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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十八章 密鼓(下) ...

  •   或许因断了念,决了意,秋往事这一觉倒睡得踏实,醒来之时觉得心中坠坠的,似有什么沉淀下去,结作冷硬的一块。前日里的烦躁不安倒是一并绝了根,只身上仍隐约残留着些许疲惫,也模糊得恍若隔世。

      外头风犹劲疾,略带着湿意,拂在面上只觉舒爽。秋往事身上最后一丝惫怠也终被吹得远远飘了开去,没了踪影。时辰已不早,后院内已是静静的无甚人影,秋往事胡乱用了些早膳,也便出了府,先欲去寻楚颉。

      一上街便觉气氛不同,此刻已过食时,路边茶馆内却仍挤着满满的人,整条街都是高高低低的嘈嘈声,街上行人亦似受了感染,人人面上皆带着莫名的兴奋。秋往事一路走过,便听得嗡嗡的议论声随着自己的靠近远离一伏一起,隐隐刮得几声入耳,方知是大显皇长子裴节被擒的消息已传了开来,日前朝廷赐婚的余波犹未平息,这下更是炸开了锅。城中热闹得像是过节,四处皆可见人拂袖振笔,题写壁书,淋漓墨迹之间尽是激昂之意;街边说书铺子皆打出了“将门女勇擒乱国贼”的新名目,一改往日清冷,门庭若市起来;便连童子稚儿也传唱开了新的童谣:“冬雪消,春意浓,东南风起九洲同。凤翔万里不知远,四海江山一望中。”

      秋往事一路行来,不由暗叹容府布置周详,不过一日夜间,便已掀起满城的民意沸腾,此时若再来一场大胜,只怕这天下民心,当真要尽归东南了。她今日穿着便服,倒也未被人认出,正低头匆匆走着,身后忽有一辆马车“哒哒”地驶到身前停下,车帘一掀,探出头来的正是楚颉。秋往事见他招手相唤,便一跳上了马车。楚颉微微笑着,问道:“真是巧了,又碰上七妹,你可是上营里去么?”

      秋往事点点头,听他吩咐车夫先绕道去军营,便掏出飞鹏令递给他道:“二哥瞧瞧,这可是你昨日丢的飞鹏令?”

      楚颉眸光一闪,接过令牌欣然笑道:“正是了,真要多谢七妹。这令牌关系重大,当真丢了可是麻烦。”

      秋往事留心看他神色,却见他当真满面惊喜,觉不出丝毫异样。她也便不动声色,只胡乱寻些话题闲扯着,绝口不提裴节二字。岂知楚颉也当真似无事一般,同她有一出没一出地聊着,像是毫不关心她可曾拿这令牌做过些什么。眼见得军营渐近,楚颉仍无半点聊到裴节的意思,秋往事愈来愈是疑惑,终于沉不住气,不耐烦再同他拐弯抹角,张口便道:“有一事该让二哥知道,我昨晚拿着这令牌去地牢见过裴节。”

      “哦?”楚颉眉梢微挑,轻叹道:“这也没什么,大哥此番考虑虽说是出于大局,到底不近人情了些。你与他原当有些话说,见上一面也好。”

      秋往事几乎露骨地紧盯着他,见他面上带着无奈,语中透着抚慰,端无半分不自然,几乎怀疑他当真只是随性而为,并无其他目的,只得又道:“二哥放心,我并未说什么不该说的,也不会做什么不该做的。”

      楚颉仍是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道:“这个自然,二哥岂会信你不过。”

      说话间已至军营,秋往事白同他磨了半天嘴皮,仍落了个一头雾水,见他笑得温文尔雅的模样便来气,直恨不得拔刀逼他说个明白。楚颉倒似浑无所觉,亲送她下了车,又说了好些亲近安慰之语方告辞离去。

      秋往事闷闷地入营中转了一圈,却未寻着李烬之,知他多半准备出兵事宜去了;飞隼队中也并无半个人在,想是又去了西郊放马;便连王宿也不在帐中,不知去了何处。她无事可做,看看时辰还早,便也牵了马出来,欲往西郊去寻沈璨等人。

      城西秋鸿门处人流绎绎,闹哄哄一团。入城的队伍排得老长,既有衣衫褴褛,满面愁苦的贫民,也不乏衣着光鲜,仆从成群的富豪,多半皆是推车挑担,大堆的行李,显是自别地移居而来。出城一侧倒清闲些,不过疏疏散散排着几十人。秋往事有军中令符,便牵着马直往队伍最前头插去,推推搡搡自几名牵马大汉边上挤过时,忽听其中一人低声抱怨了一句:“贼兵崽子,挤你娘的。”

      秋往事听得是北地口音,微微一怔,心中忽地一动,回头看时,正与其中一人打了个照面,看他身形轮廓,依稀认得正是当日挟持自己的那人。那人显然也是吃了一惊,怔得一怔方认出她来,面色登时绷紧。秋往事尚未来得及开口安抚,已听他厉啸一声,领着其余几人翻身上马,拔刀出鞘,猛地闯过人群向城外冲去。

      城门口登时乱作一团,堵在前头的人群被连撞带踩,惊呼惨叫地倒了一地。守门兵士仓促间欲挺矛相阻时,却哪里拦得住,早被那几人借着马势一刀一个砍翻在地。人群见了血,更是如受惊的马群般狂乱起来,城内城外四处乱窜,倒把个城门堵得贴贴实实,互相推搡踩踏间又是伤了无数。

      事起突然,秋往事也是吃了一惊,她从头到尾未对那几人露过半分敌意,不知他们何以忽然如此大反应。眼见几人横冲直撞,转眼已脱出人群,她本无意伤他们,也不欲牵累了百姓,便不曾出手,任他们向西逃去,待她牵着马挤来撞去地硬从城门穿出时,那几人早已奔在里许之外。

      秋往事眼见几人去远,上马疾追。她的坐骑是火火沐相赠的释卢良驹,此时发了力,奔得劲箭一般,眼见得两方距离一点一点硬生生拉近。片刻间已追出十余里外,前头的几匹马已显乏力之象,速度渐渐慢了下来。两边距离更近,转眼已不过相差十余丈,秋往事高喊了几声,令前头人马停下,他们却毫无反应,只加劲打马,也不知是否听见。

      秋往事不欲出手,恐在疾奔之下伤了几人性命,便仗着马力紧随在后,步步逼近。眼见即将追上,忽见远处又现出几骑人马,远远地迎了上来,连连挥臂打着手势,似还高声喊着什么。秋往事忽地省起,四下一望,只见此处三面环山,平坦开阔,已是入了西郊围场,前头几骑想必便是在外围阻拦过往行人的飞隼队兵士。

      又奔近几步,果见来人皆背弓披甲,正大声招呼前头几人停下。那几人见了容军人马,自是更不肯停,猛一勒马,转向北边逃去。秋往事趁机打斜插上,堪堪与几人并行。其中一人挥刀欲砍,方抬起手臂,便觉腕上一痛,长刀陡地脱了手。那人怒叱一声,正欲招呼同伴一齐动手,却忽听连声痛哼,紧跟着铿铿锵锵一阵乱响,回头看时,只见其余几人右腕之上也皆是鲜血长流,手中长刀尽数没了踪影。那为首一人见状不妙,打个呼哨,几人当下分作三组,散往三个方向各自逃去。

      此时那几名容军兵士也已追了上来,秋往事指着向西向北逃去的几人高声喊道:“拦下他们,要活的!”

      那几名兵士也已认出了秋往事,见竟有敌人可捉,顿时都来了劲,吹着口哨打着响鞭也分作两拨一径儿追去。

      秋往事牢牢跟着那转向东面的领头之人,那人见她靠近,回手一鞭抽来,却被她一把抓个正着。那人正欲松手,秋往事早已顺势探手而上,狠狠扣住那人腕上伤口,趁着他吃痛泄力,一把扯过他胳膊向后一扭,倾身过去右臂一圈,已把他大半身子拉离了马上。那人仗着力大,双脚紧扣着马镫,左臂一伸,箍着秋往事的腰,反欲将她扯下马来。岂知忽瞥见银光一闪,直冲着坐下马匹而去,那人知道不好,忙欲松手时,银光已没入马股,那马一声惊嘶,猛打了个颠便向前蹿去。那人半个身子腾着空,只凭双脚扣着马镫,此时哪里还稳得住,整个人向后一仰,被甩离马背,右脚叫马镫绊着一扯,但听“喀喀”一声闷响,已被生生扭断。

      那人惨呼一声坠下马去,秋往事也顺势跳离马背,同他抱作一团连连翻滚几圈方定下势子,起身半跪着以膝盖顶着那人胸口,问道:“你们当已听说我们会送裴节回去,这时候急着跑什么?”

      那人眼神一闪,别过头去狠狠啐一口道:“咱们昨日中了你的计,几乎丢了性命,你道我还会信你么?你们若识时务,便老老实实放了裴爷,如若不然,咱们大军压境之日,便是你们巢覆……”

      秋往事未待他说完,狠狠一掌劈在他右腿断骨处,冷冷道:“哦?你昨日怎无这般气概?如今知道咱们要放人,你们不沿途暗中跟着,反倒急着跑回去,可是听到了什么?”

      那人痛得浑身一抽,迸出满头冷汗,嘴上却硬,紧咬着牙恨声咒骂,并无半句回话。秋往事连连逼问,却只听他污言秽语不绝于口,一时倒也拿他无法,只得先一掌劈晕了他,唤回马匹,载着他往西面骑去,看看那头可有收获。

      行到半路便见前头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迎了上来,一色的黑马白甲,旌旗猎猎,银枪晃晃,风卷黑云般当头压来,虽只不疾不缓地徐徐奔驰,但松而不散的阵型间自有隐隐的威势迫人而来,如半开的弓弦般蓄着满满的后劲。秋往事久历战阵,深知一支队伍最难得的不是冲锋陷阵时的血气之勇,而是临上阵前的沉敛自持,如有余裕,一见整队人马那从容不迫的沉稳派头,便知确是一等的劲旅。她在释奴营中时天下尚是大乱初起,自来交手的多半皆是流寇乱民,乌合之众,罕有此等训练有素的精兵锐卒。如今一见之下,不由大为心折,只觉浑身的血皆热了起来,心跳一下一下合着闷雷般隆隆作响的蹄声,激起阵阵酥麻自后背直蹿上顶门,连袖中的凤翎也似极细微地震颤起来,似是随时会清鸣出声。

      沈璨率众奔近,见她眼中精光湛然,满是兴奋之意,心下也颇觉自豪,便打马上前两步,踌躇满志地挥手一指身后道:“听说秋将军是身经百战之人,瞧瞧咱容府止戈骑可够本钱会会天下英雄么?”

      秋往事出神地望着眼前马健人劲的队伍,轻轻摇头笑叹道:“可惜啊,三年前竟与你们擦身而过。当年释奴营若是灭在你们手上,倒也不失一场快意!”

      众兵士间顿时掀起一阵呼哨甩鞭之声。须知释奴营自创立之日起便一直攻坚克险,以弱战强,所到之处几乎无人可撄其锋,勇悍善战之名冠绝天下,而秋往事方才所言,显是认为释奴营犹敌不过止戈骑,众人自是大为兴奋,跃跃不已。季无恙却听出她话中的消沉之意,便朗笑一声道:“将军可惜个什么,今后咱们并肩而战,踏遍天下,败尽英雄,如此方称得一句快意!”

      秋往事也展颜一笑,点了点头,问道:“那几人可抓到了?”

      沈璨这才想起正事,挥挥手令人牵上四匹马,马上驮着的四人皆是一身血污,俯卧着一动不动。他拎起其中两人的颈子看了看,啐一口道:“又死了一个!先前这几个不知死的被追得紧了,正撞到咱们头上来,竟还敢动手,伤了无恙。咱们起先不知是你要的活口,上手便杀了两人!待知道了赶紧收手时,另两个也已受了重伤,这会儿又死了一个,只剩一个活的了。”

      秋往事回头看向季无恙,这才发现他左臂上缠着布条,尚未开口询问,季无恙自己倒先红了脸,讪讪道:“是我骑术太差,落在后头,被他们追上夺了刀。兄弟们也是见我受了伤才起了火下重手,却坏了将军的事了。”

      “不坏事,我这里还有一个,多半还是首领,够用了。”秋往事拍拍身后那名昏迷未醒的俘虏,笑道,“无恙你既受了伤,便同我一起带这几人回去吧,阿璨你也来,其余的便接着练吧。”

      沈璨同季无恙应了一声,招来几名百袍略吩咐了两句,便叫上几名兵士同秋往事一起押着那三死两活的五人往城内行去。

      那几名兵士押着五人骑在前头,秋往事三人则落后二十余丈缓缓策马跟着。行不几步,季无恙便压低了声音道:“听那几人口音,该是北边来的吧?”

      “不错。”秋往事答道,“裴节的事你们想必已知道了?这几人便是冲他来的。”

      沈璨眼中精光一闪,隐隐透出兴奋,沉声问道:“李将军这两日让咱们出来跑马,可是与裴节之事有关?”

      秋往事点头道:“不错,咱们这几日内便会送裴节北返,届时便劳你们走一趟了。”

      沈璨大觉愕然,皱眉道:“我先前听得外头风声说要放人,还不怎地相信,原来竟是真的?这裴节可是裴初最有出息的一个儿子,如今落在咱们手里,便不宰了总也该拿去换他几座城池回来,当真便这么白白送回去了?”

      季无恙上前拍拍他肩膀,暗递了个眼色道:“如何处置王爷自有计较,咱们听着便是了,何必多问。”

      沈璨也知失言,不觉讪讪。秋往事倒不在意,挥挥手道:“也没什么,王爷觉得裴初这人吃软不吃硬,或许放了裴节倒于咱们更有利些。只是现在……”她微一蹙眉,侧头问道,“你们方才可从那几人嘴里问出什么没有?”

      沈璨冷哼一声道:“那几人功夫不硬,嘴倒不软!剩了一口气也只是一个劲叫骂,不曾说过半句有用的。”

      秋往事微觉失望,无奈道:“也只能先带回去审审了,你们仍接着做北上的准备便是。”

      城门口经方才一闹,此时已戒了严,守着层层的兵士。入不得城的百姓在墙根下或蹲或坐地排了一长溜,几名兵士在派发干粮饮水,虽偶尔闻得几声疲软的抱怨,秩序倒也井然不乱。

      秋往事一行入了城回到营中,沈璨同季无恙二人先将那五人送去军中大牢刑讯,她则往帅帐去寻李烬之。

      李烬之早已自城门守将处得了消息,一见她进来便问道:“可有活口?”

      秋往事拉过一张椅子同他隔桌对面坐下,摇头道:“活口倒有,只是都硬气得很,恐怕问不出什么。”

      李烬之问道:“便是昨日挟持你的那几人么?”

      秋往事点头道:“没错,五人都在。”

      李烬之微蹙了蹙眉,低头沉默着,半晌不语。秋往事等得烦躁,忍不住开口道:“五哥,这五人不对劲。他们昨日还心心念念想着救人,今日却竟要出城离开。虽说咱们放出了送裴节回去的消息,可他们总也该观望个两日,岂有急着往回赶的道理?何况我昨日并不曾与他们为难,他们今日却见了我便跑,显是心中有事。我瞧他们恐怕是听到了什么消息。”

      李烬之若有所思地摇摇头道:“也未必,或许他们另有同伙伏在此处,他们则先一步回去报告裴初。”

      秋往事皱眉道:“你当真这么想?这固不是不可能,可是……”

      “我希望如此。”李烬之低叹一声,抬眼定定望着她,面色凝重,“如若不然,那这事便大了。我们此番出兵全在出其不意四字,何等机密。目前知道此事的皆是心腹重臣,若真是走漏了消息,那问题可就出在根底了。”

      秋往事虽隐隐知道事态严重,毕竟也无甚概念,挑了挑眉道:“若是真的,那多半便是二哥了吧。”

      “这是最坏的情形。”李烬之沉吟道,“你今日可将那令牌还他了?”

      秋往事撇撇嘴道:“还了,他半点反应都没有,我提起裴节他也似根本没兴趣知道。”

      李烬之低头思忖半晌道:“我始终觉得二哥出卖容府实在是说不通,他在容府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到了裴初处,纵功劳再高也难免排在顾雁迟那一干元老之下。何况楚氏根基在此,容府若败,楚氏也免不了伤筋动骨,正是有百弊而无一利,他若非神志不清,便绝不该起这念头。”

      秋往事也觉其中颇有蹊跷,可又抓不着关窍,默然半晌方开口问道:“那眼下究竟如何?出兵的事要搁下么?”

      李烬之听她问得似不经意又似小心翼翼,知她终究还是不愿与裴节为敌,心下也不由怅然,沉吟片刻道:“咱们已放了消息出去,因此送裴节北上那是势在必行。至于其后是否出兵,便只能届时再随机应对了。”

      秋往事神色一动,问道:“那我……?”

      李烬之点点头道:“这事牵扯到二哥,非我所能定夺,你便还是先预备着北上事宜,这两日内便要动身,其余的待我问过大哥再说。”

      秋往事觉得心下轻轻一浮,自己也不知是何情绪,轻叹一声站起身来道:“也只能如此了,那我便先回去了,阿璨他们那里若有消息我再来告诉你。”语毕正欲转身出去,忽听李烬之道:“我今早去见过裴节。”

      秋往事一愣,回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他说将来无论胜败,也绝无可能向容府称臣。”李烬之向后靠在椅中,双臂抱在胸前,面色沉静如水,“但他也说,他为苍生争天下,若容府真是天命所在,能叫他父子心服口服,他也未必非要死而后已、绝不放手。”

      秋往事胸中一动,脱口道:“那就是说……”

      李烬之点点头道:“你不必急着同他了结,我让他心服口服,我让他放手。”

      秋往事怔怔看着他,忽然“嗤”地一笑道:“五哥你这可算感情用事?”

      李烬之微微一愕,随即嘴角一抿,肃容道:“自然不算,他父子在北边颇得人心,若真能叫他们服气,远比死战到底有利。”

      秋往事不置可否地挑挑眉,问道:“你究竟和他说了什么?他昨日同我可不是这样说的。”

      李烬之淡淡道:“不过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罢了。”

      秋往事定定望着他,忽轻轻透出一口气,一笑向外走去,一面轻声道:“多谢五哥,这是我近日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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