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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云燕渺渺【一】 ...

  •   曲子换到第三支,外头的灯升了起来。
      傅渺尘端着酒杯离开坐席去到廊上,眼前夜市辉煌,背后声色犬马,喧闹之中唯有一个安静的他,显得格格不入。
      近些日子总没来由的怅然,傅渺尘偶尔也觉得自己似沾染了一丝文人的脾性,变得伤春悲秋。然而春景并不能令他动容,秋意也无法使他伤怀,只是这夜,无论人在哪里,无论哪一季都轮回不止的昼夜交替,每每望着天空黑下来,心便跟着越来越沉。傅渺尘想,自己大约真是年纪大了。
      其实论才艺或容色,便是手上盏中盛着的酒,此处小馆都不足与金陵美人王冯栖蝶的沐昀阁相提并论。甚至,只要傅渺尘愿意,他随时可去,也总有最好的姬娘侍奉。南冯北凌,沐昀阁与九曜星君的牵扯因连了父辈,早已成了江湖人口中的“同盟”。如今傅渺尘为九星之首,是傅大爷。大爷,大爷,听起来却像骂人的。
      当然并非因此不欲往南去寻欢。他素来是不贪酒色的。纵使真去到沐昀阁,也总是兄弟们赏乐,他如此时这般捉了壶,独自挨在格栅边就着风,望住每日不同的夜色。
      后来结识的弟弟们不能够详知,二弟凌玥琦倒多懂他一些,闲坐闲谈:“还是边关的星河浩瀚,能宽人心。”
      傅渺尘便笑笑:“都是一样的。”
      “人一样,天一样,心思不一样。”
      “不,是人不一样了。”
      “大哥想回去?”
      傅渺尘自斟自饮,祈醉难醉,话音忽杳渺:“也没有。只不过年少时候想要的太多,没问过自己得到后要如何。如今都得到了,恍惚这些没有一样是重要的。可放下了这些,我这半生又算什么?或者当初没有贪得那样多,此刻我是不是反而又后悔年少气短?呵,”不知不觉空了杯干了壶,傅渺尘支着腿,自嘲地笑,“无非是些胡思乱想,庸人自扰罢!”
      然而这自扰,也已扰了许多个空寂怅惘的夜,扰成了一种习惯。
      效仿雅士回顾过往,自习武至出师,真说有抱负,大约还是人云亦云,随着身边人一道不过脑地热血。别人干什么自己也干什么,走一条太多前人走过的路,即便走不通,也不会显得太过孤僻。
      更琢磨了家世,不贵不贱不富不贫,便是个不上不下的不起不落。那一年凉州城里门派揽人,后来成为同门的师叔伯、师兄们在各乡各村拉场子壮声势,搞得如同杂耍班子讨生活,结果看热闹的人多,报名的也多,却挑挑拣拣,终究也没去成几人。机缘使然,傅渺尘竟是其中一个。
      父亲说家里几代不出读书人,身处这边陲之地,学点拳脚功夫,也许还能奔个武举。因此师父说傅渺尘根骨好,父亲自然欢喜,又不收钱,权当是提前为儿子谋条生计,吃过一顿团圆饭,就让傅渺尘跟着师父去了。
      那年傅渺尘七岁,一走就是十三年。
      十三年里,仅仅过年才能回家。十三个年,傅渺尘统共也只回过家三趟。
      父丧母别,最小的弟弟随母亲改嫁一去杳无音信,阿姊亦嫁了人,初时傅渺尘伤感家中就剩了他,后来他尝苦笑,一个人,哪里还能称家?
      且连名字都叫师父改过,并赐了字。这些年偶尔想家人,想原来父亲起的名,一时居然不得记忆。总是想了又想,心绪用力回到童年时候为数不多的膝下承欢,听见了那一声“诚儿”。傅诚,简单地希望他诚实、诚恳,师父却嫌不够江湖人的恣意潇洒,终究把这最后的一点父子瓜葛也夺得干净,徒留下祖宗给的姓,除了死后刻碑,实在无甚用处。
      断了家门路,便全以师门为重。十五岁起跟着师兄们各路武道会上走过场,无名小卒不登台,谁也不知道他。十八岁上双掌撼落西北十三派的成名弟子,从此武林中人开始议论起了傅渺尘这个名字。直到弱冠之年独闯江湖,他不惹是非,单凭着师门威赫与自己前几年的微薄名声,日子过得还算太平。
      在傅渺尘看来,与凌玥琦的邂逅纯属意外,却如拜师学艺那样,意外成了莫大的命运转折。
      细思量,其实在那之前,自己走江湖并没有太大的雄心壮志。师父成天念叨着“侠道、仁道”,他就想力所能及之下做个除暴安良的义士,不辱这一身武艺,不辱师门,便当心安理得。
      没有想过凌玥琦会邀请自己:“傅兄既这般洒脱,那小弟借你一臂之力,愿与否?”
      年纪相差不过两月,堂堂凌家少当主自甘屈尊相交,傅渺尘免不了心头一热。
      时至今日人不问他不说,傅渺尘未与任何人提过,肯留在凌家实在不过贪那一声哥哥。想家想了十数年,突然能有个亲人,哪怕不是同血同宗,已够他暖尽这余下的半生。
      何况,雨花台结拜,这样的弟弟如今傅渺尘还得五人,都亲亲热热唤他一声大哥。偌大的北苑一楼一阁陆续被填满,一大家子人,他没有什么遗憾了。
      那么这些年的落寞又是因为什么?
      “呵,”那年结拜,凌玥琦孩子样顽皮地挤挤眼,半真半假地劝他,“大哥该成个家了!”
      四年前劝他的人,上月大婚。早已坐稳江湖五霸之一的凌家当主凌玥琦,迎娶沐昀阁阁主的义妹佟茉华,从此南北真的是亲,是盟。
      这年,凌玥琦已三十六岁,傅渺尘也三十六岁。
      成家?似乎有些晚了。
      因何晚了?傅渺尘自觉,并非因为抱负,也非喜好有异,更非身上有疾,大约就是不上心不在意,轻易地忘记了。一如这人生,没人来扭转,他就随遇而安地走下去,走到哪儿是哪儿,全不曾想过终点处有什么,结局该如何。突然有人提起成家,他竟茫然了半晌,恍惚一生未热烈地表白过情感,同样从不曾得到过炽烈地追求,于是随遇着随遇着,就将日子心安理得地蹉跎过去了。
      入京理事,一年总有几次,素来少往坊内逗留,今次他却想来。
      几曲靡靡之音,数盏尚可的醇露,佐夜未尽兴,心湖却皱,圈圈的涟漪勾住往事,叫回忆倏忽清晰起来——
      “公子如何称呼?”
      “傅渺尘。”
      “嗳?有些耳熟呢!”
      “你呢?”
      “燕寻。”
      ——岑燕寻,她是傅渺尘的一段邂逅,一次放纵,一场风流,一处他人不得悉知。
      那时候,他还不是九曜星君的荧惑星,还没有如此多的好兄弟。那时候,凌玥琦托他助力,人员随他调遣,银钱供他支配,相交八载,但他依旧只当自己是个客人,多一分不贪,多一事不沾。
      也是这样独自领人来京理事,生意了了,街头闲逛,撞见了教坊盛事。别人选花魁,他当看客,全因捧起来的都不如一名舞姬能入自己的眼,生平头一次的意气,掷了重金强与她占了魁首。只是美人依礼来谢,他反不知该如何收场。又说该独独陪他三日,他便顺水推舟,听了三日的舞。
      足铃清脆,身姿曼妙,亦不够将他的目光从天空拽回红尘。
      乐音停奏,燕寻来他身畔斟酒,盈盈笑焉:“公子真是个怪人!”
      傅渺尘也笑:“累么?歇会儿吧!”
      “坐您身边可以吗?”
      “随意。”
      燕寻便膝行过来,径自伏在他膝上了。
      傅渺尘愣一下,还笑:“倒是真随意!”
      “三日就要过了。”
      “唔!”
      “公子连舞都不看,奴心里头忒过意不去。”
      “该我过意不去才是,白费了你的舞技。”
      “您是金主,不能伺候您尽兴,奴有愧!”
      “没有,我挺满足!”
      燕寻攀着他膝弯微微直起身,仰头望着他:“公子究竟为何捧奴?”
      傅渺尘露出无辜的表情:“就是觉得你比那些姑娘更好看。”
      “奴知道您是凌当主的挚友。”
      “唔,确是交情匪浅!”
      “沐昀阁里的姑娘比奴好看多了吧?”
      “各有千秋。”
      “公子真爱哄人!”
      傅渺尘苦笑:“我不太会哄人,今日能哄一哄你,也算是有长进了。”
      燕寻嘟起嘴:“公子不喜欢奴?”
      “不是。”
      “那就是喜欢了?”
      “你所谓的喜欢是——”
      燕寻精灵古怪地眯眼笑着,环手勾住他颈项:“最后一夜了,让奴伺候公子吧!”
      傅渺尘不确定:“伺候?”
      “公子不想?”
      “丫头,你是舞姬,不是私娼。莫贱了身价!”
      燕寻身子一僵,眼中有泪,面上却笑:“公子是第一个不说奴贱的人。可终究,奴是风尘女,这辈子恐怕没得回头了。公子,成全奴吧!”
      傅渺尘稍稍后仰以为回避,小心宽慰:“至少这一年里你是魁首,寻常欢客不可高攀。来年,来年——”蓦地欲言又止,承诺说不出来。
      燕寻懂得,自抹了泪花,嗤笑一声:“呵,公子救奴一年,已是恩情隆重,不敢奢望复岁!”
      “赎……自赎,需多少金?”
      不说替赎,而言自赎,燕寻禁不住嘤泣,到底动了心。
      “知足了,奴知足了!”
      ——奇怪那夜后来,傅渺尘的记忆却有断裂,唯翌日昏沉沉醒转,亵衣已换过,屏风围席,一方静谧。他起身穿衣,发现随身的紫竹烟杆不知落在何处,倒见室内小几上一枚银足环压住短笺在案头,娟秀的楷字落一语俏皮:“以物易物,聊表纪念!后会有期啦,赖床的傅大侠!”
      傅渺尘扶额轻笑,收纳起足环,自去了。孰料,一别后竟无缘再会!
      今日来此小馆,便是心念牵动,下意识欲来访旧识。无奈人面难觅,就连艺馆也改弦更张换了鸨娘,无从探寻。于傅渺尘来说,更赧于开口探问,便还让风里乘了怅然,酒盏里思一番,叹一声。终究是无分的缘浅,镜花水月,聊胜于无。
      饮罢这一盏,意兴阑珊,还将回归既有的身份,去作凌家的爷。正欲起身,眼角扫过红灯笼下一抹岿然,略沉吟,恍觉他似站了许久。
      转头细看,不免一诧。
      “小孩子?”
      恰好,灯下弱小的身影也正抬头望过来。视线交汇,小小的眼瞳安安静静的,仿佛在说他认得。而傅渺尘拧眉一刹,猛地拍栏纵身跃下,咫尺相距,那眉目间的神情同样令他感到熟悉。
      “来此作甚?”傅渺尘问。
      “寻人。”孩子稚嫩的童音如实答。
      “何人?”
      “大官人,您是姓傅么?”
      傅渺尘矮身蹲下来,直直望着孩子的面容,抬手抚他脸颊,问他:“叫什么?”
      孩子踌躇片刻,说:“娘唤我宝儿。”
      “你娘可是叫燕寻?”
      “唔!”
      “她要你来找我?”
      孩子顿了顿,不答反问:“您真的是傅渺尘吗?”
      傅渺尘颔首。
      宝儿低眉顺目,慢慢撩起短衫下摆,抽出腰里别着的烟杆递给傅渺尘。
      “娘叫我寻你,跟你走。”
      傅渺尘接住烟杆,亦将孩子的手紧紧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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