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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教训 ...

  •   屋内的人皆是一惊,一时未转过神来,待外面丫头打了帘,夫人并着两个丫头已经进了屋。

      还是梅村同萱香两人活灵,一个将自己奶奶从杌凳上头搀起来,又搬过一张莲花面的矮脚凳放在厅中下首,另一个将那把衫木四方交椅端正了,请王夫人坐。

      几个丫头将那些尚未动的菜色收拾下去,并将那张特意摆在厅上的圆桌撤走。一番寒暄过后,新泡的盖碗茶和四个高脚果碟子已经摆在了一旁的长方套几上,这是一番殷勤的款待,只是阿兰依旧不怎么会说话,默默地坐在下首相陪。

      王溪眼风里头扫过那些菜,并未多问,注意到厅上摆了一幅“露香园绣”的珍禽,是照徽宗的笔法绣的,倒别有一番风雅。

      王溪坐的这张衫木交椅,小巧玲珑,一坐定身双肘自然而然地搭靠在扶手上,正瞧着没有话好开场,王溪就仔细瞧了瞧扶手,鉴了一番,“这工料两精的,坐着倒是很惬意。”

      阿兰没见过什么世面,又拘谨起来,“夫人要是喜欢,就搬过去好了。”

      是萱香在一旁拉了她的衣袖,阿兰越觉不安,“就叫人送到夫人那里去。”

      王溪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多做表示,只大方地往屋内一顾,对着阿兰道,“照理说是早应该来瞧一瞧你,只是赶在年节里头,千头万绪的。我看你这里的陈设跟以前的闻梅轩是大不相同,虽动了几番心思,但难免还有不周到的,妹妹还住得惯么?若缺什么只管同我说。”

      下首的赶忙摇摇手,“真不缺的,啥辰光来看我都好的。”

      这真是万般不会应酬的主子,王溪心内了然,换了别的主子奶奶,这样直来直往又不知见情,难免要多心。

      “有件事要告诉妹妹。”

      阿兰背脊一直,两眼紧紧望着,是极其郑重、也极其诚恳的倾听之态。

      对着身边的菖蒲抬了抬手,那里就递上了桑皮信封,她自己将那套几的底下一层打开,刚准备将盖碗往下挪,梅村就赶了上来,她很是麻利地将两盏盖碗茶放在二层,又将两个果碟子靠在一边,再抽了第三层,把那容易沾湿的两碟放在上头。

      信从几面上推了过去,阿兰面上有些愧色,并不接过去。

      声如蚊呐:“我……不识字的……”

      “不妨碍,我替奶奶看看。”抢上来的是萱香,她打开了信正准备施展一番,“吾家女子……”

      “这样正好……”王溪就了一口茶,“就让萱香姑娘替妹妹现抄一份,这是老太爷书的家训,给齐门诸妇的,有些要验工的活计和针线,老太爷念祖上是务农出身,要家里从勤俭耕织上做出规模来,如此才能不忘本。”她顿了顿又说,“本来早应该拿给妹妹,一想妹妹新进府里,人还没有落定,二是这东西原是族内‘教训’,妹妹来请安时拿出来,没的让妹妹多心就不好了。”

      那要念的哑了口,只好退去现抄,这里的主子显得相当惶恐,她赌咒一般地说,“夫人对我这样的好,我要是还有想法是不作兴的。”

      “不作兴”三个字是土话,向来江浙有好些话意思大体通的,有“不高兴”或是做了不地道的行事之意,王溪听懂了,笑问道,“妹妹的说得话我听着亲切,不知妹妹家乡何处?”

      阿兰捋了捋额发,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原是浙江兰溪人,后来跟着哥哥往河道上头去了。”

      点点头表示领会,“虽然这些是有定规的功课,但也左不过一月两双男鞋,几件针线的活计,我看妹妹是个会做事的模样,这几件事应该不觉烦难。”

      这话听着大为快意,仿佛突如其来似地,阿兰双眼灼灼,“这做的男鞋……可是给谁做的?”

      王溪很奇怪了,“自然是家中老爷少爷。”

      “那……给老爷做啊来使?”

      这样实诚坦白倒也不多见,王溪学着她的调子回她,“来使。”

      “问夫人……不知道夫人有没有老爷穿旧了的鞋?”这问到最后似没有底气,渐渐低了下去。

      王溪转头看了菖蒲,菖蒲略思索了一下,“要说顶旧的自然都不留着了,有一双皂缎帮面的压缝,底子磨得有些薄。”

      “别扔了,给我做个样子,照平时里穿惯的样子做,走着舒坦,只用楦子做的都是一个腔儿。”

      王溪看了她一眼,她这的的确确是在认真筹计,全没有半分做作。她是见过家中其他妇人埋怨过这个“教训”的,接活的时候不情不愿,做活的时候牢骚满腹,如今这个“副室”欣然接受,且相当配合,比那些撅嘴使性子的要见得爽快太多,她这里看上去也舒服,于是又闲话了些,就欣然作辞。

      转眼到了二月,齐靳公事应酬忙碌起来,晚间常要应客,得空渐少。自漕粮一事办妥之后,在京师有好些奉承,且他原就领着小军机,太仆寺少卿的官职虽不低,但究竟是副职,向来这时候要往上走一步,不会在原来的供署,只是往哪里走,要听四面八方的传言。圣上自然是听着军机里头几位军机大臣的意思,但缺份好坏,能不能再有动弹都是顶关键的。京师官场里头约定俗成的规矩,放巡抚学政这等外任最少要三品,外任里头肯做事,出了成绩回师才称得上大僚。他如今未到正四品,自然是仍旧在京师走动,但能走的位置却只有那几个,且都未出缺,这一来就要等他人又调动。齐靳自己消息是很多的,尤嗣乘那里也在打点走动,要使银子的地方自然是沙船帮管事的大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尤火轮”尤大当家,也就是阿玖的义兄,如此天时地利人和,自然也没什么要低颜求人的地方。

      至于和尤家,本是换帖的兄弟,如今得齐母首肯,兄弟两个私下里头自然就约成了这门姻亲,官场里头的大老爷,嘴里蹦出的话,比外头画的押还要来得定规,如今是亲上加亲,只当自家事情来出力。

      宦场里头但凡有个风吹草动,赶明儿京师各个角落里头都能吹个遍。如此在两任交卸的时候,军机上下盈馀亏欠的处置,他手底下人的去留,以及公事上头接手的联络,钱款存定的庄子,这里头牵扯的关系都要有个明白,军机里头公事多,有些客也只能立谈数语。

      二月初七酉正初刻,齐府门前就好几顶蓝呢大轿在外头候着,有怕闲话在墙角靠着的,有在门房边上听着问消息的,跟班听差在拜匣里取名帖,投到门房上,门房往里头递进去,或有几句答复,或是肯见一面的,都要在外头候着。

      这里小厮跟班抬轿的都在等消息,从道上来了一顶绿呢大轿,前头有两个骑着黄骠的“顶马”,这是好一副“官派“,窗帷是新制的彩绸,四面轿檐晃荡着亮悠悠的缨络,包铜轿杠抬着的是四个轿夫,那蓝呢轿子里头的也禁不住把帷子拉开了悄悄张望。

      帖子一递进去,不一会儿,是丁祥出来招呼,他走到那窗帷边上,恭敬道:

      “骆大人稍后,我们老爷正往前头来迎候。”

      轿子里头似乎是两个人,嘀咕了两句,一个很是老到的官腔飘出来,“少默这礼也太重的,既是同事,不必太讲官制。”

      绿呢大轿里头下来两个人,前头一个大腹便便,四十大过,五十不到,后面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老爷,精气神极好,穿着官袍却眼生得很,不好称呼。

      丁祥立马行礼磕头,“骆大人劳步。”

      这是太仆寺的正应官,太仆寺卿骆有光,太仆寺掌车辂,厩牧,管礼仪、车马的调度,齐靳虽是兼的小军机,却未多涉太仆寺诸事。

      丁祥亲自在前头佝着身引路,走到第二进中门就遇着了齐靳。因事出匆忙齐靳穿的便衣,但好在骆有光穿的也是便服,只是旁边的生面孔着了一身五品服制的官服。

      “骆大人。”他迎面请个安说:“让听差来告诉一声,我自回太仆寺听吩咐。”

      “少默不必多礼啊,”骆有光拱拱手说:“我是为了我这位古兄弟,他碍于你们的关系,不敢擅造馆署。”

      “不敢,幸会之至。”齐靳打量了一下站在两名青衣小帽听差前头的人,生得是一张极干净的脸,于是问道,“还不知如何称呼?”

      “哎呦,怎么,你天天见他妹子,居然不认识他?”骆有光是用半开玩笑的口气说的,听着却很刺耳。

      “骆大人说笑了,在下古有山,同齐大人算是初会。”

      齐靳明白过来,他早已存着对这位敬而远之的态度,于是不作他话转身引路。

      引到的是待客的书房,书房是一间正厅,东西两间抱厦,正厅用屏风隔着两间,最外那间,就如同衙门里头的“签押房”,三人是在里间,书房的格局清楚,布置得雅洁整齐。

      骆有光是官道上头打滚惯的,先是一叹,“若非妻妾之别,两位本是姻亲,如今虽抱憾,却也可以交个朋友,总之佛家‘因缘'二字是躲也躲不掉的。”

      “齐大人圣眷正隆,正是交运的当口,我们原是承戴总督的情,保得这样一宗媒,今日叹为创见,已是小人高攀了。”他的话说得很委婉,前前后后都是恭维,且有些自轻的意思在里头,他是捐班的老爷,和骆有光这样的人都能称兄道弟,是不必这样说话的。

      “古兄言重。”话是很客气,态度却很冷淡。

      “小妹没什么见识,荒唐之处还请齐大人包涵,多多照应。”

      齐靳抬眼看了这位生客,他面上堆的是十分的殷勤,将目光移开,“古兄太客气,既进了门,照应是齐某份内之事。”

      这话听上去很漂亮,可细思却有另一层意思,这位古老爷笑笑不响。

      见他们两个已然叙罢,骆有光从屋内挂着的字画边上走了过来,他拍着齐靳的臂膀,“少默,这上头的风声可有听到?军机里头传出来的消息有好有坏,不过好在你这位如夫人的内兄在京城里有些手面,你可要早作打算,失了机会再描补就难了。”

      作此表示,非同寻常,这话的意思已很明白,姓古的格外慎重,“齐大人,”他以端然的神色说,“戴大人当初特别叮嘱,如果齐大人有什么吩咐,务必照办,兜兜转转的无益,骆大人说齐大人是个响快人,如今我不妨跟齐大人直说,十万两以内,但凭吩咐。”

      官场里头的勾当齐靳是知道的,过来表示要来帮衬的也不是他们一路,他觉这个古有山胃口太大,他的“条陈”已经开了出来,就是要对东院里的照应,这个照应到什么地步,就仁者见仁了,齐靳心内明白,说出来的话仍旧很官面:

      “承两位的情,虽是做官,但不论到哪里还是要做事,如今尚未历练,就思奔走,有违祖上力崇勤俭之训。若真到万难之时,再来求教两位。”

      这话是敷衍的话,且看似留了余地,却相当决绝,姓古的和骆有光两人对了一眼,只好应承下去。

      将二人打发了,齐靳独自回屋,细细追摩了适才的情形,越觉这个古有山不老实,短短数月,多方烦扰,心内大觉不快。

      踱着踱着就到了怡墨院的廊下,听见身后一阵咚咚噔噔的脚步声从廊子折角边过来,丫头的声音显得很急促,“小姐,小姐。”

      月白的衣裳,两条辫子一晃一晃,虽捂着脸,却一眼就看出是齐敏,正跌跌撞撞地往这里跑。

      “跑什么?”一个小姐这般模样总是失了体统,齐靳的问话显得生硬,那绣花小鞋立马就顿住了。

      指缝里头瞧见是长兄,齐敏抽噎了一下,她是最怕齐靳的,虽是哭着却不敢不应承:“大……大哥哥。”

      “不在屋里呆着,在这里跑什么?”他看了一眼后头跟着的两个丫头,面色凝肃,“还不送回去。”

      齐敏挣开了来拉她的手,她红着眼一发赌气似地盯着齐靳,才一会儿,又被齐靳面上的神情吓得垂下头抹眼泪,“我……我……有话……”她一时委屈,又嫌自己没胆量,一边哽咽着一边跺脚。

      一个大老爷们看见自己妹子这样哭,廊下都是仆妇,倒不好再有所表示。

      “我要……找……嫂子说话……”这里是说一字,喘一字,连个囫囵句子都说不整齐。

      正在这时,屋里头的帘子掀开,是王溪从屋内出来,“老爷,睿儿,怎么都在廊子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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