这僵持的,是那七八岁的女童。她从大哥怀里转过头,已面无血色,还是轻声道:“叔叔,你,你放了我哥哥吧,我给你赔个不是。”

      付九低头,看着她稚嫩的脸颊。

      女童仰头看他,眼泪已溢了出来。她咬唇央道:“叔叔,我把大黑马送给你,你放了他吧。”

      付九环视一圈战战兢兢的众人,冷哼一声收回手,大步迈出门去。

      不知道他离开了多久,店里才有了人声。客人们低声说话,偷瞥那兄妹三人。矮个青年摸摸仍旧发凉的脖颈,身子脱力,软软坐了下来。女童伸出小手,握住他的,唤了一声二哥。

      这顿饭再吃也是食之无味,那大哥结了账,三人一同离开客栈。伙计牵出他们的马,一黑一白,皆是毛色光泽,体态俊美的名驹。女童上前摸摸黑马的颈子,看两位哥哥兴致不高,也不再说话。大哥将她抱上黑马,同乘一骑,黑马似乎知道主人心情,并不急躁,缓缓走在道上,她二哥坐上白马,悻然尾随。

      天色尚早,三人走得不快,出了镇子向东而行。西北多山,镇子建在谷中,一出村镇,便走进山区。山道狭窄,凹凸不平,又蜿蜒曲折,更不好走。马上颠簸得很,女童倚在大哥胸前,一手抓他衣襟,她本就受了惊吓,这时更是难受,脸颊涨得通红,想要哥哥停下歇息,却怕耽误行程,便闭着眼睛一言不发,迷迷糊糊地想到店里凶巴巴的大胡子,心想:怎会有那么凶的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二哥道:“不走了不走了,走了几天都是这种路,真晦气!”

      她又听见头顶大哥的声音:“天色尚早,再有数十里,路就平坦了。凭咱们马力,明日午时便能赶到长安,那时候再歇息吧。”

      “又没人追着你走,慌什么!大不了在这山里住一夜,马也累了,先歇会儿再说。”二哥口气不耐,打了声“吁”,听得马儿一声低鸣,想是停了下来,“二月初十还早得很呢!何况就是迟了也不打紧。”她想,二哥想是心情不好,才不肯走的,听到大哥沉吟不语,便微微睁眼,拉他衣袖,仰脸道:“我们歇歇吧,我也累了。”

      大哥见状,一声叹气,收紧缰绳令黑马停在道边,抱她下来。此时夕阳未沉,山间也不是太冷,三人围坐在地,拿出干粮。大哥见妹子面色潮红,给她又裹了一层衣裳拥在怀里,将面饼掰碎,一口一口喂她,等她吃饱了摇摇头,他才吃起来,边吃边对弟弟说:“爹和伯父常说,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咱们家在关中称得上第一,没人敢欺负,出门在外就要小心谨慎,不可妄为。眼下才离家两日,就遇到那种高手,以后路上你可要收敛一些。”

      二哥冷哼一声,看妹妹双眼紧闭,压低声音道:“一个乡巴佬就把你吓成这样,他功夫再厉害,能胜过爹?江湖上的厉害人物掰指头都数得过来,咱们运气再差,还能天天遇到?”

      大哥笑笑,说确实如此,转而道:“咱们这次到苏州事关重大,还是不要出差错的好。”

      “就是送个东西,能出什么差错?也不知道那姓方的多大能耐,生个孙子还要吵得整个江湖都不安生,听伯父说,这老头子以前是个土匪,跟咱们镖局又不是一路,还得大老远跑去给他送礼。”

      他大哥沉吟片刻,犹豫道:“临走前,爹跟我说定要保护你俩周全,我总觉得不安。姓方的是江湖名宿,他邀请天下豪杰,按理说,当是爹和伯父亲自拜访才对,偏偏让咱们两个和丫头来,我想了一路,都不太明白。”

      “哼,你别长他人志气,要我看,就是瞧不起他姓方的。再说,咱们这次出来,主要是到外头闯闯,我看就是迟了日子不去也不打紧。方家送信的小子太狂,分明没把咱家放在眼里。爹当时没动手,还不是看他主人面子!”

      大哥叹气,又道:“方才你还没吃够亏?姓方的名声这么大,本事想来也不差。”

      矮个青年哈哈大笑,抬高声音道:“哥,你二弟我在咱们镇上,也是数一数二的霸王,十里八村的人都认识,我本事还不比丫头呢!”

      大哥微微一笑,不再搭话,低头看看怀中妹子,慢慢吃着干粮。

      “不过能跑一趟江南也挺好,日后咱们俩总要出来走镖的。听老张爷说,江南的娘儿们都细皮嫩肉的,好看得紧。还有啊,”青年嘻嘻一笑,凑到他大哥耳边,轻声道,“听人家说,方家二少奶奶姓江,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美人,都说但凡能瞅她一眼,死了也——”

      他大哥素来知道弟弟性子,听他口吻轻浮,也不吭声,只是微笑,不想弟弟忽停了下来。

      与此同时,他看见二弟的脑袋猛然高高飞起,脖颈喷出的血液当即溅了三人满身。

      夕阳西沉,山间冷风乍起,呼啸而来,似声声哀鸣。

      一声惊叫,青年瘫软在地,才发现身后有人。他一手抱紧怀中女童,一手持剑指向那神色阴鸷的黑衣汉子,手指不住颤抖。脚边鲜血淋漓的头颅尚未合眼,笑容僵硬,想来斩断他脖颈的那把刀锋利无比,以至于来不及恐惧。那女童在兄长怀中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便是这枚头颅。她才七岁,自幼锦衣玉食,娇生惯养,何曾见过这幅情景,一时惊恐过甚,身子疲软,半分声音也发不出。

      片刻后,她听到有人低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他吗?”

      她忽然记起了,这把仿佛掺着砂砾的粗哑嗓音,和眼前这个高大黝黑的男人。那是客栈里,两位哥哥嘲笑过的刀客。与那时不同,她感到这人身上扑面而来的沉重煞气,远比那时厉害,似乎攥住了她的喉咙,不容她再说话了。她知道大哥也在发抖,他的手指和剑、眼神和声音,都是颤颤巍巍的。

      “请,请好汉……饶命。”青年终于开声道。

      持刀的人,正是付九。他本在林中休息,不肯与三人碰面,便躲在暗处,将兄弟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哪想二人出言不逊,言语愈发放肆,加之他连日来诸事不顺,便不肯再忍,出手杀人。他杀心既起,不再克制,俯视兄妹二人,一步步走近,冷声道:“他不会说话,要脑袋也就没用了。至于你,既然杀了一个,再杀一个也无妨。”

      青年慌忙后退,撞上树干才踉跄爬起,将妹子掩在身后,哀求道:“我,好汉,你,你……我弟弟他,他不懂事,不知道哪里冲撞了您,您已经要了他性命,还请,还请饶了我们兄妹……”

      付九冷哼一声:“不知道?我看你们清楚得很,你们要去的,不是我落梅庄?”

      青年一愣,问:“你,你是落梅庄的人?”

      付九道:“你们是老爷的客人,虽是背后说人坏话的宵小之辈,付某也不至于为难你们。”

      青年面露喜色,忙道:“我们确是方老爷的客人,晚辈姓宋,名璞,关中一拳震山宋双武宋老爷正是家父,近来事务繁多,家父一时不能抽身,才派晚辈兄妹三人前往苏州恭贺方老爷弄璋之喜。在酒店冲撞了您,是我兄弟二人太过莽撞,都是误会,何况……”他扫一眼二弟尸体,略一迟疑,继续道,“还请前辈莫要为难,饶了我兄妹二人,也算看在小少爷面上。”

      付九冷笑:“你兄弟俩指名道姓,将小少爷全家骂了个遍,只怕这面子给不了你。何况,”他踢开脚边头颅,“今天不杀你,留这一张嘴到了苏州,老爷顾念宋家面子,付某怕要挨罚,做事不留后患,正是我落梅庄历来的规矩。”

      宋璞咬牙,知道多说无益,横剑在胸,带着妹子向林中缓缓后退,轻声道:“丫头。”

      女童抓紧他衣衫,自他背后惊恐地望着付九。

      宋璞死死盯着付九,通身戒备,继续说:“待会儿,听大哥发话,你就赶快跑,到林子里去,记住了吗。”

      “大哥……”

      “一,二,三,”宋璞一手背后,按在女童背心,并不回头,奋力一推,朝付九扑去,高喊道,“跑!快跑!”

      他突然发难,一剑刺来,气势汹汹,付九虽有防备,还是被逼退一步,但见那女童已跌跌撞撞奔向林中。宋璞剑招未老,左手成拳,挥向付九。宋双武是江湖闻名的拳师,从不用剑,然而两个儿子都身材纤瘦,力道不足,拳脚功夫较弱,复令他们跟胞弟宋双文习剑,是以宋璞才想出拳剑双交的招数。付九始料未及,又退一步,宋璞第二剑当即追到,直刺面门。

      付九连退两步,抬刀迎击,刀剑相交,但听一声脆响,宋璞手中长剑拦腰断开。

      他那妹子听到声音,转过身来,大惊失色:“大哥!”

      宋璞早知不是对手,哪想到不过两招便已落败,怔忪在地,忽听到妹子惊呼,当即血气上涌,一跃而起,扑至付九面前,手脚并用,牢牢抱住他,高声道:“丫头快跑!不要回头!不——”

      女童似未听到,呆呆立着,看见那柄长刀直插进大哥背心。

      “快,快跑……”宋璞仍未松手,一口咬上付九脸颊,口中鲜血涌出,生生扯下一块肉来。

      付九吃痛,抓住宋璞发髻向外一扯,将身上这人扔了下来,一刀斩下。

      宋璞的头颅,像他弟弟的那样,高高飞起,又滚落在地,顿时沾满了尘土。

      付九扯下他身上一截衣袖,按着脸颊,望向那女童。

      “丫头,我不杀你,”他收刀入鞘,沉声道,“他若不抵抗,倒死得轻松一点。你记住,你哥哥是因为什么死的。人在江湖,要学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这才能长命。你要报仇,到苏州落梅庄,我付九绝不推脱。”

      说罢,也不管女童是否听见,他转身而去,停在那两匹马前。付九取出钱袋,将碎银收在怀中,余下的放在白马鞍上,骑上黑马,沿山道奔东而去。

      那女童仍旧站在远处,纹丝不动。林间万籁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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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北风卷地白草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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