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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四章 新生 ...

  •   虽然知道这只是句玩笑话,盛锐却真的为之心动了。
      他这才意识到,“到德国去”这个念头在他心里竟一直如此强有力地盘踞着,连他自己都为之惊讶。
      说不定,这真的是个好机会……
      他拼命抵挡住了这个诱人的想法。祁寒不愿意让他去德国,否则五个月前他就已经带他走了。现在他好容易在罗马讨得了还算安稳的生活,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都应该把这样的日子继续过下去才是上策。
      所以他只是笑了笑,并未答话。
      用餐结束,又聊了一阵,莫纽曼茨上尉看看腕表:“啊,已经这个时间了。今天一上午辛苦你了,楼上给你安排了房间,你去休息一下,下午我送你回罗马。如果有什么要求,请只管说就是。”
      盛锐略一犹豫,说:“不好意思,确实有件小事。如果不麻烦的话,能不能把我安排在二楼最靠走廊尽头的那个房间?我想那里的视野一定很好。”

      盛锐走进那间他曾经与祁寒共处的房间。
      屋内的陈设依然如故,只是光线变得明亮了。太阳如温热的水一样泼洒进来,在深色地板上投射下半个椭圆的亮斑,纤细的微尘在澄澈的光束中翩翩飞舞。站在镶着白色石纹边框的窗户前,可以远远望见东边圣玛利亚大教堂前面扇形的广场,以及环绕在城市背后翠绿如玉屏的娜拉山谷。
      盛锐在床上躺下,侧过身面朝着墙壁。
      枕头,被子,淡淡的烟草气味,轻轻一动就吱嘎作响的床板。一切都和那时一样。
      只除了,身边少了那个人。
      手掌放在祁寒曾经躺过的那半边床单上。隔了五个月,似乎仍有微热的体温传来,像一缕似有还无的清冽香氛。
      静静躺了一会儿,他忽然注意到一件事:在床板边缘靠近床角的位置,因为长年磨损缺失了一块木片,形成了一个竖直的凹槽。在那里面,似乎塞着像是折叠的纸块般的东西。
      盛锐掏出口袋里的笔。因为在做会计,他总是随身携带一支笔,准备着随时记账。
      他用笔尖把那东西撬了出来。确实是一张折叠着的纸,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一段英文:

      (摘自《意大利风光》,狄更斯)
      在严峻的街衢之间,在宏伟的琼楼杰阁之内,天光所点燃的火焰仍在熊熊燃烧……而那位无名的佛罗伦萨女子借由画家之手永生于世,长葆青春与美貌。
      一九四四年二月,斯波莱托

      这段话是用蓝色的墨水写的,字迹工整端正,一笔一划。“天光所点燃(kindled by rays from heaven)”这句话中,rays这个词被铅笔划去,以相同的字迹写上了Ray。纸背面也有一些铅笔轻轻描出的点和线,仿佛是无意之间随手画上去的。
      一九四四年二月,是祁寒到罗马去之前。
      “到罗马之前,我有种预感。”祁寒曾经这么说过。
      原来,原来这就是他所说的预感。
      盛锐站在房间正中,假想着祁寒当时的情景——
      那天他刚从佛罗伦萨来到这里,可能因为没有收获而略感失望。不久他准备启程去罗马,那将是他在意大利的最后一站。
      他也许在房间里无所事事地踱了几圈,然后转身坐在床边的小桌旁闲翻起一本书,碰巧是英国作家狄更斯的《意大利风光》。书也许是他从图书馆里拿的,也或许是从其它什么地方得来的。
      读到结尾处那段对佛罗伦萨的描述时,他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预感,似乎将会在罗马遇到什么。这种感觉促使着他随手拿过一张纸,在上面抄下了那段文字,标注上日期。
      那之后他也许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拿这张没什么用处的纸怎么办。他既用不着带走它,也不想就这么随便丢弃。接着,大概是出于偶然,他发现了这个小小的凹槽,刚好可以容纳下叠起的纸块。于是他让它留在了那里。即使被人发现,也没什么要紧,那只不过是一段从书里摘抄下来的文字罢了,谁都读得到。
      然后,他去了罗马。
      那些铅笔的字迹,应该是他带着盛锐回到这里的那个晚上写上去的。大概是在临睡之前,他找出了这张塞在床缝里的纸条,重新读上面那段话,把rays改成了Ray。
      Ray from heaven,从天而降的Ray,来自宇宙的一束光。
      接着,大约是出于习惯,他又随手在纸的背面留下了一串点和线组成的记号。
      以点为0,以线为1。
      01010010,01100001,01111001。
      代换成ASCII码相应的字母,R,a,y。
      然后,盛锐敲响了他的房门。
      一切的一切,宛如命运。
      有些事发生之前我们就已经知道,只是不知道自己知道。
      盛锐不禁又想起那一天,祁寒在这个房间里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那以后,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那个时候,他真正想说的究竟是什么呢?他脸上一闪而过的那种古怪表情又是什么意思?
      在佛罗伦萨城外即将分别时,他又为什么会那么突兀地提到生命这个话题呢?
      盛锐突然坐了起来。一种不祥的感觉攫住了他。
      这场战争再有一年就结束了。柏林战役之中,外籍党卫军几乎全部覆没,少数活下来的人也都在军事法庭上接受了严厉的审判。
      这些事,祁寒当然也知道。既然他选择了与他们相同的道路,就不会有超越他们之上的结局。
      而他并不打算逃离这样的结局,将那视为自己应得的惩罚。
      所以他无法答应盛锐“在一起”的请求。格蕾塔并不是唯一的原因。
      在那片水仙花地里,他会突然提到生命,是因为当时他正在想着一年之后他自己或许是不可避免的死亡结局。
      “……只要它被带走,你就能回去,不管我在不在都一样。”
      “……我们都在一个更大的程序里,也许最终会有一天,还能在什么地方相遇。”
      那个一闪而过的表情,是痛苦。
      他在用他的方式跟盛锐永别。就像他把Ray from heaven这句小小的密语偷偷藏在这里,而盛锐只能在他已经离去之后才得以领会。
      混蛋。
      这个家伙,居然还真的就是这么一个自行决定了所有安排却到最后才肯让他知道答案的混蛋。
      他怎么能容许他这样。
      如果有些愿望你没有把握,那么,就让我来实现。
      如果你无法留在我的身边,那么,就让我到你那里去。
      没有丝毫犹豫,盛锐找到了莫纽曼茨上尉。
      “上尉,可以让我去当文物兵吗?”他劈头盖脑地问道。
      “哦,哦。”上尉被他突如其来的发问弄得有点莫名其妙,习惯性地拉扯了一下三角巾:“可以倒是可以,不过你怎么这么突然……”
      “拜托了。我很需要这个身份。”
      意识到盛锐并不是在开玩笑之后,上尉的脸色变得严峻起来。
      “Ray,作为我来说,当然是真的希望你这样有能力的人加入进来。可是从你的立场上来说,这不是个好的选择。战争不是游戏,不是随时都可以退出的,也没有保证安全的办法。事实上,已经有两个我的同事在那不勒斯牺牲了。请你务必好好考虑。”
      这个所谓的“文物兵”其实并不是一个正规兵种。勉强要分的话,只能归为战斗勤务支援一类。如果把美国陆军比作一家公司,那么文物兵就是外包公司的职员,虽然穿着同样的制服,却没有编制,属于临时工性质。
      但这并不意味着担任这个职务的人可以躲在安全的大后方。恰恰相反,因为要抢救文物,这些“临时工”必须跟正规军一样跑到最危险的前沿阵地上,在烽火中穿行。
      这些事,盛锐不是不知道。
      他抬起头,直视着上尉的眼睛,语气坚定:
      “请您相信,我不是心血来潮。虽然很难解释,但我有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我一定要去德国,就像您一定要从纽约来到这里一样。”
      “Un je ne sais quoi”
      “是的。”
      上尉点点头:“我懂了。回到罗马以后,你等我的消息吧。”
      莫纽曼茨上尉很有效率。一个多星期后,盛锐接到了应征通知书。他将在临时新兵营接受两个月的训练,之后北上西线。
      他简单处理了一下各种事务,辞去会计助理的工作,退掉租来的住处。除了少量的生活用品,他几乎什么也没带。
      临行前,他特意又去了一次万神殿,与帕德里奥神父告别。他交给神父一封信:“如果有一天,跟我一起在这里工作过的那个人回到这里,请您把这个转交给他。”
      信是用中文写的,简单地说明了情况。万一哪天祁寒回到罗马来找他,就会知道他去了哪里,以及为什么要去。
      载着他的汽车驶出罗马时,他稍微起了一点伤感。这座城市现在对他有着多重意义,是他每一次新生活开始的地方。
      ——如果将来有一天还会再次回到这里,那将会是一个怎么样的自己?
      这样想着,他目送着平乔山和台伯河在视野中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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