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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三章 原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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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虞泯午睡醒来,一睁眼就看到换好了衣服的栖雾坐在床前的绣墩上做针线活,紧绷的情绪微微放缓道:“回来了,先给我倒杯温开水喝。”
栖雾放下手中的针线,弯腰帮虞泯穿上鞋子,站起身扶着她一边往外间走,一边道:“娘子的习惯,奴婢只是回家一晚,还不至于忘了。早就备好了在外间温着呢。娘子是先喝水,还是先梳洗?”
虞泯喝下大半杯温开水,由栖雾服侍着简单地梳洗过后,在坐榻上倚着靠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定,方开口问道:“咱们院子里,家在府中后巷的丫鬟,都放过假了吧?”
栖雾点点头道:“飞霜是奴婢回来后才走的,其它人都回过家又回来上工了。”
虞泯右手指在大腿上有节奏地轻叩着道:“你安排一下,三天以内,家在庄子上的丫鬟,如果愿意,也可以轮休放假回家住一晚。当然,因为各种原因不愿意回去的,也不用强求。”
栖雾放好巾帕,随手帮虞泯掩了掩毛毯的边角道:“奴婢等下就去办。”说着,栖雾去内室拿了针线簸箩,回来将门窗打开,坐到虞泯身前的高脚椅上,一边做着针线,一边不紧不慢地道:“奴婢昨日送甜妞回家,居然是飞霜的奶奶在灶房烧火做饭,飞霜的爹在洗衣服。今日甜妞跟奴婢一起回来的时候,半边脸肿着,眼圈也红红的。奴婢问她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她也不说。”
虞泯想了想道:“飞霜的祖母,应该是今年春天调到朝凤馆看门了吧?怎么轻易就得了假?”
栖雾手上一顿,手指上出现了一个血珠,她不动声色的将手指放入口中吮吸掉血渍,方开口道:“奴婢家隔了三家的邻居家,有一个小子在外书房当值,他今天早晨回来说,昨晚阮姨娘不经通报去了外书房,引老爷发了好大一通火呢。”
听了栖雾的话,虞泯坐直身子,随即,又放松下来,靠在靠垫上不急不缓地道:“父亲不似喜欢用嘴碎的下人的人,如果是那个小子可以不遮不掩说出来的事,阮姨娘怕是要不好了。待会儿你出去让青芽给甜妞多派一些活。我记得海棠手下的杏花跟飞霜家里住得近吧,让杏花从冬青那里拿上三百个大钱再回家一趟,不管她用什么方法,在晚餐前,我要看到她和飞霜一起回来。
除了飞霜家里,再说说别人家里吧。你家,你继母有没有怪你没有拿回赏银?”
栖雾抬头飞快地瞥了虞泯一眼,低下头咬掉手中的线头道:“对娘亲而言,我就是个吃闲饭的赔钱货,拿回再多的赏银,也是不够的。昨晚我爹喝醉了,如果不是我大弟拦着,今天我也要肿着半边脸回来呢。”
栖雾笑呵呵地说着,眼圈却渐渐发红。
虞泯起身拿出她手中的绣品看了看,像模像样的点评道:“好漂亮的雉鸡,用来做鞋垫当是不错。”
栖雾抢回绣品,嗔怨道:“娘子从哪里看出这是雉鸡了?分明是鸳鸯呀,奴婢还指着用它做荷包在重阳节的时候卖出去换点儿脂粉钱呢。真的有娘子说得那般不堪吗?”
虞泯拍拍栖雾的手背道:“你去问秋菱,她若点头了,你就拿去卖;她若皱眉,你还是将它留给我做鞋垫,自己再练练手吧。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才能这种事,说不得,不过,勤能补拙,你别因为一次偶然的失败就泄气,再接再厉、再接再厉。”
栖雾抓着绣品恼羞成怒地出门,当然,即使生气,也不忘在出门后尽责地帮虞泯关好门。
两盏茶的时间过后,栖雾空手回来,先去内室整理好了虞泯午睡过的床榻,方转回外间,为虞泯调了杯蜂蜜水道:“冬青从叶妈妈那里问过了,阮姨娘得了恶疾,被老爷赏了三十两银子,还了身契,打发出府了。朝凤馆伺候的下人们,除了钱嬷嬷是别人送来的,老爷原封退回去之外,其它的,不管是家生子还是外面买来的,都发卖出去了。
孙婆子,也就是飞霜的祖母,因为请假回家,避过了一截,不过,她知之不报,夫人也不让她留在府中,打发到庄子上去了。
孙有林,也就是飞霜的父亲,听说了孙婆子被打发到庄子上之后,自己到外院大管事那里辞了管车马的差事,要到庄子上侍奉孙婆子。
孙年氏,也就是飞霜的娘亲,因为尚在病中,不方便出行,暂时留在府中,孙有林带着小儿子孙勇一起去庄子上。孙年氏还辞了九娘子乳母的差事,托人求了内院管事王妈妈,想给孙甜妞请一个月的假,让她回家侍疾。晚间,王妈妈可能就会派人来让孙甜妞收拾包袱回家。
奴婢刚才试探了一下,甜妞好像还什么都不知道。要不要奴婢去给她提个醒,免得她待会儿闹起来,娘子脸上难看。”
虞泯摇摇头道:“幽兰馆那里,有什么消息没有?”
栖雾迟疑地道:“现在还没听说什么,要不,奴婢去提醒山茶姐姐一声?”
虞泯闭上眼睛想了想,却终究拍拍身边的位置道:“坐吧。这个时候,最好什么都不要做。有件事还没跟你说,今天午餐前,二郎和四郎一起过来,要拿《史记》与我换父亲的《春秋》呢,虽然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心理,不过,我只告诉他自己开口问父亲借或者换我的手抄本。两位少爷都恼了我,今晚的餐桌,大概能够久违地清静清静了。”
栖雾半边身子坐在坐榻上,试探着道:“那奴婢还要吩咐厨房准备四郎的晚餐吗?”
虞泯颔首道:“自然要准备,四郎可是交了银子的。母亲那里,也有额外的补贴。做好了,到了饭点儿,四郎若不过来,你就让玉兰送去听涛轩就是。”
栖雾拿长了薄茧的双手握住虞泯的手道:“四郎年少气盛,娘子莫太往心里去。”
虞泯抽了抽,没抽出来,就任由栖雾握着,嗤笑道:“我有什么可生气的?二郎和四郎同是男子,又是一母同胞,自幼一起长大,他们兄弟之间亲近,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我只是有些难受他们仗着身份强人所难罢了。我不相信二郎不知道那一套《春秋》是祖父生前送给父亲及冠的礼物之一,这样的东西,他借来不论是要研习、要收藏,还是拿到书院与同窗共同参看都是不合礼数的。
他若知礼,根本就不该开口!”
栖雾一手摩挲着虞泯的掌心,一手轻抚虞泯的手背道:“娘子不是都明白吗?既然明白,何苦还要着恼,平白给自己不自在不是?
您也说了,咱们在府中生活,不需要讨好任何人,不需要为了任何人而失了本心。
像二姑奶奶和大奶奶,真心与您相交,您就与她们交好;像二郎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让您为难,您不理会他就是了;至于四郎那里,您可不能冤枉他,这些日子以来,他对您的好,奴婢可都是看在眼里的。
即便他今天对您有所误会,过后想明白了,必能体谅您的。当初您受伤,若非四郎仗义执言,您和李姨娘会变成什么样,奴婢连想都不敢想。您若因为一时恼怒与四郎就此生分了,奴婢可是不依的。”
虞泯瞠目看着栖雾,栖雾毫不退让地与虞泯对视,良久,虞泯瞥开目光,叹息般得道:“在我看来,人,是不能生出依赖心的;即使面对自己最信任的人,也不可以毫无防备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后背交出来。
人是世间最善变的生物,而且,人的情绪,绝大多数时候,其实并不受理性控制。我并不觉得这样的人类有什么不好,不过,迄今为止,却也没有发现有什么好。
四郎还是个孩子,孩子的情绪更加没有定性。他能因为我比他早出生半个时辰四年如一日的对我恶作剧,也能因为我开口喊他一声四哥夸口要保护我,这样极端的行为,大约都是出自他的本心。
中元节的事,我确实承他的情,可是,若非父亲的介入和叶妈妈的周到处理,事情不可能那么悄无声息平息下来。
而实际上,那件事也只是表面上平息下来了而已。我从中得到了最大的利益,八娘子被禁足,夫人也一度被父亲迁怒,四郎被夫人打了两个耳光,父亲大约因为给了我太大的恩赏,为了讨好夫人,整整一月,不是宿在正院就是宿在外书房。也不过仅仅过了一月,阮姨娘就因为身染恶疾被赶出了虞府。
这一切的改变,都是源于中元节的那件事。现在,一切不过只是开始而已,府中只会更加不太平,而我,恰恰被迫站在府中一切震动的震源位置,一不留神,等待我的,就是名誉扫地、粉身碎骨。
我明确提醒你一遍我的原则,也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提醒你:在这世间,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自己的人生,不能寄希望于任何外人,只能握在自己手中;从我出生,至我出嫁,我在虞府,都是孑然一身的;人是善变的动物,不要仅因为一件小事,就盲目而毫无根据地信任他人。
当然,我并不反对你们与听涛轩的丫鬟们交好,也不反对你们在府中对四郎表现出一定程度的亲近和感恩,但是,那只是态度上的表现而已;从本心上,我希望你记住,你是我的贴身大丫鬟,在你仍然站在这个位置期间,你只能为我工作,只能忠于我一人。对府中任何人,你只需要针对对方做出的事给予我客观的反馈,而不需要加入你的主观臆断。当然,我并非剥夺你自主判断的权力,即使你为我做事,我不待见的人,甚至我厌恶的人,你觉得欣赏甚至喜欢,只要不妨碍你的工作,那就是你的自由。
如果哪一天,你觉得自己有了足够的能力,或者你厌倦了在我身边工作,只要你开口,我会放你离开;但是,试图把你的判断强加于我的行为,我不希望再有第二次。”
虞泯的语气并不严厉,甚至是有些厌世颓唐的,可是,虞泯说完,栖雾却从床榻上起身给虞泯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才站起来道:“是奴婢大意了,多谢娘子教诲,奴婢必时时刻刻警醒,绝不再犯。”
虞泯摆摆手道:“你虽然是一个内敛的人,却也是一个重情的人,让重情的人不感情用事,就好像让草食动物食肉、让肉食动物食草一般,是违背你的天性的。
你做你自己就好,我这种性格的人,不招人待见是天生的;你只是因为一定的利益暂时在我手下服务一段时间而已,没有必要为了我的喜恶改变你的性格。过几年你离了我,还有大好的人生呢。
虽然我自己的人生前路一片荆棘,即使竭尽全力可能也只能生活在泥淖里,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还是希望为我工作的人能够有一个和乐的家庭、安稳的生活的。这样,即使前面的人因为各种理由离我而去,后面也有人愿意补上来继续为我工作。
一个人,在这个世间,终究是活不下去的。我需要你的力量,也需要你的智慧,大约也需要你在契约期间的忠诚,但是,我不需要你的尊严和本心,你是独立于我的个人,有你自己的人生路要走。你的路,我教不了你,大约别人也教不了你,只有你自己去摸索。
距离我议婚还有六年的时间,这六年间,我还是希望你留在我身边的。你可以一边为我工作,一边慢慢地考虑自己的前路。当成骑驴找马也好,但是,莫虐待你座下的这头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