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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卌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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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和親】
安西都护府治於交河,统都督府二十二、州一百一十八,地域辽阔,又毗邻西突厥、焉耆、龟兹之地,是中西交通要道,兵家必争之地。此地原本就是汉胡混杂,而本年正月皇帝为了充实西州人口,将大批死囚减刑迁入,又将许多流刑、徒刑犯编入军队,再兼该地原已脱离中国两百多年,归顺大唐後正努力效法中原礼制,如今的安西,真是遍地热闹中又潜伏着诸多不安的因子。桓涉时任安西都护府副都护,面对这样一个纷扰的局面,要协助都护改革旧制,整肃良民与悍匪混编的军队,安抚汉胡百姓,又得时时防备着虎视眈眈的强敌,肩上担子委实不轻。
他到大海村看过两三回,一双小白骆驼早已长大,又添了一对更小的幼仔,衹是梨树下再见不到那翩然倩影,而他犯咳嗽时,忙着煎煮无核白蒲桃乾水的也换作略弯了腰的赵婶。躺在昔日睡过的硬板床上,窗外没有悠悠歌声,却总是赵家的新媳妇骂孩子:“又淘,又淘,像你爹一样,整天出去了就见不着个人!”
有时推辞不掉,他偶然也会到程毅家坐坐。程毅是瓜州军中旧识,现亦调任交河,当初曾在高昌王宫锁拿过桓涉、後又受曹菱所托往长安请卢霜卖掉曹家大宅、换得珠宝设计桓涉入狱,今已娶亲,妻子可巧正是李未盈昔日乐坊的姊妹安安,另一乐伎绿儿也嫁与西州武官苏泉为妻,如此关系,程家自是对桓涉视若手足。
九月初,程家请百日酒,亲朋不多,也就是军中同僚。桓涉送给小男婴一把纯金匕首,引来席上惊喜一片,他不与旁人搭腔,自坐到一旁角落里饮酒,程家对他的沈默寡言早已习惯,并不搅扰。也不知喝了幾时,忽一声“副都护尝尝这个!”把他从醉中惊醒。刚从西州赶来的苏泉递过一隻小酒瓮,笑道:“吵着大人了。”桓涉不以为忤,接过酒瓮,拍碎泥封便一仰入喉。“好!”他喝了一声采,“闻道高昌美酒芳香酷烈,味兼醍醐,果然不差。”绿儿接口道:“副都护还不知这酒是未盈……”安安忙掩饰道:“绿儿陪我回房歇歇。”桓涉用力攥着酒瓮的口沿,“是未盈送来的么?”
绿儿自听说了桓涉与李未盈之事後,一直都颇有些忿忿,她性子素来乾脆,便道:“她不会料到副都护还有闲情到处串门的。酒不是未盈送的,大人都不知她现今的状况,我们又哪里听说?这酒是未盈种的蒲桃所釀,她为了你跳墙,又为了这蒲桃树幾次惹恼小王子,我们姊妹都替她捏着汗,这些大人全不知道么?”既开了腔,索性将李未盈在交河的过往说了个够,顺带提及蒲桃树移至王都也就是如今的西州後,现已有唐军专人看护,苏泉僚友的属下便是司领此职。
桓涉一直抱着酒瓮大口喝着,瓮口遮住了他的面庞,大家见他喉结不断鼓动,衹有他自己清楚随着鲜红甘冽的蒲桃釀涌入喉中的还有多少咸涩的泪水。
***
昔日的交河公府,如今正是安西都护府的所在。沈沈深夜,推开一扇锈蚀的小门,桓涉陷入一片污浊黑暗,静静坐在乾冷的地上,解开右腿缚绔(不是绑腿啊,唐代武官穿的绔子很宽大,为方便行走,要在膝弯处系一道绳)撸高,摸索着抓过三股粗麻,吐上幾口唾沫,双手捻着在右腿外侧腓骨处来回匀速搓动,一甩一捋复一转,细细一缕麻线在昏昏冷月光下寸寸吐长。磨出血泡的手掌从怀里掏出布巾包裹好的玉珮久久摩挲着,拈起麻线小心穿过精致的链环,将断裂的铁链两端续在一起。冰凉的玉珮贴上心口,却仿佛早春阳光般温暖和煦。
九月下旬,原凉州都督郭孝恪接替乔师望为二任安西都护府都护兼西州刺史。此间西突厥乙毘咄陆可汗阿史那欲谷遣石国吐屯擒拿大唐所支持的乙毘沙钵罗叶护可汗阿史那薄布,将其杀害,吞并其部,又向西攻打吐火罗(今中亚细亚汗阿巴德),势力一时为壮,愈發胆大,竟袭捕大唐派往西域的使者,凭凌诸国,并兴兵入寇大唐连结西面西州与南面沙州的重要枢纽地带――伊州。
此举严重威胁了大唐在西域的控制权,名将郭孝恪遂率轻骑二千,自乌骨(今名不详,可能靠近伊州一带吧)东进千里邀击,大败西突厥军。乙毘咄陆可汗又命处月、处密两部在西面围攻天山(处月部在今新疆伊犁市新源县,处密部在今新疆塔城市,天山不是指山脉,而是原高昌笃进县,唐之天山县,今新疆托克逊县东北)。郭孝恪军回师再解天山之围,继续北上撵敌三百多里,攻克了处月俟斤所据城池(新疆乌鲁木齐东北),继而一鼓作气,追敌战於遏索山(天山支脉萨阿明尔山,乌鲁木齐西南),斩首千馀,迫降处密。
(这场仗在史书上记载得非常简单,可见时人没把它当一回事,但我比照地图这么一看,好家夥,唐军两千轻骑东西奔驰,连续大败西突厥本部及处月处密两部,要是再算上回到西州,幾度来回总共得走上近三千里,返程时也该十月底了。敌军多少人史书上没写,但根据唐代前期一贯的以千对万的指导方针,敌人恐怕至少两三万,所以还是艰苦卓绝啊。)
★直道相思的读图时代★(比例靠不住)
处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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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月
…………………….处月俟斤城
………………….遏索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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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河……………………………………………………………伊州
……………………天山…………西州
………………………………………柳中
………………………………………大海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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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州
一场血战下来,桓涉不暇休停,来往各州县指挥补充武器装备,到得柳中县也即原高昌田地县时,方褪下血迹斑斑的戎衣,换上常服,径直到兵工作坊察看。十月初冬,户外严寒,坊内却是炉火正红,沸腾嘈杂。他才踏进门,一时痴迷於眼前这熟悉的场景,高炉旁一名铁塔大汉便揪住他,“可算来了。”不由分说扔来皮裙,“快点快点,都护府催着了。”桓涉随和一笑,脱了上衣,精赤着上身,围上皮裙便跟着锤煅起来,不一会儿便挥汗如雨。“祁老二介绍的人还真不错,是把好手!”一同打铁的汉子见他手法娴熟,纷纷夸奖道。桓涉抡起大锤重重砸下,耳边恍然响起当日贪汗山下工棚内外叮当相和之声。
“未盈!――桓郞。”
“你累么?――还好啊。”
“幾时看我?――忙完就来。”
正自沉湎往事,忽听人大声道:“是你!”桓涉抹了一把汗,端详了一下面前说话的粗实汉子,“大叔识得我?”那汉子道:“某不认识你,但识得你的物事。”指着桓涉颈间。桓涉迟疑道:“大叔见过我的玉?”汉子笑说:“玉倒记不清了,但这链子却是我祁老二的手艺,绝错不了。”他兴致勃勃,“看这铁,上好的调铁,价码比普通钁铁贵上一倍不止,不是我祁老二,谁人舍得用这么好的料?看这花纹,先秦流风,不是我祁老二,谁耐烦为这么条链子下这么细的工,要不是看那小娘子美貌……”
他还在滔滔不绝,桓涉已是呼吸急促,“你说是位小娘子买去的?”祁老二想了想,“对对,不对,是她请我打的,大海村,有个青年快咽气了,请我给除了镣铐,咳,那小娘子哭得要命,塞给我五块玛瑙,求我把那带血的镣铐打成链子来配她的玉,唉,可怜呶。咦,莫不就是你又活转了……”桓涉但觉坊内的烟火全都扑面而来,要将他燎灼成灰,胸闷欲窒,拼命咳喘着。
祁老二张臂要扯桓涉的链子,桓涉大怒:“做什么?”祁老二道:“链子断了为什么拿麻线勾着?来,我给你回炉重造。”桓涉护着链子坚决不让他摘去。祁老二脾气也上来了,“你戴着这断了的链子满街乱转,没的坏了我祁老二的名头。拿来续上!”桓涉道:“不要。”祁老二诱道:“包给你造得跟原先一模一样,便是你家小娘子也认不出。这样,算你熟客,不收你钱。”
桓涉当地一敲白热耀眼的铁刃,大喊一声:“不!”黑沈的眼里飞耀着无数火星,汗水淋漓的宽厚胸膛起伏倒映着熊熊火焰。
“大人果然在这里!”都护府的两名司马、录事参军越过一众惊讶的铁师,向桓涉递去一封书函,“京师加急!”桓涉匆匆一看,七个墨黑大字张牙舞爪:“秦儿和亲薛延陀”!
“不!”一声狰狞吼叫掀翻了滚滚的洪炉铁水。
***
晋阳公主李明达年方九岁,聪明伶俐,爱好书法丹青,四兄魏王泰《括地誌》书成後,她便挑了些篇章为之配图,拿来请姊姊指点。
咸阳公主略翻了翻妹妹稚嫩的画作,笑道:“兕sì子画得很好呢。青绿重彩,疏密聚散,远近相宜,颇有些前隋展子虔的风味。”晋阳公主欢喜道:“姊姊觉得好,兕子便将这些画送给姊姊,那么姊姊到了薛延陀……”她打住不敢说了。李未盈淡淡道:“我在漠北的郁督军山下,看着你绘的八川分流、秦岭烟霞,便仿似回到了长安。”晋阳公主伤心道:“姊姊真要嫁得那么远么?”
李未盈不答,展开另一幅画卷问道:“时罗曼山?兕子开始画西域了?”晋阳公主心虚了,“姊姊是去过西域的,是不是觉得不像?”李未盈道:“很像,衹是西域山石与终南叠翠、骊山碧嶂不同,若能施以小斧劈皴cūn,再多将三青四绿改作粗犷的头青头绿,就更能展现西域雪山的刚硬雄健了。”晋阳公主恍然悟道:“姊姊说的对。我衹顾着想画雪用铅粉还是蛤粉,就没留神怎么用绿了。”李未盈摸了摸妹妹的软髪,“铅粉受潮又或时日一长便易返铅褪色,当然是用蛤粉才能留得住兕子的笔意。”晋阳公主噘嘴,“可是蛤粉老爱糊笔,而且白得死板。”李未盈点头一笑,“也可配搭些真珠粉,真珠偏暗,但雪山也有阴霾,这样阴晴明暗,就显得生动了。或者你去要些南海砗磲粉,收效也不错。”
晋阳公主受教去了,过了两日重又带了新作来。绢本上雄峰巍峨,绝巅银雪,画的竟然是贪汗山,李未盈衹觉得心底的泪意一层一层漫淹了上来,眼前画上以飞白加注的文字变得迷蒙:“贪汗山,三峰并立,拔地而起,雄伟陡峭,终年冰雪皑皑,世称雪海。山花烂漫,时有雪鸡雪豹出没。”她忽然咯噔一怔,这段话恁地熟稔?――《西域异闻誌》!这话《西域异闻誌》也说过!
“姊姊?”晋阳公主见她脸色惊疑不定便问道。李未盈充耳不闻,口中衹道:“拿《括地誌》来。”内侍赶紧奉上。李未盈心跳得厉害,半晌还是翻到西域贪汗山一章,接着“雪鸡雪豹”的字句看下去:“西域距高昌八百里处且弥山、龟兹北二百里处白山,均产石流黄,医家亦称黄硇náo砂,入肝、脾、胃经,可软坚消肿、攻积散结。特贪汗山所产犹为洁白纯净、莹润光明,北狄蛮人亦以之助冶山铁。矿区白昼飘烟,夜如燃灯,春夏秋矿洞内皆火,炽热不可近,土人惟待冬日极寒、大雪火息时,赤身入洞取之。”
晋阳公主见李未盈怔忡不语,道:“姊姊是瞧我画的雪峰颜色有些奇特?”笑眯眯在她手里放上一块光明洁白的石头,“前日我去尚医局,不单挑了极好的东海真珠、南海砗磲,还寻了这个,四哥书上所说贪汗山的石流黄,嘻,叫石流白好了,教内侍磨了粉,掺在颜料里,画出来还真是不同。”
“啪”的一声,李未盈仿佛火烧了似地将石流黄摔在地上打得粉碎。
“着工部侍郎曹菱、兵部职方员外郞曹杨速来见我!”她凄厉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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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
崇仁坊十幾户高第朱门俱为之一震,“曹侍郎又玩火啦!”有人隔着高墙懒洋洋唤了一声,左邻右舍对桓府的喧闹早已处变不惊,依旧紧锁大门。
一骑青骢引领着一辆厌翟车穿过烟尘,停在桓宅门外,曹杨跳下马叫开了门,转身对车上道:“我这就叫大哥出来给殿下赔罪。”
李未盈走下车望着门内滚滚黑烟和众多提桶奔跑的防閤,低低道:“不必了。”曹杨仍是不安,“当年大哥把我写的西域地理改编成异闻誌,原也衹是为博公主一笑。”
“一笑?”李未盈心内叹息,“曹菱,你可知为了让我一笑,幾乎赔上桓郞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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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括地誌》这本书失传了,所以里面关于贪汗山的叙述就由得我参考着地理实情自己编喽,嘿嘿,不能怨曹菱啊。兵部下属的职方管理地图方面的事务,员外郞为从六品上,比较适合曹杨这样热爱地理知识的新科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