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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媛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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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七月流火之日,夏侯徽坐在廊下,看着院子里的水芙蓉隐在了宽大的碧叶后,只露出一角殷红。
花期该过了吧,她想。
凉风吹起她单薄的衣袖,罩在衣裙下的身形看起来愈加纤细,她纤弱的腰肢似乎比花茎还娇柔,一袭赤紫色的衣裙也抢不过她妆容的艳丽。
她的脚边是一只破了的纸鸢,绢上明艳的色彩早已褪淡,竹枝折了好几根,将本就陈旧的绢戳得一塌糊涂。
这是司马师十七岁时的作品。
听说,今日吴将军家的女君邀他去赏花,他早早地去赴了佳人之约。夏侯徽见过那个女子,名叫吴央,生得清丽可人,宛若芙蓉一朵,不知司马师是赏花,还是赏人。
总之,他唯独不想看见她,她也不在乎,只因她也不愿看见他。
他们之间的爱情,就像这夏季时节,轰轰烈烈之后,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消亡的阶段,并且像夏去秋来一样,他们的爱情也终将宣告死亡,仿佛是不可逃避的自然定律。
不久前,她还和他大吵一架,起因貌似就是那个名叫吴央的女子。
娇俏的少女对他流露出了爱慕之情,他只是淡淡一笑,没有拒绝,即是给了女子莫大的鼓舞。
夏侯徽算是个善妒的女人,夏侯氏的血天生带着烈味儿,她就是容忍不了别的女人如何妄图觊觎她的位子。
“别用你那高高在上的眼神看着我。”司马师冷淡的一句话击破了她最后的平静。
她拿下挂在墙上的纸鸢,狠狠掷到他面前,脆弱的纸鸢登时破裂开来,昔时美好的模样只残存在脑海中。
司马师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仿佛她是一个陌生人。
“司马师,别忘了当初我夏侯徽是你求来的!”她轻笑了一声,倏然声色俱厉道。
“那又如何。”他收起了震惊的表情,用了区区四个字,毫不留情地将她的骄傲粉碎。
那又如何。
昔时,她是出身将门的贵女,而他只不过是个普通的世家子。她夏侯氏是大魏奠基的功臣,而他父亲司马懿,也就是个陛下眼前的红人。
可是现在,整个大魏都是他们司马氏眼中的猎物,夏侯氏也不过是亟待铲除的拦路石之一,他有什么好怕的。
夏侯徽如何不知道这一点,可她不想见到自己的夫君拿她的父族开刀,他对她哥哥的恨意与日俱增,早晚有一天,他会拿夏侯氏的血,为他的野心铺路。
他说过会护她一世安乐,可是每夜睡在他身边,她都能感觉到枕边人的野心像一只贪饕的怪兽,慢慢地吞噬着她的快乐,即使是在梦里,也令她不得安生。
那一晚,她梦见了一地猩红,她梦见她的兄长夏侯玄,风流名士变得衣衫褴褛,带着镣铐,被凶悍势利的小人押到了刑场,曾与宾客谈笑风生的兄长虽显憔悴,却仍不泯玉树之姿,从容不迫地看着上座的司马师,直至他的头颅被侩子手一刀斩下……
她几乎是哭着惊醒,也惊动了睡在一旁的司马师。
黑暗中,他坐起身将她拥入怀中,尽管她仍然想尖叫着逃离这个梦中的恶魔,可他就是不放手,在她耳边轻声细语地哄着她,亲吻去她的泪水。
那也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温存,他的温柔和小心令她想起了与他初见时的样子,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用着最幼稚、也最为纯朴的温柔感化着她。
她重新感受到了司马师少年时的样子。
十七岁的阿师。
只是第二天,他们就吵了一架,她把他曾做的纸鸢摔坏了,他冷着脸拂袖而去,赴了别人的约。
他们都变得不像他们。
夏侯徽被折磨得日渐消瘦,直到她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一杯鸩酒。
若是他真的要铲除夏侯氏,就先用她的死亡为他开路吧。
让他背上杀妻的名声,是她唯一的反击。
十年来,他许诺过她的,他都办到了——向她证明司马师是个有能力的人,只娶她一个,只要她的孩子,她想要什么他都给她……
除了一点,他说要许她一世安乐。
安乐,平安快乐。
似乎他没有什么事是对不起她的,所以她就要利用自己的死亡,让他永远也实现不了这最后一点。
百年后地下相见时,他是有愧与她的。
夏侯徽端起酒樽,冰凉的樽沿触上她的红唇,她这才在心里看清了自己的想法:
她还是爱他,所以她画了一个最为精致的妆容,穿上她最喜欢的衣裙,即便是以一具尸体出现在他眼底,她也不想让他看见丑陋的自己。
“子元,其实我不想死的。”
她抬手,鸩酒入喉。
下
司马师还记得年少时,他跟随父亲到夏侯府上作客,那日,也是何晏与金乡公主订下婚事的一天。
夏侯徽从小就喜欢何晏,只因何晏是她兄长夏侯玄的好友,两人常在一起清谈论玄,芝兰玉树,名士风流。
她会喜欢上何晏……也是情理之中的。
只是当他看到她坐在院子里发愣的样子,呼吸都窒了一瞬。
尽管她穿着红色的衣裙,模样比蔷薇还艳丽,然而她暗淡的神色却让他心里塌了一角。
就是那一刻起,他想把世间最美好的东西统统献给她,只要她能变得快乐。听说她要去城外踏春,却丢了纸鸢,他便去学着做了一只。
父亲见到他弄了一地的失败品,不禁皱了皱眉,弟弟司马昭也笑他。
可他就是心甘情愿,哪怕他的手被竹枝戳破也无所谓。
他从未觉得自己这双用来指点江山的手去编一个纸鸢很是可惜,只要她高兴。
后来,她终于答应要嫁给他,可是她也慢慢疏远他。
只有在她回到夏侯府时,才会开心一些,他去接她时,只看到她对着夏侯玄与何晏聊得欢快,她面上的笑容似昔时蔷薇,他已很少见过。
原来,在她心里,他还是及不上他们。
终于,她对他发了脾气,他这才知道,原来她也明白什么叫嫉妒。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横眉冷对,想着如何才能让她像昨夜一样,温顺地依偎在他身上,眷恋地唤着他“阿师”。
可她转眼就将他曾经做的纸鸢扔到了地上。
那是他曾交出过的、最重要的心意,可她却弃之如履。
他比不上、比不上、比不上!他比不上,何晏曾随手买给她的纸鸢丢了,就令她难过了好几天,而他亲手做的却被她毁在一念之间。
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没忘——当初她是他求来的。
怎么会忘。
又如何能忘,十七岁那一年,他拿着自己亲手做的纸鸢,满怀忐忑地走到她眼前,小心翼翼地轻唤她一声:“媛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