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柳长街

5、第五章 兄弟

　　虞泰虽然并不完全清楚事态的严重性，可是，虞泯几番吐血说不了话，起不了身，却是他亲眼所见。虞泰自懂事起，就一直不爽虞泯比她早出生半个时辰这件事，总是想方设法想压虞泯一头。可是，不管他如何挑衅，虞泯总是波澜不惊，即使被他欺负了，也不哭不闹，甚至连告状都不会。虞泯越是这样，虞泰偏偏就越想要虞泯对他服软。
　　可是，虞泰自己千方百计欺负虞泯，别人若是跟他一般欺负，他却不仅不会高兴，反而会不痛快。所以，每每八娘子随着他一同欺负虞泯，他多少都会对八娘子有些迁怒。虽然他特讨厌虞泯，府里一众姐妹，他也最喜欢他嘴巴甜甜的八妹，可是，他幼小的心中，又若有若无地觉得，若是虞泯是妹妹的话，定是要比骄纵任性，总是抢他玩具的八妹更加可爱。当然，这种想法一经冒出头，就被虞泯早她半个时辰出生的事实轰得碎成了渣渣。
　　虞泰今天特意磨磨蹭蹭留在最后出门，其实就是犹豫不决地要对前日往虞泯桌兜放蛇害她被咬又被先生罚站的事向她道歉。因此，他自是不错眼地一直盯着虞泯，对于八娘子绊虞泯，虞泯余光瞥见八娘子而在摔倒的过程中勉强转身，又伸出右手将八娘子护在胸前的一系列动作，看得清清楚楚。
　　在听到八娘子大声哭出来，进而反诬是虞泯绊她之后，虞泰只觉得耳朵根烧得慌，仿佛那个撒谎诬陷的人是他自己。而在看到虞泯吐血，起不了身，说不了话，却拿眼睛死死盯着八娘子的奶娘（叶氏和虞之航都以为虞泯看得是八娘子，可是，虞泰看清楚了，虞泯其实眼神根本就没有落在八娘子身上，她自始至终只看着奶娘。用一种近乎‘死不瞑目’的执拗目光）的时候，虞泰除了羞愧，更多的，却是被无视的愤怒。是的，不管他如何对虞泯恶作剧，如何一次次地欺负她，虞泯的目光，从来没有在他身上落过。也许府里所有的人都觉得虞泯胆小怕事，不敢惹他这个被父亲、母亲捧在掌心里的小少爷（虞泰从来没把小他两岁的五郎虞峤看在眼里，反正五郎养在孙姨娘身边，姨娘们请安的时间，跟少爷、娘子们请安的时间是错开的，所以，他模糊地知道府中有这样一个人，却除了年节全家聚餐，从来没有看见过，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就连他自己，直到看到虞泯望向奶娘的目光，才第一次知道，原来，不管是他，还是八娘子，从未被虞泯看在眼里。
　　可是，即使愤怒，虞泰也不能忍受八娘子诬陷虞泯，不能让虞泯因为背着被诬陷的恶名得不到救治，进而死不瞑目。
　　虞泰打八娘子的时候不是不心疼的，可是，即使她再心疼自己的妹妹，却不能忍受因为她，而让虞泯死不瞑目这件事。
　　虞泰打了八娘子，虞之航责罚了八娘子和叶氏，叶氏打了虞泰，虞泰甚至感觉不到被母亲迁怒的委屈，只是想着，定不可让虞泯死不瞑目。
　　尽管这个年龄的他，其实并不太懂得死亡的含义，可是，“死亡”这个词，让他感到本能地害怕，“死不瞑目”在他看来，是世间最大的冤屈。
　　现在叶妈妈告诉虞泰虞泯不会有事，虞泰虽然仍是不太相信（毕竟虞泯都吐血又说不出话了，这在虞泰看来，十成十是没得救了），不过，又下意识地想要抓住这根稻草。尽管虞泰很不喜欢李姨娘，不，其实应该说他讨厌曾经得意地看着母亲，几句话就把母亲气得眼圈发红的李姨娘。可是，如果虞泯能活下来，李姨娘在虞泰眼里，又不那么讨厌了。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跨出门槛，三步并两步的奔向李姨娘的院子。
　　叶妈妈在虞泰走了之后，对屋里仅剩的奶娘苏陈氏道：“八娘子走路太急，绊到了。七娘子为了救八娘子，受了伤。八娘子感念七姐姐相救之恩，入祠堂求祖宗保佑八娘子早日康复。夫人念及八娘子年龄幼小，怕八娘子压不住阴气，陪着八娘子一起前往祠堂祈福。
　　奶娘苏陈氏看顾八娘子不周，间接害七娘子受伤，老爷一气之下，要赶出府去。夫人念及奶娘喂大八娘子，为苏陈氏求情，苏陈氏一家被发放到城郊庄子上。
　　待会儿你跟我回房，喝一碗哑药，喝过之后，我给你一百两银票。你一家在庄子上安安分分的，我会嘱咐王管事看顾你家一二。以后你的孩子，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成亲时，府里都会出二十两礼金。待他日两位娘子出嫁，我会禀明夫人，接你们回府。如果到时你们想要脱籍，只要你们在庄子上安安分分做活，也不是不能考虑。”
　　奶娘本以为自己已经是必死无疑，听了叶妈妈的话，知道命捡回来了，还得了一百两银票。即使她从来没有做过粗活，即使她不想变成哑巴，不过，比起性命来，变哑做些粗活又算什么。奶娘也是个识时务的，千恩万谢的谢过了叶妈妈。
　　叶妈妈带着奶娘去下人们候着的耳房见等在那里的流云和落雪，对两人道：“七娘子受伤了，你们回去让栖雾和飞霜收拾一些换洗衣物，等李姨娘派人接她们过来正院一起伺候七娘子。七娘子吩咐流云打理好临渊阁，让流云看着丫鬟们谨言慎行，没事最好不要出院门。你们院子的饭食，夫人会吩咐厨房专门派人给你们送去。临渊阁哪个丫鬟若不守规矩出了岔子，流云不好处置，可以先记下来，待七娘子伤愈回了临渊阁，由她一并责罚。临渊阁的丫鬟，除非重病或者时疫性病症，不得请假回家。七娘子伤得厉害，只随口提了流云，不过，落雪也是二等丫鬟，你尽心帮扶流云，七娘子伤愈之后，会感念你的。”
　　落雪听说七娘子得以留住正院，本是心下一喜。再听说叶妈妈后面说的，心却泛起酸来，虽然她本是存了离开七娘子那儿的心，可同是二等丫鬟，叶妈妈居然就这样不遮不掩地让她帮扶流云，把她当什么了。可落雪毕竟是知道叶妈妈在府中地位的，心里如何不痛快，当下也只是喏喏应了，只心里却想着让娘亲给她想法子，早早离了七娘子的临渊阁才是。
　　落雪一个小丫头想什么，如何瞒得过叶妈妈的眼，这也算她送七娘子的人情了。虽则在叶氏和四郎面前那般夸赞七娘子，可实际上，叶妈妈对这个留意了三年的小丫头，还真的不敢说看透几分。即便她之前是个好的，身受重伤之下被自己舍身救护的八娘子那般陷害，不说别人，就是自觉半截身子入土的叶妈妈，遇到这样的事都压不下那口气。
　　叶妈妈自然是为叶氏着想的，若四郎不说破，叶妈妈虽然觉得七娘子这般没了略微可惜，也不过是拿些银子到庙里给她做个道场超度一番罢了。
　　不过，四郎说破了，也并非全然没有好处，八娘子初始反诬七娘子，必然只是因了受惊的无心之过，可后来七娘子吐血她还不改口，那就是怕被罚有心推脱了。苏陈氏是八娘子的奶娘，必不会将此事说出去。可是，若是七娘子真的因此没了，以八娘子的性子，一朝踏错，这辈子怕也就毁了。
　　想到这些，叶妈妈默默在心中念了几声佛号，只盼着佛祖保佑七娘子早日康复，纵然老爷一直不喜七娘子，可若七娘子因了今日的伤身子底子亏了，怕八娘子在老爷心中就彻底招厌了。若老爷厌了八娘子，夫人有儿子傍身，虽然不虞老爷会对她如何，可这以后的日子，还哪里能有一天舒心。
　　便是七娘子康复了，老爷那般性情的，这疙瘩却也是结下了。夫人肯听她劝还好，若然夫人执拗起来，阴私的手段，叶妈妈不是不会用，可是，叶妈妈的儿子当年因为跟着叶大爷从军，杀戮过多，虽然是赚了个出身，如今也做到了正六品的校尉，偏偏一连生了三个孩子，都没活过周岁。后求得一个大和尚做了法事，夫妻两人吃斋念佛，才在三十岁上，终于生了一个健健康康的女儿，此后，终于在儿媳养了两年之后又生了一个大胖儿子。因了这一层关系，叶妈妈总是不愿多造杀孽，也是为自己相隔千里不得团聚的儿孙积阴德。
　　只是，夫人平时倒也是个通透的，对府里的姨娘、庶女也不苛待，对几位少爷的教养也算严格，就是宠四郎一些，却也总不会太过放纵。只这生产时差点儿要了夫人半条命的八娘子，那可真是被夫人放在心尖儿上宠了。夫人也是大家出来的，未必不知道这样的宠溺对八娘子的将来不好，可是，她总是念着八娘子是早产儿，又是她唯一的女儿，难免就忍不住骄纵，叶妈妈每每劝戒，夫人总说八娘子还小，再让她松快两年再教也来得及。
　　叶妈妈也是觉得娘子纵是骄纵，却并没有多少坏心，虽然跋扈了些，对身边伺候的人，却也大方，即使生气了，也从不像六娘子那般动辄打骂责罚。既是夫人不愿，她也就不太想坚持让八娘子过早晓事。
　　结果，却养成了她今日这般的性子。
　　叶妈妈本想过两年满五十岁的时候便向夫人求去，去西北含饴弄孙。现在看着，八娘子出阁前，她怕是走不得了。

　　这边叶妈妈的烦忧姑且不论，虞泰到了李姨娘的幽兰馆，期期艾艾半天，说出七娘子受了伤，让李姨娘收拾些衣物到正院照顾七娘子的话，李姨娘脸色便是一阵煞白。李姨娘追问之下，才听虞泰遮遮掩掩地说七娘子吐了血，躺在地上站不起来，是被虞之航抱进东次间的，李姨娘听了，只觉得眼前一抹黑，若不是侍立一旁的山茶及时扶住，整个人都要晕了过去。
　　李姨娘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昨日刚刚跟她说十年后要接她出府，让她立女户、教女学的女儿，只过了一个晚上，竟是吐了血，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李姨娘只觉得自己头上的天都要塌了。
　　幸而山茶机敏，瞪了眼口无遮拦的虞泰，扶着李姨娘，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四郎心急七娘子，说得必是重了。不过就是绊倒了，那就至于吐血了，肯定是咬破了舌尖罢了。至于起不了身，那怕也只是跌倒时扭伤了脚。七娘子年纪小，又是救八娘子受的伤，老爷抱她起来，也是有的。
　　姨娘不是一直担心娘子性格不讨喜，惹老爷夫人不喜吗？现在老爷、夫人让娘子留住正院，还准了姨娘到正院去陪七娘子。显然是知道咱们娘子只是比旁人更重规矩一些，那心却是一等一的好的。
　　娘子得了老爷、夫人的喜欢，姨娘该为她高兴才是。至于娘子受伤，也就是几日吃东西不方便，不得下床走路，娘子年纪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有姨娘陪着她，府里补品、补药供着，不出一月，那必又是活蹦乱跳的娘子了。
　　夫人难得给了恩典，姨娘若是失了分寸，咱们娘子怕是受了伤又要因为姨娘被夫人迁怒了。
　　为了娘子，姨娘也该打起精神才是。
　　四郎说奴婢说得是不是这个理儿？”山茶说着，不住给虞泰使眼色，平日里，她自然是不敢这般对四郎不恭的，但既然派得不是夫人身边的丫鬟而是府里最受宠的四郎来请姨娘过去，想来，这件事一是夫人理亏，二是其中必有什么不想让人知道的阴私了。
　　虞泰一心挂念着虞泯的伤势，并没有太过留心山茶给李姨娘说了什么，被山茶问道，怔了一下才连声附和。
　　李姨娘虽然觉得若女儿只是小伤，夫人肯定不会允许她住进正院的。可眼下女儿都已经受伤了，即便是八娘子的错，李姨娘也不可能让八娘子给她女儿赔不是。若闹得不好，说不得女儿受着伤还会被她连累。虽心中绞痛，却也强打起了精神，吩咐山茶给她收拾一些简单的衣物。
　　不一刻，山茶就收拾好了一个小包裹，李姨娘要出门，虞泰虽也心焦，却仍记得叶妈妈嘱咐过避开大夫的事，李姨娘无法，只得让山茶派人去正院那边问消息，自己在屋子里焦急地转着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