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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卅八章 ...

  •   38.【诺真】

      唐军六千人马刚驰下青山北坡来到武川平原,乐言、元法然便领着两名斥候回报:“前方五十里现敌军行踪,约有三万人。”李世勣夸奖道:“世家子弟初入战场便有如此勇气毅力,後生可畏,大唐之福。”桓涉看着这两个年轻的小夥子,他俩清秀白皙的面庞已在一月来的绝地风沙中吹得灰红粗糙,曾经的优渥之姿、恃凌之气悄悄换作了战士的坚忍顽强。身肩侦察勤务,他们比大军将士更为辛苦,幾乎未休憩片刻,马不停蹄地追踪敌军,又急驰回报。乐言向桓涉霎霎眼,笑他眼角受伤,桓涉一握拳头,回笑其双手虎口开裂。

      根据探报,唐军快马加鞭咬上薛延陀军,稍一交锋即佯装不敌後撤。薛延陀三万人马见唐军仅衹区区六千,大喜轻敌,反扑而下,孰料正入唐军彀中。敌近一百五十步,唐军弩手即雁行排列,调牙上弩,刷刷一排硬矢射翻薛延陀前阵士兵,随後骑分三路,桓涉率中路正面疾冲,仿如一把利剑迎头破开,长驱直入,锐不可当,崔兗、卢霜各率队分左右翼快速包抄,配合桓涉部反复冲拉撕扯,将薛延陀大军分割成幾个互无可援的碎片。

      陈惕傔旗,陌刀砍在一名敌骑身上卡住,那敌人带着他的刀摔下马。“当”的一声,桓涉挥举圆盾替陈惕挡开另一薛延陀士兵背後袭来的一刀,陈惕犹在马上發愣,桓涉随手将自己的长柄陌刀扔给陈惕。

      “陈家哥哥跟上!”桓涉脱口叫道。

      猛然间,儿时的记忆重又回现,瓜州大营里那个被叔叔追着打的臭小郞,忍住叔叔摆出香甜瓜果的诱惑也要缠着陈惕学弓马,合计着今後就再不怕叔叔的巴掌。陈家哥哥――桓涉喉中一哽,是什么时候自己觉得长大了再不好意思这样叫他?

      抄着一杆长槊,桓涉纵骑游走又替陈惕卸掉一刀,一击陈惕马腹,带着他冲出敌人的包围。

      “为什么救我?”陈惕终也提刀与敌周旋,背着脸,桓涉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教过我,上得沙场的都是大唐勇猛无畏的战士,”桓涉短柄横刀飞出削进一名薛延陀士兵颈中,长槊荡开对方长刀复向旁边的敌军挑去,“陈家哥哥是瓜州最厉害的勇士。”这话是陈惕当年夸口说的,太久了,连他自己都忘了。

      “小涉……”桓涉隐约听到陈惕含糊不清的低语在刀剑的厮杀声中飘过,再一看他,他却已回护在双头鸟大旗的执旗旁了。

      虽然击溃薛延陀三万兵马,但以六千对三万,仍是小有减员,唐军就地稍事休整,将缴获的敌军战马适当填充到己方,伤兵上药。桓涉左眼外眦在前日战中为敌刀锋所擦伤,因得不到充足的休息,眼角伤口一直都有些红肿流血,重新敷了药後反更觉着睁闭困难。诸人亦各有小伤,元法然背上捱了一刀,见桓涉捂着眼登时忘了自己也疼着,精神抖擞地笑他一目眇矣,不防为崔兗在头上凿了一栗子,“这等玩笑也开得?”

      武川战中并未發现大度设,李世勣道:“薛大度溜得倒快。”因为异族人多是有名无姓,唐人称呼时习惯在其名前加上部落名号,如攻高昌时的契苾何力,就是契苾部叫何力的。薛万彻骂道:“奶奶的他哪配姓薛!”李世勣拍马笑道:“三郞去抓他回来,逼他从此不准姓薛。”

      汉人军队自并州到朔州急行军四百里,而像薛万彻所统的卢霜部,则先就已从河东道最南端的蒲州北上七百馀里才到的并州,朔州激战後又再北行四百多里翻越宽百馀里的青山战於武川(是俺地图上量的直线距离,要论实际路程,恐怕多一倍都有可能。当然比起唐军其它战役远征幾千里而言实在是小意思,但回想他们走的每一里路仍是那么艰辛,每一滴汗水、每一缕鲜血都凝聚着无限的勇气和斗志)。隆冬严寒长途行军作战,汉人官兵已是极端疲累,伤亡也较突厥军重,是以大总管李世勣命突厥骑兵继续先行追击,汉人多留驻一个时辰。

      孰料汉兵开拔後,竟与一路仓惶奔逃而回的突厥骑兵遭遇,李世勣喝问战况,才知他们已追上大度设六万兵马,甫一交战便溃败而归。李世勣大怒:“遇敌即逃,算什么军人?”一名啜(Chur)用不甚流利的汉话叫道:“薛延陀有六万人,他们曾经打败过沙砵略可汗,连阿史那社尔将军都曾是他们的手下败将。薛延陀是突厥的剋星!”另一吐屯(Tudun)颤声叫道:“打不赢了,连你们加起来也不到六千,他们有六万他们有六万!快逃命!” 四千七百多突厥骑兵纷纷提缰一涌而下,眼见得就要将汉人这边一千馀骑冲散。

      嚓!嚓!

      幾乎同时响起两声刀剑砍斫骨头的闷响,两颗前秃後辫的头颅凌空飞将起来,鲜血洒溅在奔忙逃亡的突厥士兵头上。

      桓涉与卢霜对望一眼,各自还刀入鞘,命执旗用马槊高高挑起啜与吐屯大张着嘴一脸惊讶的首级,桓涉用突厥语喊道:“背军逃走者,斩之!还有谁要从我大唐陌刀下当逃兵的?”

      突厥人全吓得不敢再挪动半步。李世勣沈声道:“汝等突厥曾为大唐夙敌,连年寇扰劫掠,戕害黎民。天子宽大,将尔破败之馀安於中国,教汝习稼穑耕织,恩信抚之,衣食周之,视同汉人。你们被薛延陀所攻,天子令我率师倾力相救。这样以德报怨的天可汗普天下可有第二个?”桓涉将他的话大声宣译成突厥语,突厥兵静了下来。

      “看看你们今日的作为,弃阵逃窜,不但辜负圣恩浩荡,令中国人唾弃,更教薛延陀人愈加猖狂,要将你们永世踩在脚底。”李世勣面容肃穆,“你们竟甘愿不顾家中稚儿弱妇、要你们的女人被凌辱□□之时咒骂你们愧生作男儿身吗?”突厥人开始惭愧。“老夫一生最得意的便是纵横沙场,挥洒男儿血性,虽九死吾往之。汉家儿郎,可愿随我前进杀敌、光耀大唐?”“誓死追随大人!”千馀汉人官兵同声高呼,列队进發。

      桓涉高扬马鞭,“这里有没有突厥勇士愿与我汉人并肩作战,杀尽胆敢冒犯大唐天威瞧不起突厥人的薛延陀狗贼!”

      “我们全是天可汗的附离,所有人都是勇士!”突厥兵亦拔刀叫嚣,纵马跟上。

      ***

      薛延陀与突厥俱属草原游牧民族,原先骑射战法相近,後来苦心钻研破突厥之法,教习步战。骑兵本贵在机变灵活,但游牧民族的骑兵比不得中原汉人有精良的铠甲,防护性较差;草箭力弱,又无中原人机械构造复杂的强弩,马上射箭难度大、亦不稳定;此外,除开平展的草原,大漠碛石荒滩也不利马蹄的长久踢踏。两相比较,薛延陀遂改变策略,利用步兵的强势防守和坚固耐久,五人一组,一名头目执五马从後监视,另四人步战,战胜後头目方授马匹,五人共追奔,若胆怯不战则无马可返,按罪处死,没其家口,以赏战人,颇有些破釜沈舟的意味。依靠这种古怪新奇的打法薛延陀竟然多次击败突厥。

      大度设纠集馀部,陈兵六万於诺真水(位於武川之北今达尔罕茂明安联合旗内,此旗乃草原英雄小姐妹的故事发生地),绵亘十里。首战突厥告捷後,薛延陀军心重拾,乘胜反扑。

      时已腊月寒冬,北地刮起狂风,唐军艰难地逆风而行,步履不继。薛延陀六万步军早已蓄势而待,个个操弓上弦,牢记射人先射马之古训,一声令下,万箭齐發,密密麻麻的铁制三叶镞仿如一场扑天盖地的乌黑暴雨,鸣镝下的骨球呜呜作响又似饿极凶残之蝗群千里飞来,瞬间吞没不足六千的唐军骑兵。

      “下马!”李世勣急令。众人纷纷跃下马来,缩小敌人射击的目标,并以牛皮牌抵御利箭。敌方箭雨强大,遍地是骑兵中箭的悲呼和战马倾轧在雪地上的轰响。唐军前列骑兵一时阵亡过百,战马死亡六成。乐言和元法然冲在最前,登时双双中箭,一伤左臂,一伤右腿,桓涉、崔袞与商略拼命用盾护住他俩,拖至倒毙的战马後掩护起来。

      好不容易待薛延陀箭阵稍缓,李世勣紧急调整部署,改骑兵为步兵,每三百人紧密攒集一队,一手执盾,一手执长槊。

      “不论敌方如何射箭,万不可偏离队形,须团聚急奔冲击敌阵。”

      官兵们沈默地跨过死去的兄弟和战马的屍身,在鲜血汨汨的雪地上集结。

      “薛三郞,你带两千精骑抄敌後。”

      薛万彻、桓涉及商略领汉突骑兵跨上幸存的战马。“桓十七捎上我!”元法然叫道。桓涉骂道:“瘸子滚蛋!”元法然大怒:“臭瞎子,我伤了腿当不成步兵,两隻手可还都是好的,控马拉弓半点问题没有。乐言一隻手都能上场,我为什么不行!”桓涉望向乐言,那左臂完全是血的秀气青年已执槊前行了。桓涉一咬牙,跳下坐骑扶元法然上马,众骑调转马头远远地向薛延陀阵後绕去。

      十二个平整的步兵方队齐齐平举长达一丈八尺的马槊,三千隻锋锐的槊尖攒刺朝外,霎时抢夺了冰雪的寒光,明光铠汇成一片耀眼银海,波涛汹涌,狂潮催岸。薛延陀的长箭掉落这片汪洋竟是如同轻羽卷入漩涡。

      唐军六百弓弩手居後射击以掩护步兵,锐利的射甲箭凌空击落薛延陀草箭,划破雪花六出。

      砰!槊尖撞碎肋骨,深深扎进腑脏。

      嗤!精钢箭镞乘着坚硬的崔柳箭杆射穿眼球破颅而出,雕翎箭羽震颤於眼眶之畔,血花四溅。

      啊!薛延陀人惊恐地叫着,是哪里来的魔鬼啊!他们面对十六倍於己的敌人,任凭数人之围攻、马刀拼命的砍斫、长矛的扎挑,依然红着眼带着刻骨的恨意疯狂向前冲刺射击,旋落的血肉、飞喷的脑浆、剐出的肚肠,将这冰雪茫茫、遍地枯草、死寂寒冷的大漠燃烧成烈焰万丈的火海!

      ……

      硬矢洞穿了咽喉,那急切上升的凄惨声音永远下沈消失。

      桓涉飞马回望,唐军三千步兵已藉长槊的威力冲溃薛延陀人的队形,与之近身混战一片,己部所立的皁地金色双头鸟大旗幾次倒下又复重举飞扬,直插敌阵。

      副总管薛万彻领两千精骑偷入敌後,强弓劲弩齐向执马人射去,长槊左右挑刺,执马头目一人牵五马,逃犹不及,哪里对付得了这些突然从天而降的悍勇骑兵。薛万彻本人极是威猛,硬木长槊连连劲扎,绝不停落,桓涉与一干突厥好手掷出马绊(不是绊马索,是套马的绳圈)划出长圈套上马颈,呦嗬叫着,马群跟着他们飞跑起来,元法然等从旁驱赶,一时间万马扬蹄,奔腾而下。

      “我们的马丢啦,回不了漠北啦!”桓涉带着突厥人齐声高喊,突厥语和薛延陀语颇有相通,粗砺的狂风将他们的呼喊送入本以为後顾无忧的薛延陀人耳中,引發迅速弥漫、遏止不住的恐慌。“丢啦!”商略、元法然依样叫道。

      唐军步兵换骑战马,攻势更加凌厉,厮杀愈见激烈。桓涉三人杀入阵中,带骑给乐言、崔兗,他俩已成血人。
      “十七快追!”崔兗伤重,语声不继。
      “崔九!”
      崔兗见大度设已带部份人马向北逃窜,遂不顾桓涉的阻拦,先一步策马追去。

      诺真水蜿蜒流转四百里,深冬水浅,这条含有金沙的河水泛着异样的神秘光芒,幽蓝的薄冰旋转漂浮。铁蹄飞涉而过,踩踏冰碎如碾,薛延陀困兽犹斗,唐军与之沿河激战。

      崔兗挺槊直刺,与敌一员大将长矛堪堪相向,忽然两箭飞来,深深钉入他腰腹间。举持迎送沈重的长兵全凭腰壮气足,这不可错失毫厘之际忽然遭此重创,崔兗一颤,长槊点上对方矛尖却再无力挺进,敌人长矛顺势卟地扎入他肋间。“崔九!”桓涉目眦欲裂,一槊挑死那敌人,陌刀砍断扎进崔兗体内的长矛木杆,他砰地摔落马下。

      乐言、商略、元法然怒吼着拼杀,桓涉跳马抱住崔兗,他双手紧抓着矛杆想要拔出,却衹带出更多热涌的鲜血。“别动,崔九别动!”崔兗伸手微屈,叹息一声:“……十七,我想抱着……”桓涉摘下他头盔放在他怀里。崔兗一双血手抚上那银亮的头盔,“她挂的帽缨……要她当寡妇了……”丝丝缕缕雪白的帽缨淅淅沥沥滴着血,变作粘稠的一团污腥。

      桓涉悲鸣一声,仰天长啸,一跃上马,提槊直追。漫天大雪中但见敌人不断在他疾奔如风的战马下倒地。累战多时,马儿也中箭倒地,他便下马步战,背上腿上都中了箭,肩臂上也受了多处刀伤,但仍挥砍如初,乐言、元法然亦同战相随。

      唐军渐渐将薛延陀军大部逼进诺真水汊,一条东北西南走向的主河与另一条东南向的支流相交,共同汇入一处天湖。唐军长槊相逼,驱赶薛延陀如群羊,敌人左右皆冰河,前方为冰湖,惊骇中相互踩踏扑入冰冻的水中,溺毙多人。

      咬住一名大将,桓涉弃槊用刀与之缠斗多时,另两名薛延陀将亦跳入阵中向他攻击,三人车轮战他一个。他疾步奔向左方敌人,陌刀却猛地砍向前方敌人首级,一刀毙之,带势续扫右後攻来之敌,那敌人中刀後竟扑上来抱住桓涉不放。桓涉大腿受伤,禁不住这一扑的压力,轰一声倒入碎冰漂浮的湖中,水中翻转扭打,血流在湖中上下翻腾。

      桓涉砍脱那中刀敌将,刚欲直身,却骤然右侧腰胁一凉,又一柄寒刀挟着细碎冰粒捅进他温热的体内刺穿腹肌。他屏息挥刀反手划入背後另一偷袭者的腹肠,正自转身品尝体内的冰凉痛楚,忽然明光铠胸甲下一痛,那敌将插下一隻直柄匕首,扎进他锁骨下方却滞住了,再一用力却仍是送不进去。

      “什么硬甲?”

      桓涉屈膝一顶敌将下腹,抽弹出一根备用弓弦割在那人喉间,对方颈血一线喷溅,仰面倒入冰湖。

      喘息着摸到匕首的握柄,颤抖着拔出,铮的一声,颈间铁链随着外力的抽撤终於崩断,玉鸟在衣甲与肌肤间飞快地坠落。

      又是一刀劈面砍来,那敌人却中箭倒在身前。

      曹菱?

      眼角的血渗入眼中,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好大的风雪啊,吹得天地都变成红色的了。

      贞观十五年十二月,李世勣率六千骑追袭累月,奔一千五百里,甲辰(十七日)会战薛延陀六万於诺真水,斩首三千馀,俘五万馀,获马万五千匹,甲仗辎重不可胜计。大度设跳身而遁,薛万彻将数百骑追之弗及。其馀众大奔走,相腾践而死者甚众,伏尸被野。

      战後的诺真水,支骸尸离,弥川络野。幾名士兵踏着坚冰凝血清扫战场。“兄弟,可以歇歇了。”那搴旗的死者全身是箭射成蜂窝,在他附近分别倒着原来的执旗和左傔旗。幾隻手扳他不动,这才见他右小腿已被削断,尖锐的白骨混合着凝血竟然牢牢插进深厚的冻土中。“陈兄,我们答应一定送你回瓜州。”一人掰开右傔旗僵硬的手指,抱走屍身,另一人拿过他紧握手中的旗杆,那皁地绣金的双头鸟大旗上洇漫着鲜血,却似一片红雲托着鸟儿翱翔。

      旗下似有亮光一闪,士兵好奇地拨开血红的冰雪。

      “喂,来看,玉箫啊。”
      “真是,绿得很通透,要是不断真是好东西。”
      “看还掐了金线哩,可惜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第卅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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