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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疑影 ...

  •   “近日为何不见俞四?”

      一个二十五六上头的妇人,端着盖碗茶,低声问道。

      厅上似乎被秋风飕飀了一遍,顿时一阵安静。

      “嗯?这是怎的?”那妇人笑了笑,对着底下听差的管事扬了扬手,“你说。”

      这管事的叫丁瑞,见点了自个儿的卯,不好再敷衍,佝着身向前走了几步:

      “回夫人的话,听说俞老爷抱恙,正在清净处将养。”

      “病了?”

      妇人抬眼,“他这候补捐班才补了实缺,果真勤勉,只是……,”她略顿了一顿,依旧是笑着,“我近日这耳边仿佛有些话,他在和声署里头有些荒唐。”

      “和声署”的前身是官坊,听得这三个字,丁瑞心里不免咯噔一声,他一边琢磨着怎么答,一边拖长了调子敷衍着,“这个……俞老爷……他,老爷……”闻见丁瑞提起“老爷”,那妇人眼一抬,正想要细听下去,外头忽然咚咚噔噔地扬起一阵脚步声。

      丁瑞正要赶出去瞧,外头的声音已经闯了进来。

      “哎呦,我同嫂子还要报么——”

      虽是女嗓,却有那么一股子豪气。

      只见一个小姐打扮的女子合着两丫鬟兜头撞进来。

      妇人已起身,含笑相迎,“玖妹。”

      这个“玖妹”非但嗓子不同寻常,更兼身段壮硕,面盘圆圝,行止间还带着些须眉气。这不消说,只见左右招呼着这位姑奶奶,她也不重那些个繁文缛节,端起丫头手里的盖碗茶,润了一润,“嫂子我同你说,我是好闯惯了的,官窑里头也见识过,那日在和声署珍珠两姊妹的香闺里头见过这位尚小姐,我只是不服气,俞四是看不上我哪些,见了,”她叹了一口气,噼里啪啦连珠炮似的语调一缓,“他原是喜欢这样儿的,长隆脸蛋,细眉细眼的,身段也柔,只是真个儿像受了恁苦楚似的,哎,我这辈子都不能生成那副模样的。”

      妇人笑道,“那种地方也是你胡闯的?”

      “玖妹”嘿嘿一笑,显得有些不好意思,竖起一根指头,“这销金窝的堂客就扮这一遭。”

      这话未免有些放肆,妇人含笑不语。

      见妇人垂头不作声,“玖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立马转了安慰的口吻:“看我说什么呢,当真是嫂子度量大。”

      妇人哂道,“这哪里扯得上‘度量’二字,又不是不知你的性情。”

      “玖妹”摇了摇头,“我是说嫂子能让大哥哥……”她顿了半晌,忽然两眉一拢,瞪起眼珠子:

      “嫂子,你莫不是尚不知情?”

      妇人微微一僵,却面不改色,当真熟透人情,“那件事……自然不必多提,我只是在揣摩着……”

      “何事?嫂子尽管告诉?”

      她含笑看着来客:“若是玖妹你,不知会如何呢?”

      这一语牵动了她的肚肠,正愁没处抒解,扯住了话头不放,“别说我以前吃过拐子的亏,若是没有这一层,也是断断容不得,我这个脾性,在别的事上不计较,就在这上头不行。我本生得……算了……嫂子面前就不忌讳了,五大三粗,你纳了这么一个宠,她又是仕宦读书人家小姐,虽说遭了事,出身这上头就比我强,偏还进了那种地方,服侍男人上头也比我强,我样样比不过她,只坐了个正位,心中总是不甘。”说罢又看了一下妇人:“嫂子品貌都是出了名儿的,既贤且慧,自然没什么好说。”

      妇人缄默着,“玖妹”本不是个善听话的,又继续抱怨道,“不是我在嫂子面前埋怨你家兄弟,只是最近连个人影子都摸不到,大哥哥又是外场人物,总觉得……嫂子莫怪,官面了些,不过嫂子是个亲近人,说句不害臊的话,总替我敲敲边鼓。”

      两个打帘的丫头正在门边相觑着偷笑,“玖妹”本就口无遮拦,让人有些吃不消她,适才一段话听得妇人心中疑云大作,已无半分待客的意思,好在身边的大丫头机敏,见得眼色,于是口齿清俐地道:

      “既然尤家姑奶奶来了,我打发外头那些等领过节支应的仆妇们先到别处去,夫人看可好?”

      “哎呦!”“玖妹”忽地重重捶了膝头。

      “哎呦,哎呦,看我这日子过的,今儿个可是八月半,我浑忘了。”似乎大梦初醒,一刻也等不得的模样,她猛地蹿起了身子,迈开步子就要走,“嫂子先办正事,这日子哥哥嫂嫂要是寻不到我,又得翻遍这地介了。”

      做主人刚刚立起来,才道了“慢走”,那说话的就如一股爽朗的对堂风,已然消逝在插屏之后,仓促间容不得她好生送客,只好速派两个仆妇送出门去。

      待来人一走,在一旁服侍的丁瑞惴惴不安,眼风里瞧着当家的主母,虽仍旧照常吩咐巨细,但内蕴之气却有些变化,暗忖这位主母可不是好应付的主,平日里头乐乐呵呵,待人亲近,真办起事儿来,这不测之威拿得比那些外场中的大老爷们还足。左右都是看眼色行事的人,这么一个想头,支应起来难免有些发苶。

      是日夜里,齐府上下灯火通明,开宴的是东院,宽敞明疏,时值秋日,风清月朗,一派和融气氛。齐靳这个做儿子的自然不怠慢,他的夫人,王太太,王是大姓,却也是富贵姓,在命妇里头是出了名的贤惠,场面上从来没有半点错处,多一分显做作,少一分显疏离,总是恰如其分,相当周到。名字也如其人,单名一个溪字,当真如涓涓细水,无不服帖。

      齐家跟来北地的亲戚,或是倚靠的,或是帮衬的,在外场上都算不得角色,于是乎便推戴齐老夫人坐了首座。齐老夫人笑让了一番,推不过,只得落坐。她如今享福乐,团圆的日子自然红光满面,精神焕发,她在袍衫之外穿了件酱色雪灰竹的褂襕,既见祥瑞,又稳重自持,她一边招呼着众人坐,一边笑言道:“只是在这里,你们倒是让我做了难,若是在南边,我虽然年纪大了,可还是要同她们一般在老太太身边立规矩的。”说着指了指王夫人一干媳妇。

      “谁不知道老夫人孝顺,那边老太爷老太太提起恁啊,都没词儿好夸了。”坐上会奉承的亲眷已然起了头。

      这里话音刚落,那里又接起来,“可不是这话么,积了德行,才有大福报,大老爷如今圣眷正隆,二爷眼瞅着也是必要往正道上走的,偏是老夫人该享这福。”

      齐老夫人深知即便是家宴之间,言语利害也是颇为要紧的,于是岔开道,“别提了,他们两个都是应景的,只是睿儿是贴心,这样的日子,她却不在身边,心里难免空落。”

      王夫人做着规矩,连虚位都没有设,听得老夫人一番话,满了一盅含笑走近,“母亲见睿儿同她外祖母这么亲近,高兴还来不及,两边都是记挂的,合着她们在一起,母亲心里头也圆了。”

      齐老夫人见这话说到了心坎里,拉了王夫人的手,对着席上众人,“还是媳妇知道我的心思。”

      众人笑道,“老夫人可还有什么不全的?得了这样的媳妇还不比旁人强?”

      “我总说这媳妇比儿子来得舒心,只是打心里头欢喜,又没啥好东西拿得出手。”

      这话里头有自谦之意,王溪道完祝词尽饮了一盅,顺着就按下婆婆的酒杯,“母亲尽管受了媳妇的酒,便是宠着媳妇了。”

      齐老夫人听了高兴,知道媳妇体谅,心中更是宽慰。待欲说什么,但见边上一席众人都半抽了身,伛着腰瞧着这里,做着招呼的样子。

      “母亲今儿个兴,我同二弟也来凑个热闹。”

      这声似从丹田而起,声雄却张敛有度,众人一辨而知,坐着的也不禁站起身来,来人着了一件深青地绣云燕的官服,踱着方步,气韵沉着,两颊削瘦,一双眼睛内蕴精神,眉端光彩锋锐,不怒自威,虽是笑言,却有一股十足的官派,引得众人不免规矩。后头跟着的是一个极清俊的少年,约莫二十出头,两人面目有些相仿。

      内眷施礼:“大老爷,二爷。”

      老夫人见了儿子,皱眉道:“今日是团圆夜,前头开宴的也都是自家人,着了官服做什么?”

      齐靳施了一礼,“回母亲的话,近些日子公事上走动,适才蒙了恩给恁老人家请个安,尚未及换上便服,先告个罪。”说罢一抬手,示意小厮拿了台盏。

      王溪适才斟了酒,便提过那铜鎏银葫芦,按住顶上的小盖,她低着头,只盯醇醲下倾,像是丝毫未觉眼前人的注视。

      齐靳看着妻子,见她两颊殷红,眼中却不见喜,席间人众,不好相问,于是拿起酒杯,“二弟,来,桂花浮玉,正月满庭,惟愿母亲年年得此佳月。”说罢领着齐家老二两人一同喝干了一盏。

      齐老夫人终开怀一笑,对着儿子说:“你最近都不在府上,今儿可要好好陪陪为娘的。”

      齐靳而立出头,便坐到了军机章京的第一把交椅,自然熟透人情,母亲这句话显然是顾着儿媳,齐靳在孝道上不含糊,点点头,“这是自然。”

      齐靳此人,仕途颇顺,年轻时因为人物生得整齐,颇得各方赏识。他书读得不少,却没从举业上发迹,齐家老爷一走,他便走了拔贡一途,就连军机戴大人和穆大学士也对他另眼相看。圣上本有吐故纳新,拔擢青年才俊之意,齐靳而立之后,越发老成能干,面貌虽不及当年白嫩,却添了沧桑精故,做事果决,深得圣意,如今也是一方人物。闺阁中知他人品,又只有一妻,传言也是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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