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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8、第七十章 天涯(天边最后一朵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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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飒领着一千兵士浩浩荡荡上山,特意多举火把,高喊囗号,声势甚大。明光院中却殊无动静,连一个出来查探之人都不曾见到。越是如此,胡飒越是认定卫昭必是了无把握,荒张得很,多半正想着如何逃命。他心下也有几分紧张,更多的却是兴奋。这一仗虽只称得上小场面,其意义却远远重大过他曾参与的任何大仗,可谓通天之战。而眼前的敌人无非是一帮未见过血的枢士,胜负早已毫无悬念,唯一需要小心的,不过只有皇上性命而已。
他察觉胸中越来越快的心跳,暗暗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愈是此等时刻,愈是需要镇定,看看离明光院已只隔着最后一片竹林,索性命兵士停下歇息片刻。他亦趁机收敛心思,整理情绪。想想江一望数度暗示他了结皇上,几乎已然挑破,势必不能装傻。他却也并非傻瓜,自知如此做的后果。可若不照办,未免又失了江一望信任,因此尚须小心处理,想个两全其美之策才好。
正思量间,忽觉眼前乍然一亮。他猛抬头,却见明光院处红彤彤一片,竟是火光映天。他大吃一惊,叫一声:“不好,卫昭要逃!”立刻领着众兵士向上冲去。
火烧火燎地冲出竹林,明光院赫然便在眼前。胡飒却是一愣,前方视线一开,才发觉火光并不似想像之烈,院门洞开,望见院中亦并不见丝毫混乱,仍是一片肃静。先前所见红光并非因院中起火,而是因高高的院墙上,竟排满一长溜火把,烈烈地烧着,映得半天艳红。
胡飒满心惊异,不知是何征兆,正命兵士停步列队,严阵以待,却忽听前头高处传来一阵朗笑,一个清亮的声音道:“胡将军夤夜挥兵而来,不知有何见教?”
胡飒一听这声音乃是年轻女子,登时想到一人,不由大吃一惊。慌忙循声抬头望去,却见前方火把连成的长线唯在院门上方处断了一截,正有一人隐在这半明半昧的阴影中,高坐院门之上,依稀穿着盔甲,两条腿兀自挂在门檐下,悠悠地一晃一晃。
胡飒满心震愕,脑中一时空白,正使劲瞪大眼试图辨清隐在暗中不甚分明的面目,身后已有数人惊叫起来:“秋将军!是秋将军!”
墙头女子朗声长笑,说道:“诸位别来无恙,田丰、林胜、尚大可,近来可好?”
对面阵中“嗵嗵”跪下几人,皆激动不能语,只低声叫着“将军”。
胡飒心下大骇,怒喝一声:“都给我起来!”面上威势虽足,心中却暗暗发慌,情知这班兵士近半是止戈骑出身,与李烬之秋往事皆共历过大战,对他两人的敬畏绝非三言两语可以抹消,若在此时输了气势,只怕军心立刻涣散。如此想着,当即紧紧按着腰间长刀,大步向前走去,一面冷冷道,“秋将军,外间纷传你与卫昭狼狈为奸,我本还不信,哪知你竟当真堕落至此。”
墙上的“秋往事”自是无相士所扮,见他走过来,不免心下发慌,下意识地瞟向藏在墙后的卫昭。卫昭虽瞧不见外间情形,却听得出胡飒声音紧绷,脚步沉重,显然十分紧张,心下暗自冷笑,低声吩咐道:“别怕,跳下来。”
胡飒虽硬着头皮往前,心下却着实发虚,蓦见她手一撑翻身自墙上落下,登时吓一大跳,脚下一弹,倏地往后跃出一步,长刀“铿”一声拔出,斜斜护在身前。还未站稳,又觉眼前火光晃荡,热意逼人,却有四支火把凌空飞来,围在他身周。他悚然一惊,目光一晃,却扫见墙头那排火把竟并非插在墙上,而皆是虚虚地悬在空中。他哪里知道这是简居通与裘之德携院中枢士暗中合力所为,自然认定是秋往事手笔,虽对其自在法之能早已如雷贯耳,可亲身领受,到底滋味不同,只觉浑身上下皆是破绽,仿佛□□地曝于刀锋之下,顿时激灵灵打个寒战,僵在原地不敢动弹,却又不愿露怯,勉强稳着声音,咬牙道:“秋将军武艺盖世,天下皆知,杀我不过反掌。只是杀得我一人,怕却堵不尽天下悠悠众口!”
那无相士见自己不过跳下墙头便吓得他不敢动弹,不由觉得有趣,胆子也大起来,“嗤”地一笑,一面听着卫昭在身后小声吩咐,一面道,“胡将军说哪里话,不过怕夜黑绊脚,替胡将军照个亮罢了。”
胡飒听她颇有嘲笑之意,心下大怒,却也知不能硬拼,只能暗暗敛下怒气,料得抵挡也是无用,索性将刀一收,站直了身体,阴沉着脸,忽想到她不会独身一人进城,院中必定还伏有党羽,而她本身并无亲信势力,身边属下必皆是永宁之人,对她偏护卫昭之举势必有所不满,当即心下一动,故意大声道:“卫昭倒行逆施,罪在不赦,天下英雄群起讨之。秋将军却相与勾结,也不怕坏了永宁殿下英名么!永宁殿下当日被迫离宫,正为卫昭奸贼所逼,日前不幸罹难,又是卫昭奸贼所害,秋夫人身为遗孀,岂能贪图私利,与贼为伍!”
卫昭听他忽然扯着嗓门叫喊,稍一揣摩便知其心思,不由暗暗发笑,倒觉不妨将计就计,当即低声吩咐几句。
胡飒见秋往事半晌不语,自以为戳着痛处,正自得意,忽听她匆促说道:“胡将军莫要胡言乱语,我此来正是要向皇上与卫昭讨个公道,谁说我勾结卫昭!”
胡飒正等着她如此说,立刻道:“既如此,秋将军何妨将那两人带出来,此乃天下之事,并非秋将军家事,理当摊开来大家一同做个见证。”
秋往事显然有些踌躇,连胡飒身边那几支火把似也跳跃不定,极不安稳。她许久不语,半晌后方道:“听胡将军意思,倒似巴不得我尽快除了这两人才好。容王此番发兵,可是只言讨逆,未提易君,如今却将皇上与卫昭相提并论,究竟是容王的意思,还是胡将军自己的主张?”
胡飒听她显然是想扯出皇上做挡箭牌,心下略一衡量,此时秋往事既已在山上,纵然皇上被杀,也大可记到她头上,倒不必如先前打算的小心保他性命。于是便想不妨索性趁此机会摆明立场,一则得永宁党羽之心,孤立秋往事,二则若稍后需要强攻,也免得碍于皇上缚手缚脚。主意既定,当下高声道:“我奉容王之命,为复永宁殿下血仇而来。秋将军若尚念殿下昔日恩义,便请勿阻我进去捉拿元凶。”说着侧过身悄悄向后打个手势,登时有机灵的兵士会意,带头嚷起来:“秋将军,把凶手交出来吧,替殿下报仇!”众兵士也跟着稀稀拉拉喊起来,愈来愈密。原在止戈骑的兵士想起李烬之昔日好处,不由悲从中来,倒当真动了激愤之心,扯着嗓子大声怒吼着,一时喊声震天,声势惊人。
胡飒眼见士气已起,便真要硬来也已不惧,见秋往事呆呆立着,茫然四顾,显是被众人声势骇得不知所措,心下更是得意不已,正等着看她如何应对,忽见院门内匆匆奔出一人,并非枢士衣着,附在秋往事耳边说了句什么。秋往事面色一变,朝他狠狠瞟来一眼,忽转身奔进院内,院门在她身后无风自动,“砰”一声重重阖上。
胡飒心下一喜,料想必是有永宁中人被他先前的话挑起不满,秋往事才不得不赶去救火。虽说此时已大可趁势进攻,他却不急。只因秋往事毕竟武艺惊人,硬碰不知将有几多折损,若能由他们内里先斗个两败俱伤,自是再好不过。以他推测,院中枢士听命于皇上,皇上对卫昭言听计从,而卫昭又与秋往事声气相通,偏偏永宁一脉又与卫昭势不两立。秋往事若硬保卫昭,那便势必与永宁反目,若是站在永宁一边,牺牲了卫昭,则院内枢士将不仅不能为她所用,甚或可能倒戈相向。这争端一起,无论何种结果,得利最大的皆是他胡飒,恐怕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拱手得下明光院。
想至此处满腔得意,几乎忍不住放声长笑,忙低下头闷闷咳了两声,收敛情绪,才又抬头大声道:“我等秋将军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若将军不给我个交待,便莫要怪我进去拿人了。将军且妥善思量,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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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往事”一进门,卫昭、江栾及简居通裘之德便围了过来。他低下头,收敛枢力,正缓缓恢复原貌,却忽听江栾道:“别变了,就这样挺好。”
众人皆向他望去,见他笑眯眯地望着那“秋往事”,眼中一片赞赏之色,抚掌道:“好久未见往事的威风模样,上一回还是她成亲时。”忽又神色一黯,低叹道,“晃眼半年,怎知天翻地覆。当日我亲手将她嫁给那李烬之,怎知竟会,怎知竟会……唉,事到如今,也不知我与她可还有再见的机会,纵然见了,又不知会是何光景。”
众人见他迳自伤感起来,皆默然无语。那无相士倒并不理睬,见卫昭未说话,便仍是变回原样。江栾顿时不满地皱起眉,卫昭见状道:“他枢力有限,皇上便别勉强了。皇上想见扶风公主,她一会儿便该来了。”
江栾先是一喜,想起他上山前夜说过的话,又是心下一紧,急问道:“那卫卿你……”
“我自有去处,皇上放心。”卫昭欠一欠身道,“我与两位大师还有事要谈,皇上累了,不妨先回去歇息。”
江栾虽有些担心,可情知自己在场许多话不能摊开来说,方才那胡飒又已发了话,至少总有一个时辰太平,又见卫昭神态平静,也知他办事之时素来不喜他在身边,便打了个哈欠,转向简居通与裘之德道:“那我便再去睡会儿,无论有什么事,卫卿说了你们照办便是,不必次次非拉我出来才说得通。”
简居通眉头紧皱,虽知争辩无用,却也不愿应承,裘之德倒是笑呵呵地应了下来。”
江栾又望向卫昭,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终究叹了一声,郑重道:“此间的事,便全交予卫卿。我一句不过问,你也不要叫我伤心。”
卫昭点点头,说道:“皇上放心,待我料理了此处,便同你仔细解释。”
简居通目送着江栾离去,脸色也愈发沉下来,望向卫昭道:“卫大人还想做什么?”
卫昭不语,迳自沿着进门主道往前行去,进了空荡荡的前殿。简居通一脸怒容地跟上去,见他负着手、仰着头,在长年亮着灯烛的大殿中悠哉悠哉地踱来踱去,似是饶有兴味地欣赏着墙上浮雕书画,不免越发来气,枢力一动,殿门在身后“砰”一声关上,连随后跟来的裘之德都隔在门外。
跟在卫昭身侧的无相士面色一凛,立刻踏前一步挡在他身前,右手按住腰间佩刀。
卫昭倒恍若无事,挥挥手命他退下,一面仍闲闲踱着步,一面头也不回地说道:“简司院莫不是有什么体己话要单独同我说?”
简居通大步上走到他跟前,逼着他停下步来,沉声道:“如今没有外人,卫大人究竟要做什么可否一次说个明白?卫大人纵不是教中人,总也受凤神庇佑,当知此间神圣,不是可任你兴风惹雨处!”
卫昭总算瞟他一眼,忽仰头笑个不止。
简居通愈怒,厉声道:“卫大人觉得好笑?我虽不才,可既忝居十二翕之位,便自有护教之责。枢教不涉政,此乃铁律,卫大人或许不放在眼中,我却不敢轻忽,今日卫大人若不给我个交待,我宁可开罪神子,也不容你走出这间屋子!”
卫昭对着他的疾言厉色却毫无惊惧之态,仍旧笑得一派轻松,开口道:“简司院误会了,我并无轻视枢教之意。我只是笑,事到如今,简司院仍然不知践踏教规的究竟是谁。”
简居通嘴角不屑地轻撇,冷哼道:“卫大人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卫昭终于肃下神色,回过头直视着他,沉声道:“简司院信不信,神子但凡走出院门一步,只怕立刻便是乱箭穿心之局。”
简居通心下一震,脱囗道:“不可能,谁有这胆!”
卫昭冷冷笑道:“大利当前,自有的是人愿意亡命一搏。”
简居通略一沉默,讽笑一声,说道:“卫大人莫非想说此番上山全是为了神子安危?”
卫昭淡淡道:“不然简司院以为我来做什么?”
简居通冷哼道:“外间兵马来势汹汹,冲的可不是神子,而是卫大人。只怕保神子安危是假,全自己性命方是真。”
卫昭低低一笑,说道:“若天下对神子尚有半分敬畏,他一句话便可保我,又何必跑到这儿来?”
简居通微微一怔,倒也无话可说。
卫昭又道:“枢教虽不涉政,可同居一城,简司院也总该知道我是何人物。以我在城中的势力,莫非还需托庇于区区一座明光院?”
简居通虽不满他提到明光院时的轻视囗吻,却也知他所言确实不假,只得闷闷哼了一声,心下也越发对他此来的目的疑惑起来。
卫昭轻叹一声,接着道:“可惜我势力再大,也难一手遮天,但求自保或许不难,要保皇上却是不易。世道混乱已久,人人皆已等着改换新天,皇上正是最多余的一个人。他身为神子,或许本便不该为帝,也确实做得让人难以称道。可我毕竟蒙他恩宠多年,天下人我皆不放在眼中,唯有他,我无论如何总要设法保全。只是宫中毕竟耳目混杂,难免疏漏,近来诸方逼迫甚紧,眼看难以周全,我想来想去,或许唯有此处才是万全之地。”说至此处稍一停顿,讥诮地瞟向简居通道,“只是我未想到,原来枢教也并非清静地。”
简居通对他虽是殊无好感,却也觉以江栾对他的宠信,确实值得他戮力以报,心下也不由信了几分。又听他似是意有所指,皱眉道:“卫大人是何意思?”
卫昭微微一笑,说道:“简司院恐怕还不知道,方朔望宗主已到门外了。”
简居通大吃一惊,叫道:“当真?!”
卫昭点头道:“我手下已与他说过话,决没有假。”
简居通惊疑不定,面色变幻,喃喃道:“他在外面做什么?”
“简司院问得好。”卫昭道,“外间皆说神子为我所挟,他理当是为营救而来。只是若真为营救,以他碧落之能,早该闯进来,他却偏偏留在门囗不动,简司院说他在等些什么?我看只能是等着神子死后,稼祸明光院,如此天下枢教,便半数姓方了。”
简居通又惊又怒,咬牙道:“岂有此理!方宗主身为上三翕,为一己私利,竟连神子都敢害!”
卫昭轻叹一声,忽负着手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恳切地说道:“简司院信我也好,不信我也好,只希望瞧在毕竟同为一人效力分上,帮我一个忙。”
简居通吃了一惊,也不由僵硬地欠了欠身,缓下语气道:“什么忙?”
卫昭抬起头道:“胡飒一个时辰后便会强攻,院中枢士未历过厮杀,挡不了容府精锐,唯今之计,只有把我和神子交出去。”
简居通顿时愣住,呆了半晌方道:“卫大人说笑了,连神子都交出去,还要我明光院做甚!”
卫昭忽招招手道:“简司院瞧瞧这神子可交得么?”
简居通一怔,抬头看去,见那无相士走过来,身上还穿着盔甲,面容却已变做了江栾模样。他心下一震,望向卫昭,越发讶异,迟疑着问道:“那卫大人……”
卫昭微微一笑,说道:“既有假货,总也该有真货,才令人信服。”
简居通愕然无语,愣愣瞪着他。
卫昭倒是十分泰然,笑了笑道:“方才说要简司院帮忙,司院还未答应。”
简居通犹自震惊,咽了囗唾沫,怔怔道:“卫大人但说。”
卫昭道:“我们露面之后必死无疑,只是简司院知道,无相士身死之后枢力一散,便自复原样,想瞒过人,必得再耍些手段。我打算放一场火,不知简司院可舍得这些殿宇庭院?”说着抬头望了望墙上雕刻,笑道,“我已预下一笔钱,到时自有人送来,足够重建之赀。只是这些前人遗迹却是学不来,只有可惜了。”
简居通好容易回过神,问道:“神子殿下可知卫大人……”
“他自不知晓。”卫昭道,“我已嘱他留在隔世堂内切勿外出,还请简司院好生守着洞口,莫教人误闯进去坏事,也莫让他知道外间之事,一切待扶风公主到后再做论处。”
简居通一愣,讶道:“扶风公主?她不正是永宁遗孀,神子怎可交在她手里?”
卫昭道:“这个简司通放心,她与神子早有默契。所谓永宁遗孀,不过掩人耳目而已。”
简居通又是一讶,愣了片刻,皱了皱眉道:“这个秋往事当真可托?当日师父之死,后来虽说是燎人所为,到底不明不白……”
卫昭微微笑道:“我曾听人赞过她的枢术,说是心中但有半分不磊落,也练不出那样的自在法。简司院同是自在一脉,应当自可心照。”
简居通轻轻一震,恍然似有所悟,心下仿佛捅破了一层一直穿不透的窗户纸,煞然透亮起来,一时呆呆立着,怔愣无语。
卫昭又深深一躬,说道:“明光院千年基业,遭此一劫,实是情非得以。卫昭生平不曾求人,唯此一次,只有请简司院多多担待了。”
简居通默然片刻,也深深回了一躬,叹道:“无论卫大人往日如何行事,今日为神子做到如此地步,简某唯有自愧不如,复又有何话说。大人放心,神子安危便交在我身上,扶风公主到前,决无人进得隔世堂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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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飒领兵退到二十丈外,一则以示对明光院并无不敬之意,二则亦避秋往事凤翎。本想趁这空档同简居通裘之德等院中高位者谈谈,奈何通传几次,简居通是无半点回音,裘之德也只命人带回两句不痛不痒的场面话,总算看去并无敌意,让他多少安心几分。
自秋往事回进去后院中便了无动静,胡飒虽一时不预备强攻,到底也知要做万全准备,便也不曾闲着,命众人一齐动手,于附近林中砍竹伐木,搭起云梯望楼来。众兵士皆是训练有素,彼此配合,手脚甚快,不过半个时辰已是颇具规模,丈许长的挂墙梯扎出了二十余具,两丈高的望楼也竖起三座,虽是伧促而成,每座晃晃荡荡的仅能承两三人之重,可居高临下,若配以神箭手,已足可构成威胁。
胡飒登上望楼,满意地瞧着尽收眼底的明光院,料想纵然不得不与秋往事硬碰,当也已立于不败。正欲下梯,一回头却忽见山下火光凌乱,尘烟飞扬,因逆着风,听不出多少声响,可侧耳细辨,却确有闷雷般的隆隆嘈杂声,显然正一片混乱。
胡飒吃了一惊,忙命人下去打探。探子刚走,山下遣来的传令兵却也到了。胡飒忙问:“底下怎的了?可是卫昭人马来攻?”
传令兵匆匆行了个礼道:“不是卫昭,是扶风公主。”
“秋往事?!”胡飒惊呼一声,旋即一击掌道,“她人到了,兵自然也到了,早该防她这手!该死,这一个时辰,倒叫她白赚了去!”接着又问,“底下情形如何?来了多少人?”
传令兵摇了摇头,答道:“尚未弄清。”
“什么?!”胡飒又是一惊,“底下打多久了,怎连有多少人都弄不清?”
传令兵也似有些迷糊,含含混混道:“敌兵……十分狡猾,一时东一时西,又只撩拨,不硬碰,着实捉摸不定。只知城里到处有扶风公主消息,恐怕十分势大。”
胡飒一听便知来者颇谙兵道,却仍觉疑惑,低声道:“怎会如此不济,底下不是有……”忽又抬起头问道,“底下是谁在指挥,公主?”
传令兵道:“不,是徐珂将军。”
“徐珂?”胡飒一怔,“京戍大营督统徐珂?不是……不是临风公主?”
传令兵摇头道:“不是。”
胡飒讶道:“这等状况临风公主竟不出面,她在做什么?”
传令兵对他略带质疑的口气似是有些不满,微微一顿,闷声道:“不知,并未见着公主。”
胡飒转着眼珠,虽觉疑惑,可料想他也不知道什么,便只得先搁过一旁,问道:“徐珂将军怎么说?”
传令兵道:“将军说,楚大人着胡将军看紧明光院,莫叫卫贼逃出来与底下接上头。只是也暂莫强攻,尤其不可伤了皇上与众枢士性命,以防落人口实,且再等号令。下头的事徐将军与楚大人尚可应付,请胡将军不必分心。”
胡飒一听是楚颉的意思,便觉有些不快,自也不露出来,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告诉徐将军放心,此处有我看着,卫贼走不出半步。”
传令兵领命走后,胡飒低着头来回踱步,心下反复琢磨。卫昭、江栾、秋往事,此三人除了哪一个皆是天大的功勋,何况此时齐聚院中,又无兵马守护,若能来个一锅端,则半壁江山就此底定,脏水亦尽可泼往永宁人马头上,实是千载难逢之良机。楚颉之所以令他待命不动,一是不知秋往事已在院中,二是未同江一望见面,不知他心思,三则未必没存着几分争功之心。他此番乃是直接受命于江一望,大可不必理会楚颉,只待此役一定,他自是首功之臣,到时岂还有楚家指手划脚的份。
正自盘算,呼听头顶传来呼喊:“将军,快看!快看!”
他一抬头,见望楼上的兵士正指着明光院内大喊,忙三两下攀梯而上,举目一看,顿时一愣。只见院中枢士团团绕着前殿,分作两拨,一拨向里,一拨向外,正彼此激斗。凤翎满天飞舞,火把亦四处乱掷,已有数处燃起熊熊烟火,乱得不可开交。他大吃一惊,忙拉着身边一名年轻将领问:“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那将领显然也在震惊中,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是、是秋将军。他们放火烧前殿,想烧死秋将军,幸好她闯了出来,跟着便打起来了。喏,喏,那个便是秋将军。”
胡飒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到秋往事立在殿前,虽隐在立柱之后瞧不清做些什么,可一身盔甲在晨光照耀下熠熠生辉,仍叫人一眼便认得出。她被一群枢士围着圈护在中心,身边还跟着两人,看得分明,正是江栾与卫昭。胡飒心下狂喜,忍不住仰头大笑起来,用力拍着栏杆叫道:“天助我也!天助我也!秋往事倒有些能耐,竟能拉着枢士一道内斗起来,天助我也!实是天助我也!”
那将领瞧他喜不自胜,倒似有些郁郁,默然片刻,小声嗫嚅道:“将军,我瞧秋将军还是向着咱们的,你瞧,她押着卫贼与皇上呢,倒是外头这拨似是想抢人。我看她的人一直往门口冲,是想来给咱们开门呢。”
胡飒哪里当真,嘴上却道:“自然,自然。立刻传令,咱们压上去,从外头放火,配合秋将军。”
将领怔了怔道:“咱们也放火,岂不连秋将军一并烧了?”
胡飒瞟他一眼,心中暗暗将这不识时务的将领记下,面上却故作神秘地眨眨眼,压低声音道:“给你透个底,秋将军已然不怕火了。”
将领一愣,旋即眼中一亮,低呼道:“莫非……”见胡飒肯定地点点头,不禁大喜,搓着手道,“我便知道,我便知道将军定会入一品的。”
胡飒微笑点头,拍拍他肩膀道:“快去,秋将军等着咱们呢。”
将领兴奋地应下,匆匆领命而去。胡飒并不下梯,只在望楼上以旗鼓指挥,一面命人送上一把弓,虚虚张着,瞄向秋往事。
秋往事并未叛变且已可御火的消息显然立刻便在兵士间传开,一时士气高涨,迅速整队冲到院墙下,迫不及待地将各自手中未熄的火把隔墙抛了进去。正值天干气燥,火势瞬间便大了起来,转眼烈焰冲天,黑烟缭绕,滚滚热浪连在望楼上也觉直燎眼鼻。院中愈发混乱,有人忙着救火,有人兀自打斗,更有人四散逃蹿。
前院的大乱虽并未波及后山,嘈杂的声响却传了过去。江栾回隔世堂后本也未睡,此时听得情形不对,便走到洞口探头探脑地向外望去,却见洞外不知何时守了一排枢士,远处则烟雾弥漫,火光映天。他骇了一跳,忙向外走去,立时有枢士上前阻拦道:“司院大人有令,还请殿下留在洞内。”
江栾双眉一立,怒道:“你们敢拦我!”
那枢士忙欠身道:“岂敢,只是外间不宁,司院大人亦是为殿下安全计。”
江栾瞧这架势,料得外间情形定是颇为严重,心下一紧,忙问:“外头怎么了?”
那枢士态度虽十分恭敬,面上却冷冰冰的殊无表情,背书般硬梆梆道:“我等亦不知详情,只是无论情形如何,我等必定保护殿下周全,请殿下安心。”
江栾听他什么也不肯说,愈发不安起来,急道:“卫卿呢?卫卿在哪儿?叫他来见我!”
那枢士道:“卫大人有事脱不开身,亦交待我们好生看护殿下。”
江栾心下打突,情知必有不妥,一挽袖露出腕间火焰印记,挺身向外闯去,口中厉声道:“我要出去,给我让开!”
那枢士见了神印,似是微微一怔,被江栾闯出几步,旋即回过神来,错步挡在他跟前,垂着眼不去看他手腕,沉声道:“司院大人有令,宁可开罪殿下,也不能令殿下涉险。待事过之后,我等自当请罪。”
其余几名枢士也跟着围上前,严严实实堵在洞口,并不动手,只是直挺挺站着,却任是江栾呼喝推搡以至拳打脚踢亦是纹丝不动。
江栾折腾出一身汗,到底出不去半步,明白无法可想,干瞪着他们喘息半晌,终究一甩袖,怒哼一声,忿忿转身回进洞内。
才回到休息的石室,忽觉眼前一花,竟闪出一个人影。他吓了一跳,正要惊呼,那人已欺身而上,蒙住他口鼻道:“皇上勿惊,是卫大人遣属下前来。”
江栾眼中一亮,连连点头。
那人松开手退后一步,单膝跪下道:“冒犯皇上,还请恕罪。”
江栾忙拉起他摇着头道:“无妨无妨,卫卿怎么说?他人在哪儿?”
那人欠身道:“皇上请随我来。”说着转身向洞深处走去。
江栾虽已在洞内住了数日,却只留在那石室中,连登天像都未乐意去看,他处更是从未涉足。此时跟着那人一路走去,才知洞内竟有如此深遂,每每似到尽头,一个转折却又别有通途。
愈走愈深,外间声响已全然不闻,只听见两人空洞的脚步声回荡在耳边。路亦越来越是险窄,早没了正经通途,到后来索性直不起腰,几乎连走带爬地艰难前行。他渐渐心慌起来,一面忐忑地跟着,一面忍不住频频回头。再转回来时,忽然不见了那人身影,他猛然一惊,正待大叫,忽听那人的声音自前方闷闷传来:“大人,皇上到了。”
江栾心下一跳,忙跌跌撞撞向前跑去,忽觉脚下一空,急坠下去,一声惊呼尚未出口,人已“嗵”地碰了地。身下所触倒是十分柔软,似是铺了软垫。他惊魂未定地抬起头,冲眼便见一个熟悉的人影,顿时大喜,来不及爬起便伸手叫道:“卫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