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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二章 水仙的薄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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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所有那些铺垫,都是为了向祁寒问出这句话。
盛锐像一个刚刚说出了求婚的男人,紧张地等待对方给出一句是或不。
他知道这会很艰难。即使是在他原来的年代,这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不要说是现在。但如果连问都不问,他害怕自己以后会追悔莫及。
“我不能带你到德国去的。”沉默了一阵,祁寒说。
两个月后,盟军就要在诺曼底登陆,德国就要变成欧洲最大的火炕。
“你可以留下。我们一起待在罗马,特尔尼,斯波莱托,佛罗伦萨,哪里都好。”
祁寒盯着桌面上他们交握的手,放低了声音:“你不是问过我,格蕾塔是谁吗?”
“……嗯。”
“她是我妻子。我和她,有一些特殊的情况。”他脑海中又浮现出科隆那个烈火地狱般的夜晚,以及后来许许多多的事。“我们约好,等到合适的时候解除关系。但是现在还不行。如果我现在就跑掉了,她会很难办。”
盛锐摆弄着手里的纸团。展开,揉拢。再展开,又揉拢。
“我不是问你能不能,是愿意不愿意。等到《乐》找全了,战争结束了,你又单身了,那以后,你会怎么做?”
听到这样的问话,有一个瞬间,祁寒脸上闪过一丝有点古怪的表情。非常快,但盛锐捕捉到了。
最后他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复:
“那以后,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不等盛锐再问什么,他起身去收拾行装。
大概是特尔尼的那段经历消耗完了所有的坏运气,从斯波莱托出发后,一路走得很顺当。只在接近阿西西镇的时候遇到了一次有惊无险的意外,盟军飞机在苏巴西奥山麓进行小规模的轰炸,不过地点离他们很远。
祁寒用一张插着草叶和树枝的伪装网把车盖起来,清理掉路面上的车轮印。他们两人盖着迷彩布躲进草丛深处,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听着远处的轰炸。这样过了不知多久,一切平息下来,隆隆的飞机引擎声远去了,他们又爬出来继续上路。
行车的时候,盛锐不知不觉在颠簸中睡去。虽然想要多看祁寒几眼,但他实在抵御不住彻夜未眠的困倦。中途醒来时,眼前是一大片潋滟的水光云影,他们正在驶过草色蔚然的湖岸。他知道这是到了特拉西梅诺湖,就快要离开翁布里亚大区,进入托斯卡纳了。
身上不知何时被裹上了毯子。他微微欠起身,把头靠在车厢上看那一片水域。祁寒感觉到他的动作,放缓了车速。谁也没有说话,他们之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静默。
——就像一对心平气和说好分手的恋人。他朦朦胧胧地想着,又被睡意拉扯了过去。
耳边有呼呼的风声,像在穿越时空的隧道。在梦里他度过了很久很久,看见了自己和祁寒的未来。他又回到了穿越前那一天的罗马,艳阳高照,他在人来人往的罗通达广场转过身,看见祁寒在向他微笑。
再次醒来的时候,车子停在一处高地。漫山遍野的丁香水仙像泼洒在碧绿画布上的黄金油彩,在阡陌之间起起伏伏,托斯卡纳四月初的风里弥漫着甜蜜的芬芳。祁寒站在旁边,伫望远方。
“怎么了吗?”盛锐掀开毯子,睡眼惺忪坐起来问道。
祁寒回过头,像是害怕吵醒谁似地轻声说:“我们到了。”
盛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阿诺河畔的凹地之中,翠色盎然的丘陵蜿蜒环绕,小镇与村落星罗棋布。在那之间有一片红红白白的城市,如草坪上一捧盛放的鲜花。
这便是“花城”这个别称的由来。
佛罗伦萨是盛锐最喜欢的欧洲城市之一。但是只有今天,他在看见它的时候心生怨恨——为什么这么快就到了?
就算是这样奇迹般的相逢,所能为对方所做的一切,也只不过是在彼此的人生中,相携走过短短一程。
“你现在就要走了吗?”盛锐小心翼翼问。
“我送你进城。”祁寒说。现在的佛罗伦萨像一个孤岛,进出很不容易。他向副座上放着的一个旅行箱扬了扬下巴,“那个,你带着。”里面有食物和日常用品,还有一些钱,是他现在能弄到的全部了。
盛锐点点头,忽然想起还应该问清楚一件事:“假如,我是说假如,有一天你返回你原来的时空去了,我会怎么样?”
“你也会回去。不过这中间可能会有一点时间差,也许是几秒,也许是几年。不同时空的时间维不一样,没法精确预估。”
“这样啊。”
祁寒从领口里拽出那个吊坠,“这个东西会一直发射特定频率的长波。假如将来有一天,我的同事来到这个时空,就会找到它的位置。只要它被带走,你就能回去,不管我在不在都一样。”
盛锐想象着他们分别的那一刻。从彼此身边跨出一步,再回首,对方便已是百年身。不是形容,也不是比喻,而是真正的百年。他们中间横亘着时空的沧海桑田。
那时的祁寒还会不会记得,在一九四四年的托斯卡纳,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仲春的薄暮,山野中开满金黄色的丁香水仙?
“也许你不和我在一起是对的。”盛锐缓缓说。“要是我亲眼看见你走了,我自己一个人被留在了这个时空里,我会受不了的。如果你离我很远,即使你已经不在那里了,我也不会马上知道。这样很好。”
就像宇宙中那些遥远的星球,或许很久以前就已不再存在,而它们发出的光依然抵达和温暖着人们的眼睛。
祁寒没有说话。他的目光投向北方,越过佛罗伦萨,越过亚平宁半岛,越过遥远的莱茵河。在那里,德意志“千年帝国”正慢慢沉入寂灭的夜色。托斯卡纳的黄金水仙和莱茵河上燃烧的流霞在他眼前如幻影般交替重叠着,后者成为前者的背景,像传说中莱茵的黄金。
“但愿我在做正确的事。”他喃喃低语。
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Ray,生命是很神秘的东西。”
“啊?”盛锐没跟上他的思路,不明白话题怎么跳到了这里。
“你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在我之前,有人去了一九三九年的西安?”祁寒问。
“记得。他怎么了吗?”
“他死了。”祁寒叹了一口气。“在他之前,我们一直以为跃迁是能量守恒的,你带来什么,就会带走什么,包括生命也是。后来我们才发现,生命跟其它能量完全不一样。它可以自我修复,只要你离开这个时空的时候身体里有活细胞,跃迁以后就能恢复生命。但如果所有的细胞都死了,就再也不会复活。它消失了。”
他回想起那个人。迟樾,迟采蘩的哥哥,笑起来的样子跟盛锐很像。他返回时完好如初,却完全失去了生命迹象,就像突然被关闭电源的机器。谁也不知道他的灵魂去了哪里,正如谁也不知道灵魂从何而来。人们可以用数以万亿计的网络节点代替神经突触,用严密嵌套的if/else代码封住每一层逻辑循环,创造出神一般完美的人工智能,却产生不了生命和灵魂。那是超越于人类之上的一些什么。
“怎么突然说这些?”盛锐莫名其妙。
“因为我很怕你会消失掉。”祁寒把下巴抵在膝头上,轻轻地说:“Ray,你要好好的。就算不在一个时空,但我知道你存在着,那样我就会很安心。我们都在一个更大的程序里,也许最终会有一天,还能在什么地方相遇。”
一阵奇异的焦虑掠过盛锐的心头。他总觉得祁寒真正想说的是其它的一些什么,而他触摸不到那个在空气里渐渐消散的意义。有什么事情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发生着,他似有所知,又无能为力。
四月的傍晚,薰风轻拂,空气里有着慵懒的微凉。他们的手臂挨得很近,肌肤上传来彼此的体温。
他微微侧身,扳过祁寒的脸。
祁寒安静地接受了这个绵长的深吻。交缠的唇舌之间,满溢着水仙花甜蜜的芳香。
进入佛罗伦萨城以后,如帕德里奥神父所说,盛锐很快找到了接应他的人。枢机司铎为他安排了住处,圣玛利亚大街上的一座老房子,临着阿尔诺河。
走进房间,盛锐打开灯,关上,再打开,重复了三次。
不远处的市政广场上亮起两盏车头灯,像两道凝视他的目光。它们静静地停留了很长时间,然后慢慢转向,远去,消失不见。
直到完全看不见那灯光,盛锐才在床上和衣倒下。衣服上沾着一枚黄水仙花瓣,他翻了个身,把它摘下来握在手心,仿佛能从中感受到祁寒的体温。
他真的走了。
有些时候,有些人一旦走过,就是真的从此再无交集。纵然日后重逢,也已是怀着不同心境的不同的人。
也许终此一生,属于他们的,就只有这短暂的四天三夜。
此时的盛锐不会想到,整整一年之后,他们之间另有一场惨烈的别离。那时,他们的头顶不是佛罗伦萨璀璨的星空,而是柏林染血的钢铁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