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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母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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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泯刚刚搬入临渊阁不足十日,东西本来就极少,除了虞泯特意强调的书,加上因为虞泯受伤不方便请绣娘量尺寸要带些衣物,再有就是少数首饰和虞泯这些年积攒的月银,其它的,不管是大件家具还是小件饰物,除了流云和栖雾说虞泯用得习惯顺手或者夫人、老爷年节赏下来的,全部留在临渊阁。
东西少,加上叶妈妈亲自督办,不出两个时辰,就搬了个干干净净。
错晌丫鬟们用过午餐,流云跟着栖雾到幽兰馆给虞泯汇报搬家的状况。
听完流云的汇报,虞泯问李姨娘要了五两银子,让山茶封了个红包递给流云道:“想必不用我说你也已然知晓,因为搬家,母亲要给我填新人,其中两个二等丫鬟是母亲赏得她身边伺候的。正院既出了缺,自然是要补上的。
虽同样是做二等丫鬟,母亲身边,自然比我那里体面,又有叶妈妈随时照应,以你的聪慧周到,出头不难。
我也不说什么舍得舍不得的虚话,只对你道一声恭喜。这五两银子,是我恭贺你调职的贺礼,少了点儿,你多担待。”
流云熟知虞泯的脾性,也没有虚辞,只跪下给虞泯磕了三个响头,起身双手接过山茶递过来的红包,祝福虞泯早日康复,就告退离去。
虞泯让飞霜去送流云,飞霜眼红流云眨眼间得了小半年的月银(虞府二等丫鬟月银是一两银子),哼哼唧唧两声,待虞泯重重咳了一声,才嘟着嘴跟上流云。
山茶知道虞泯和栖雾主仆有话要说,也识相地告辞。
虞泯却是叫住山茶让栖雾拿出一双珍珠耳环来,亲自递与她道:“这是我五岁生日时母亲赏的,两颗珍珠虽小了些,却难得是桃粉色的,正配山茶姐姐白皙的皮肤。我没记错的话,姐姐应该是再过十三天就要及笄了。那天正好是二姐出阁的日子,我就不方便过来观礼了,这一双耳环,算是我提前送给姐姐的贺礼。还望你别推辞。”
山茶抬头诧异地看着虞泯,似乎不相信虞泯居然记得她的生日。山茶自李姨娘进府就在幽兰馆当值,从洒扫的粗使丫鬟做起,一路做到李姨娘身边的心腹大丫鬟,虽年龄不大,却真真算得上幽兰馆的‘老人’了。因虞泯与李姨娘不亲近,且自三岁开蒙起,一天中清醒的大多数时间,手不离书,山茶对虞泯并不如何了解,却也知这是一位连她自己的生辰都不记挂在心上的主儿。
所以,不管虞泯送得礼物是什么,只虞泯记得她的生日,还知道她今年及笄,就足够山茶受宠若惊。
栖雾在山茶身边戳了戳山茶的胳膊,山茶才反应过来,磕头谢过虞泯的贺礼。
虞泯见山茶没有推托不要,嘴角微微勾起。旋即,重新板起脸来道:“我既是要记在母亲名下,礼法上,李姨娘便不再是我的姨娘了。我这个嫡女的身份是怎么来的,姨娘想必也没有瞒着你。
从我搬出幽兰馆开始,就要与这里避嫌了。”
说着,虞泯低头弯腰几乎对山茶行了一个九十度的大礼,山茶想要闪过,却被栖雾扶住了不得动弹。
待山茶非自愿地受了虞泯的大礼,虞泯方接着道,“李姨娘不通庶务,你在她身边三年,想必也已经知晓。
我对姐姐有一不情之请,若我离开之后,她安心待在幽兰馆,除了对母亲晨昏定省,不随便走动,即使父亲来看她,她也借口身子不适不让父亲过夜。那么,请姐姐暂不成亲陪在李姨娘身边十年,十年之后,我一定尽全力为山茶姐姐谋求一份金玉良缘,送上至少一百两银子的嫁妆。若姐姐答应了,这十年间,每年除了府中的月例,我会额外奉上姐姐一份二等丫鬟的月例(虞泯说着,摆手示意惊愕地长大嘴巴的山茶稍安勿躁)。
当然,如果李姨娘不愿忍受蜗居寂寥的生活,想要争上一争,在山茶姐姐留在幽兰馆期间,我依然会给姐姐一份二等丫鬟的月例,姐姐成婚时,我也会封上十五两银子的嫁妆钱,只求姐姐在成婚前尽本分别背弃她。
不知山茶姐姐意下如何?”
山茶怔了半盏茶的时间,方换了几口大气,收拾心情,小心翼翼地道:“娘子的意思,是希望姨娘暂避风头,远离是非,连老爷也要……”
虞泯摇摇头道:“我什么意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李姨娘如何选择。不管她选择哪一条路,我都会尊重她。而她做出选择之后的态度,我也已经表达清楚。
姐姐不妨再跟李姨娘多嘴一句,若她选择的是后者,胜败自负,她风光了,我祝福她;她若失败了,失宠、被送到家庙或者被赐下三尺白绫,我既不会为她求情,也不会为她上香。
我说得出,便做得到,让李姨娘切莫心存想要两全的侥幸。”
对上虞泯凌厉的目光,山茶只觉得后脊梁骨都泛起一股寒意。
她早该猜到,七娘子既读了那么多书,这么些年却从不再人前卖弄什么,即使知道自己的手臂将要留下残疾,也是一脸平静,即使知道自己被记在嫡母名下,也并无喜色,必是心志坚定、所虑深远之人,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只有七岁的七娘子,居然是这般决断绝情之人。
山茶颤着腿跪下,指天起誓道:“奴婢谨遵七娘子吩咐,若有半点懈怠,但叫奴婢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虞泯示意栖雾将山茶扶起来,露出一抹微笑道:“姐姐只做力所能及的事便是,区区一百两银子的陪嫁,一个现在看来如画饼充饥一般的前程,还不值当姐姐以命相搏。
如果李姨娘愿意韬光养晦,姐姐只要不嫌辛苦,就跟姨娘说,是我吩咐的,让她教姐姐读书识字。对了,提醒姐姐一声,最好莫学那些诗词歌赋,多学些规矩、律法,六艺之中,识字之外,最好侧重于‘数’的学习,哪怕只学会最简单的算术记账,也算是一正当谋生的本事了。
当然,姐姐若是找到了比我、比李姨娘更好的主家,也不是不能离开幽兰馆。只一点,姐姐在幽兰馆时日不短,奶娘的事,姐姐想必也略知一二。慎诫慎诫。
栖雾,送山茶姐姐出去吧。”
栖雾扶着山茶出门,山茶几乎把身体大半的重心让栖雾支撑,待出了外门,转过回廊拐角,山茶直接脱力靠墙坐在了地上。
栖雾在山茶旁边蹲下,捂着嘴笑道:“原以为只有我是个胆小鬼,却原来,山茶姐姐这般本事的人,胆子也不是很大。”
山茶大骇,不可思议地看着比她小三岁的栖雾,脱口道:“七娘子……”
栖雾快速捂住山茶的嘴道:“七娘子自然是极好的。姐姐吃坏了肚子,身子不适,我扶着姐姐出恭如何?”
栖雾一脸纯朴真诚,可是,山茶看着她,脑子里却闪过了“笑面狐狸”四个字,丫头都是笑面狐狸了,那主子该是如何?
山茶本以为自己能够做到李姨娘的心腹,帮李姨娘整顿幽兰馆已是本事,此后,她万万不敢坐井观天了。
反手握住栖雾的手,山茶拽着栖雾起身道:“只是一时岔气,坐了一会儿,肚子已不太疼。妹妹要在七娘子身前伺候,姐姐就不劳烦你了。”
两人互换了一个眼神,相视而笑。
栖雾回房,对虞泯回禀道:“奴婢自作主张,又点拨了一下山茶姐姐,以奴婢愚见,姐姐倒是很通透。”
虞泯拍拍身边的位置,道:“我们已经表明了态度,以后就不必再说什么。李姨娘的人生总归是她自己的;山茶姐姐已经十五岁,二姐也是十五岁,今年都要出嫁了,虽说府里的丫鬟一般成亲会晚上两三年,而二十五岁,在我看来,亦是受孕生子的最佳年龄,可是,困在一个四方天地里寂寞地过上十年,其中辛酸苦涩,不是任何人都能承受的。
虽说每个人都是不自由的,但是,即便是身契握在手中的丫鬟,也有权想要更好的人生,每个人对于好的定义不同,此之蜜糖、彼之砒霜。再过两年,我们站稳脚跟,你也要教人了,切记因材施教,不可强求。
至于山茶,即使她不能坚持,只要她不背叛李姨娘,她愿意选择什么路,都随她去。
即使她放弃了李姨娘,我们也不能对她心怀怨忿。”
“既如此,娘子何必…?山茶姐姐出门时,可是全身都打颤呢。”
虞泯叹息一声,苦笑着道:“我总还是不希望李姨娘再次陷入府中妻妾争宠的怪圈,可是,现在我力有不逮,又不能给她更好的生活。
待我们搬到苍林轩,你或许在年节时可以代我来这里串串门,如果母亲有意,大约除了家宴,我是不会看到她了。
没了父亲的宠爱,我就是她在府中唯一的支撑。
尽管我也为她谋划了一个我心中最好的前程,可是,十年,3650天,43800个时辰,这般长时间近乎坐牢的幽闭生活,与女儿相隔咫尺却不得相见,即使相见却不能相认,甚至要看着女儿喊他人母亲,在他人膝下尽孝,而这个‘他人’,偏偏又是她女儿父亲的妻,是李姨娘的主母,这样的日日夜夜,对李姨娘那样性情的女子而言,太过让人绝望了。
她若忍受不住,想要再生一个孩子陪她,也是人之常情。
虽对子女而言,母亲是唯一的;可没有谁规定母亲必须只有一个孩子,更加没有谁规定母亲必须爱她的孩子,更加更加没有人规定,为了所谓的爱,母亲就要牺牲自己的人生。
我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尽我的努力,剩下的,就看李姨娘的意志和她对我的情分了。”
虞泯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明显不过的客观事实,无悲无喜,可是,栖雾听着,却红了眼眶。失去母亲的痛,认他人做母亲的为难,她都懂。可是,分明母亲还在,分明住得近在咫尺,却不得相见,相见而不得相认,甚至要在自己的母亲面前喊他人母亲,这样的痛,栖雾不懂。她只觉得她家娘子心中的苦,大约胜过她十倍百倍不止,可她还可以哭,还可以当着继母的面为母亲祭扫,她家娘子却只能笑,只能让母亲眼睁睁看着她对他人尽孝。这样连栖雾自己都觉得难以接受的事,以她家娘子的骄傲,又如何愿意承受?无怪乎娘子要这般性情行事了,只求李姨娘能够体会娘子的苦心,莫要让娘子失望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