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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拂意 ...

  •   老夫人是做娘的,先就上来拉了手,一摸直觉是从冰窟里头捞出来,捂在心口上摩挲了几下,又抬起手去摸女儿的脸,姑娘横竖是犯了性子的,硬是磕在泻月的肩上不肯抬起来,老太太一摸,满手的湿濡,又见她哭得几缕鬓发都粘在面上,越发的舍不得,抚着她的头,不觉老泪纵横。母女连心,到了这个份上,都是针扎一般的心疼,哽在心口上,默默背对着垂泪。

      秦业他娘拿了绢子一边替齐老夫人抹泪,一边赶紧回身指挥丫头,搬来一张手扶椅,铺上褥子,丫鬟婆子们七手八脚地将齐敏扶着坐下,这时才发觉,姑娘两条腿似乎不便利,竟只能僵直着,不能蜷腿。

      齐斯见府内情状,又怕母亲伤心,故意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不打紧,这只是蹲着久了,伸屈不利索,过几个时辰便好了。”

      老夫人精神气都泄了,全无适才模样,“如何找着的?”

      “这机灵鬼存心让大家寻的,在祠堂里面蹲着呢,藏在摆供具的八宝黄布后头,母亲恁别担心,她哪里又能真做出什么事儿来,就在那里头躲着还吓得直哆嗦,见了我们像见了救星,我瞧着我们再不寻到她,自己也要蹲不住的。”他这一段不是说给齐母,而是说给仍旧哭得同个泪人儿一般的妹子听的,他们兄妹相熟,知道她往日里四海得很,此时多半都是装腔作势。

      果不其然,齐敏一推扶手,差点把一旁泻月捧着的盥盆撞翻了,用巾子捂着半边脸道,“我都这样了你还歪派我,你如何知道我今儿不是存了志的,”她望了一眼齐老夫人,极委屈地靠在她怀里,“我才不是耍性子瞎闹腾,适才屋里面儿设设黑,我虽心里害怕,但想若真到了万般无奈的地步,或是一根汗巾子吊在梁上,或是晚上冻去了魂,去服侍祖宗……”

      老夫人见这话不堪了,忙用绢子捂住,“不许胡说,这话可不好胡说,”老夫人抱在怀里,又亲自替她擦泪,“那地方夜里如何呆得住,最损阴气儿的,可怜我儿。”

      “祖宗供奉,家祠儆地,竟然随意进出,怎可如此放肆!”

      说话的是齐靳,声雄而庄敛,众人俱是一震,那殷勤服侍的都不免往后瑟缩了些。

      王溪看了老爷一眼,见他面目冷峻,神态不但严肃,且似带薄怒,她知他心思,但此时开口,非但不能转圜,不是驳了齐母的面子,就是拂了他的面子,心内虽着急,却也只好干立在那里。

      齐母回头,责了儿子一眼,她皱着眉头嗔道,

      “罢了,如今没事,心才落下来,就不去怨你妹妹,下不为例。”

      齐母当着众人的面不好太拂儿子,于是推着齐敏要她先服个软。

      齐敏一肚子委屈,现众人都在,又闹了这么一阵,只觉腰杆子挺直了,仍旧是一副扭捏模样。

      齐靳低头拱手,态度不变,话说得很郑重、很沉着,

      “家中内外大小,均以规矩而立,非此二字,断难久支。母亲,不可骄纵。”

      这一来一往气氛已很尴尬了,秦业他娘是经过的,拍拍这个,又搭了那个,左右一招手,满满一屋子的人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只留下他们哥姐儿媳妇几人。

      “罢了,如今下人们都不在,你责备她两句就成,难不成她一个姑娘家,要同你军机里头一样领板子么?”齐母叹了一口气,话里的意思很明白。

      齐斯知道他大哥如今掌着这个家,怕众人失了儆惕,不好约束,于是也沉下脸,“睿儿,如今你耍性子也就耍一遭,大哥有公事,你二哥也不能有一日荒废,母亲你自要孝敬,再不可为些许小事闹这么大的动静。”

      “才不是小事,这是终身的事儿,如何是小事,”她乘着齐母如今帮她,拉住她的袖口凄然道,“母亲,你同大哥说,我不嫁那姓尤的,你同他说,我不嫁那姓尤的。”

      “荒唐!这样的事如何听凭你胡闹!”未等齐老夫人发话,齐靳就先呵斥住了。

      齐敏吓得一哆嗦,但事关紧要,她也顾不得其它,使命拽着她母亲,语带威胁,“母亲,大哥如此狠心,你也如此狠心,非逼得我投缳不可么?”

      老夫人面上很为难,她做娘的用了商量的口气,“靳儿,亲事既然还未下订……就暂且缓一缓……”

      官场上有头脸的,讲究嘴里一句话就算定局,如今是两头都敲定的,且尤嗣承又是他的把兄弟,他如何能做这样背信食言之事?

      齐靳愠道,“婚姻百年之事,怎可依她小儿俗见,既已相允,订盟之期,绝无更改。”

      这是没有半分余地的态度,可见这折腾一番尽是白费了,齐敏如同被抽了魂儿一般跌坐在椅上,她沉吟了一会,低低问出声儿来,

      “大哥哥,你这是不顾你妹子了是不是?”

      齐靳皱眉不答。

      她垂着头惨笑,“你总有一番冠冕堂皇的道理,你强逼俞四哥哥娶尤家姑奶奶是道理,同尤家大哥哥换帖子是道理,西院里头摆着的是道理……就连……嫂子也有道理,你自己都没有‘俗意’,即便通共只有一个妹子,又如何?”

      当年齐靳从江浙回京师,王老爷子出力最多,齐府上下自然都是明白的,如今这样平白翻出旧案,虽是小儿女的痴话,却也着实厉害。

      齐靳嘴唇紧闭,垂着眼看不出情绪。

      但他人看不出,王溪是全然看在眼里。

      只见他颌腮皆都咬紧了,上下微动,已是在强自收敛。

      似乎发觉身边的眼光,齐靳垂着的眼看了过来。

      一瞥之间,淡漠非常。

      别无他话,背转身走了出去。

      王溪似乎听到老夫人的叱责声,睿儿带着悔意的哭腔,齐斯难辨情绪的劝慰,却一声儿也听不真切,都在耳边恍恍惚惚地随着脚步走着,廊子里的风一吹,才发觉已是跟着走到了外头。

      底下人都不敢近,廊子和小院都空荡荡的。

      那头的人背着手,虽踱了步子,却看着极沉。

      不自觉地跟着几步,将近了,却停下来。

      因为前头的人站住了,蓝地的蟒缎陷在夜色中越发显得深。

      他略回了头,却没有转身,咫尺之距,却如相隔万里。

      “她是孩子话,你别放在心上。”

      开口的是齐靳,这原本是王溪这一道廊子里想说而未说的言语。

      眼睛里头一酸,嘴角已尽是咸涩。

      从这一夜开始,接连十几日,齐靳都托军机里头有要紧的公事料理,故而不能回府,因着本是在交接的当口,京里头风声也都放了出来,只等着两处地方,头一个是连着六部的顺天府尹,可专折奏事,是四通八达的好缺,还有一处便是仓场侍郎,如今眼看就要不太平,地丁钱粮的征收是顶要紧的,且这个缺上猫腻不少,也是红着眼都要争它一争的好差事,只是仓场侍郎驻通州,专管漕粮的接收、存贮,不免顾不上家眷。如此春风得意,圣眷优渥,即便忙得顾不到府上,众人也都觉顺理成章。老夫人是心里有数的,只是媳妇仍旧照常请安照拂,并没有半点矫情让她着实欣慰也很感愧。

      这一日王溪入内请安,拿了一张薄纸,上头写了几个名字,齐老夫人看了一眼,很满意的点了点头。

      上头有珍儿,齐敏身边的两个丫头,门房里头听差的赵贵,还有平日里头几个惯偷懒的粗使婆子。

      老夫人冷眼里头都看着的,如今正合了她的意思,“这几个本是早该料理的,再拖下去便要酿出祸事来。你不用担这些干系,都说是我的意思,你只照办罢了。”

      这是让媳妇好做人,王溪自然要谢过。

      “我记得那两个丫头是同她们老子娘定的契……”

      “睿儿的两个丫头如今在府上也久了,给了她们些银子,将早年的定的契与了他们,也算是服侍了一场,珍儿是丁瑞从官媒婆手里买来的,是同官媒婆定的契,如今还是得送回原处,若有合眼的,或是添减些银子再换回来,至于赵贵……他们这些人机灵着,大有的是出路。”

      齐母听了儿媳的话,深以为然,自那日她因睿儿之事迁怒众人,言语之间恐伤了儿媳,一直想借了机会描补,如今正好是时候,齐老夫人给立在一旁的秦业他娘使了一个眼色,不一会儿,一只银制的累丝小圆盒和两个方棱折角的锦盒捧了过来。

      王溪闻到了那香味,已知是药材什物,等秦业她娘打开来一看,两个锦盒里头是一寸多长的紫条儿,上头密布极细的白毛,原是鹿茸。银盒子里是六盏挑了毛的盏瓣,就这么看着盏头饱满、色泽白皙,外头有一层隔丝,红绿丝线扎住,上贴金纸红签,写六个大字:闽江万宁燕窝。

      “这原儿是上贡的东西,老夫人一直留着的,她的身子补这个倒是不好了,就是记挂着夫人。”

      王溪见两样东西都是极其贵重的,但既是馈赠,又不好不收,反倒儿让齐老夫人多心,于是她将那银盒子捧在手里,笑言道,“我虽见识浅,不过这鹿茸就是鹿角却是知道的,里面都是筋络,最是益气补血的,这燕窝我就先藏着,鹿茸恁自个儿留着,全当我尽孝了。”

      出了屋子,菖蒲捧着那垒堆的花丝银盒,长叹了一口气,面上竟露着苦笑。

      王溪瞧了她一眼,“作什么?”

      “奴婢跟着您从姑娘到夫人,如今也学着便是心里再苦,面上仍旧笑呵呵了。”

      “这些牢骚多说无益,仔细捧着。”

      正这个时候,前头扑跌过来一个人,抬眼一瞧后头竟还跟着好些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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