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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二章 缇骑四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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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个头高挑的金发女子很快出现了。尽管衣着朴素,但修饰得干净整洁。举手投足间的气质显示出,她曾经有过一段相对优渥的生活。她跛着一只脚。
女子甫一走近,盛锐就闻到了一阵清淡的香水味,正是他曾在她寄给祁寒的那封信上闻到过的。
“您是……?”女子疑惑地注视着盛锐的脸。
“您不认识我,不过您帮我转交过一封信给汉斯。我是他的哥哥。”
格蕾塔露出恍然的神情:“您就是从罗马寄信来的那个Ray?”她微笑起来,再次打量盛锐的面容:“您和汉斯的长相有点像呢。快请进来吧。”
坐在简陋的客厅里,简单交谈一番后,格蕾塔把她和祁寒的故事娓娓道来。
她是红十字会的义务工作者,然而在三年前科隆的那个千机空袭之夜,她自己成了需要被救护的对象。运送伤员的过程中,她的右脚踝被炸伤,更糟糕的是,一块利刃般的碎弹片切进了她的腹部。
刚巧路过的祁寒救下了她,把她送到了当时整个城市里唯一安全的地方,科隆大教堂。
伤愈之后,为了感谢他的救命之恩,格蕾塔把他介绍给了自己的家人。
格蕾塔的父亲格哈德·温克尔曼是一名国防军上尉。他的长子,也就是格蕾塔的哥哥,生来有残疾,因此没有通过兵役体检。但随着战况每日愈下,德国国内的兵源严重不足,开始到处抓壮丁,从十六岁到六十岁都要服役。长子眼看也要躲不过,恐怕是非去当炮灰不可了。
与当时许多狂热希望为国家而战的民众不同,温克尔曼家并不看好这场战争,认为德国前途堪忧。一家人因此愁眉不展。
与祁寒接触过一段时间后,温克尔曼上尉渐渐产生了一个想法。
自称是难民的祁寒需要一个可以在德国生活下去的身份,而温克尔曼家需要一个可以代替长子去参军的成年男丁。
如果祁寒与格蕾塔结婚,就可以改随妻姓,成为温克尔曼家的一员,双方的问题就都解决了。
本来,由于《纽伦堡种族法》,为了所谓的纯正日耳曼血统,德国女子是不允许与外籍男子结婚的。不过,格蕾塔的情况有点特殊:那块切进她腹部的弹片使她永久失去了生/育能力。换言之,她成了第三帝国不再需要的女人。
鉴于格蕾塔是因救助伤员而负伤的,在温克尔曼上尉的四处活动之下,她破例拿到了准婚许可。
不过,针对是加入国防军还是党卫军这个问题,祁寒与温克尔曼上尉产生了一点分歧。
当时的情况是,国防军在和党卫军争抢兵源。德国国内刚冒出一茬适龄的男丁,就被国防军划拉走了。党卫军无奈,只好把目光放在非德国人身上,开始大量招募外籍志愿者。
祁寒的体格条件拔群,被党卫军征兵处的官员一眼看中。但身为容克贵族的温克尔曼上尉认为,国防军才是德国的正统部队,党卫军是杂毛。
然而经过一番考虑,祁寒还是决定加入党卫军。
成为国防军,就意味着必须参加常规作战,没有自由。而党卫军内有着一些隶属于文/化/部的特殊组织,可以在整个欧洲的范围内搜索文物和古籍,这正是他最需要的。相应地,他也必须在战后为这种选择付出沉重的代价。
当然,祁寒的这些想法温克尔曼家是不会知道的,他们所知道的只是祁寒最终的选择。为此,温克尔曼上尉还生气了一阵子。不过,至少长子参军的问题是因此解决了。
格蕾塔笑道:“你知道我们的结婚礼物是什么吗?是我父亲送给他的一把鲁格P08。”
“是不是手柄上刻着G.温克尔曼?”盛锐问。
“是的。你怎么知道?”格蕾塔惊讶,“G是我父亲的名字‘格哈德’的首字母,我还跟汉斯开玩笑说,他也可以当这是格蕾塔的意思。”
“对不起,那把枪是因为我被弄丢的。”当时他和祁寒跳车之际,鲁格在他的手中。他坠落瀑布后摔晕过去了,枪就被丢到了河里。
“没什么,丢就丢了吧,免得让我母亲睹物思人。”格蕾塔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的父亲,他失踪了。”
德国,柏林。
夜色正浓,一队鬼鬼祟祟又行动敏捷的人影扑进了外籍党卫军宿舍,场面恰如十一年前“长刀之夜”的重演。
这是一群盖世太保。趁着这夜深人静的时刻,他们要对这些外籍党卫军士兵的房间进行突击检查。
盖世太保和党卫队之间的关系,某种程度上有点像东厂和锦衣卫。两厢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又明争暗斗。希姆莱兼任盖世太保首领和党卫队帝国长官——既是东厂督主,又是锦衣卫指挥使,权倾朝野。
随着德国的败局愈来愈明显,盖世太保的活动也愈来愈猖獗,四处搜捕所谓的“失败主义言论者”和“私/通外敌者”。现在的柏林也像明朝后期的北京一样,缇骑四出,震动京师。
对党卫军内部的“清理”也片刻都不曾停止。年轻士兵们的宿舍会不定期被打乱重新分配,一是为了防止他们长期厮混会拉帮结派,或者一不小心亲密得过了头被送去集中营;二是有助于互相揭发——告发一个陌生人自然要比告发一个相处多年的室友要容易得多。
砰的一声,房门被大力推开。灯光大亮,屋里每个角落都纤毫毕现。
“起床!宿舍检查!”有人大声吆喝,咣咣咣敲床头的铁架,震得天花板上的灰扑簌簌往下掉。
与此同时,走廊里到处响起嘈杂的人声,伴随着乱纷纷的脚步、钥匙碰撞的哗啦哗啦声以及房门突然被打开的乒乒乓乓声,听起来似乎是许多人在同一时刻闯入所有房间,不给任何人以缓冲的余地。
祁寒和另一名士兵迅速跳下床铺,就地立正站好。
这段时间,跟祁寒同住的是一个年轻的下士。他们几乎没有交谈过,祁寒只知道他的外号叫“维京”,因为他的理想是加入以骁勇善战闻名的党卫军第五“维京”装甲师。
闯进来的一共有三个人,都穿着黑色制式风衣,领子竖得高高的,看不见里面制服上的领章,帽檐下的眼睛如狼似虎。
一个人腰里挂着一个金属圈,上面缀满钥匙。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本黑皮笔记簿,另一只手拿着笔,活似地府里的判官。在他们两人身后还有一个人,两手空空却横眉立目。
“钥匙圈”二话不说,把室内所有的柜子抽屉都一一打开,然后垂手侍立一旁。“横眉立目”踱着方步走过去,不疾不徐逐一检查。“笔记簿”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手里的黑皮本子已经翻开,钢笔抄在手中,兴奋地随时准备记录。一旦名字进了那个笔记簿,从此就会受到亲切关照,说是死/亡/笔/记也毫不为过。
他们的检查并没有持续太久。祁寒和“维京”都是身无长物的典范,房间里一件多余的东西也没有。三个人翻了个底朝天,连步/枪的弹仓都卸开看了,一无所获。
“横眉立目”倒背着双手踱了几步,忽然一个转身疾走到床前,双手分别抓住床单一角,像掀桌布似地用力一抽一抖,哗啦一声连被褥带枕头全都掀落在地,床板上只剩光秃秃的垫子。“笔记簿”俯身去检查被褥,“钥匙圈”连忙过去把床垫抬起。“横眉立目”摘下手套,顺着床板的每一条夹缝细细摸索。照这种搜法,即使床里面藏了一根头发,也能找得出来。
隔壁房间突然传出“砰”一声响,接着是某种沉重的物体被拖行在地面上的声音。
“维京”和祁寒始终保持着直视前方的站姿一动不动,对外面这些不祥的嘈杂恍若未闻。
床上也没有搜到任何违禁物品。“横眉立目”大力点头,连说了两句“Sehr gut!(很好)”不知是在说这间屋子的情况很好,还是说他们检查得很好。
三人拔脚往外走。“横眉立目”的目光掠过挂制服之处,忽地瞪大眼睛,噔噔噔走上前去,一把揪住开了线的肩章搭袢,回头怒喝道:“这是谁的制服?!”
“维京”上前一步:“报告长官,我的。”
话音未落,脸上“啪”地挨了一记耳光。维京连眼睛都没眨。
“你不知道制服条例吗?保持制服整洁是军人的责任!天亮之前,把它修补好!”
“是,长官!”
他们走后,灯又被关上了。“维京”和祁寒各自摸着黑收拾好满地狼藉,重新爬上床去。谁也没有说话,就这样默默地等到了天亮。
东方刚出现蒙蒙的鱼肚白,“维京”就起床了,借着窗口的光缝补制服的搭袢。
看见祁寒也起床了,他转头问道:“长官,您还有线吗?”
这是他第一次跟祁寒说话。不是他不想缝补那个搭袢,是他买不到缝衣服的线了。第三帝国的物资供给已经捉襟见肘到了这个地步,军队早已食不果腹,现在又快要衣不蔽体。
祁寒打开自己的设备包。他的线轴也用完了,不过还剩有一些小的安全别针。他用这些小安全别针帮助维京把肩章背面和肩头处的布料“缝合”在一起,就像土著人用蚂蚁头咬合皮肤治疗伤口。只要不把肩章翻起,就看不出来。
“谢谢。”维京停顿了一下,似乎想搜索多一些词汇,但这种努力最后还是失败了,只好又添了一句生硬的“谢谢。”人们的词汇和情感,也开始像物资一样变得日益贫瘠。
惨淡的晨光,照耀着街头绞架上几具高高悬挂着的尸体。这些是被盖世太保处刑示众的人们。
党卫军部队从绞架下面跑步经过,每张年轻脸上有着整齐划一的麻木。
电线杆头的扩音喇叭里传出一个激昂的声音:“……为了欧洲,战斗到最后一个人!战斗!战斗!!战斗!!”
断断续续的广播把“kampf”(战斗)的尾音零落成一声颤抖的叹息。回应着这样的号召,绞架上的尸体在仲春的风里摇摇荡荡,如丧钟的吊摆。听不见的巨大钟声错落地响彻赫尔曼·戈林要塞,响彻柏林的苍穹,响彻“千年帝国”最后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