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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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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蒹葭】
长安,太极宫,太极殿。
皇帝正与诸臣举行中朝,忽有驰驿来报。驿使被宦官搀扶着上殿,喘着粗气,“侯君集将军急报。”皇帝焦急地说:“如何?”
“战事尚好。衹是……”
“衹是什么?”
“衹是咸阳公主……”众人都凝神倾听,他续道:“公主在祁连山西麓甘泉水附近遇雪崩。那一处山体混合着大量积雪崩塌而下,侯将军遍寻无果,料殿下已和所有侍卫一同罹难。”
与此同时响起许多惊慌的声音:“曹侍郎!曹菱吐血了!御医!”那个叫曹菱的青年官员却衹向周围的人摆了摆手,用手背轻轻擦了擦唇边的血,走上前道:“陛下,臣玷污了庙堂之高洁,请准臣先辞。”皇帝道:“卿不必挂心,朕命侯君集再仔细找找……兴许……”已是泣不成声。曹菱倒是出奇地冷静,御医赶过来要为他诊治,他用带血的手轻轻推开,向皇帝拜了一拜,摇摇晃晃走了出去。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为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曹菱眯起眼睛,轻轻地笑了。十四岁,他因父亲是秘书监的关系,选入弘文馆伴读,随後弟弟曹杨、曹柳也来了,加上平阳长公主与谯国公柴绍次子柴令武,莱国公杜如晦次子杜荷,殿中监、金紫光禄大夫宇文士及与寿光县主的幼子宇文朔,好些官宦子弟与皇子们一道学习。一日,众人惊喜地發现巴陵公主未真、城阳公主未迟还有最美最可爱的咸阳公主未盈也来同读。曹杨、曹柳那时还太小,曹菱便总是与柴令武等暗中较劲,看谁能讨得公主的欢心。
那日太傅讲《诗•秦风•蒹葭》,训曰刺君王不得贤臣,然後命大家敷衍成文。他很快就写好,衹有两句,咸阳公主的幼弟越王贞抢走大声读了出来:“未知君家何处?盈盈一水不渡。”包括太傅在内的众人都先是一愣,然後魏王泰就带头叫起好来。《蒹葭》本是情诗,说一男子遍寻心爱女子不着,总是见她所处之地为水环绕,相思而不得亲近。曹菱不管什么君臣大义,直陈诗意,且联成两句藏头诗,嵌了咸阳公主的名字。
大概从那天起,下学後他不再急着跟弟弟们回府,而总是在馆外静等三位公主出来,巴陵、城阳公主当然知趣,急急撇了妹妹先走。曹菱就笑眯眯地和咸阳公主一道去太极宫海池荡舟,有时也到骊山登高。他箫吹得很好,晋王治常管他叫小萧史,咸阳则擅琴,二人琴箫和鸣,好不得意。咸阳公主跟姊姊学打络子,结了一个“曹”字送他,谁料他後来玩乐时弄丢了。她气得不肯再理他,他衹好硬着头皮自己重做。他天资聪颖,尤精工物设计,花了两天时间,终於仿出一个一样的,连箫一起送给她,她从此视若珍宝。
皇帝和父亲都默许了他俩,这样的日子本应有一个美好的结局罢,但是自从故乡洛阳的薛世叔来了以後,形势就急转直下了。
洛阳名门曹氏,虽然人丁单薄,却是曹魏宗室後裔,贵不可言。薛氏亦是当地一支旺族,两家多年联姻。曹景的姑母就嫁给薛家,他的一位堂兄也娶於薛家。曹景年轻时就照着两家传统与薛家二公子薛言订下儿女姻亲,指令曹景长子曹菱与薛言长女薛沅订亲。不久曹景征为京官,举家迁往长安,两家往来日渐稀少,慢慢地曹景自己也忘了还有这门婚事,故而他一收到薛言的拜帖就心叫不好,果然,薛言过访就提起该是儿女行礼之时了。接下来的发展可以想象,曹菱自然不肯答应,曹景也很为难,当初订亲可是两家族长牵头并签下聘书的。唐律对婚约有相当严格的规定,任何一方不得擅自毁约,否则不仅课以重罚,甚至於下狱。且薛家无过无错,薛沅也长得标致漂亮,贤良淑德,曹家实在提不出理由退婚,就算曹景肯,曹氏族人也未必答应,薛家更会觉得是奇耻大辱。
终於,曹景不再理会曹菱的反抗,坚决道:“不管你同不同意,你一定得跟薛家姑娘成亲。”然後又半劝半慰,“爹爹自然知道你跟公主感情很好,不过做驸马虽然风光,其实无非请个祖宗回家,纳妾自不必想,还事事都得顺着公主,就连爹爹也得向新妇行礼。你是明理之人,爹爹亲手签的婚书,不能一手撕毁。洛阳族人都看着我们,薛氏一族也都盯着呢。是爹爹糊涂,一时忘了,但,菱儿,你是曹家长子,曹氏一门荣辱系你一身,无论如何求你这一次了。”说着老泪已是纵横。
曹菱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把这件事告诉咸阳公主的,也不记得当时是她打碎了圣上最心爱的玉麒麟还是见她忍着不哭自己抢先替她打碎出气的。总之,她很快就跑出殿去,哭声飘散在太极宫肆意的风中,远了,碎了,破了,再寻不着一点儿影踪。
成亲之日,尚未行礼,他已将自己灌醉,红酡酡的双颊倒是很应景,惟一清醒的一会儿是魏王泰亲来送贺礼时。曹菱很奇怪,自要与薛氏成亲,如柴令武、杜荷、宇文朔等都再不肯与他往来,朝中同僚也甚少前来道贺。难道衹有魏王还念着点儿旧情么?李泰一来,先毫不客气地摔了他一巴掌,“我不怪你,你有你的苦衷,但我就是生气。”然後交给他一方锦合,“这是秦儿的贺仪。”说罢扬长而去。
曹菱一直到婚礼後三天才打开合子,一看就泪水滂沱,原来是一对展翅欲飞的玉雀。好久以前,他看到她画的一幅云雀图很美,就夸赞说将来要打一对这样的玉雀挂在洞房,没想到她就暗暗记在心里。
成亲後回到工部,尚书分派他专司工部奏呈并按圣上的批复做相应处理。过了一旬突然看到折子上是他最熟悉的字体,心头登时狂跳起来。太子承乾行为失检,皇帝虽屡有更储之意,但因着他是长子,总是不忍废立,盼其能悔过自新。知道众皇子大臣都紧盯着储君之位,皇帝也有意不对其他任何一位皇子流露过多关注,避免朝内党争,大概正因如此,反倒把她叫到身边协理政务罢。曹菱嘴角浮起一丝微笑,仿佛见到她坐在皇帝身边专心致志地记录圣喻,有时从堆得小山高的奏折後偏过脸来说上幾句。
此後他成了工部最早去最晚归的人,衹为尽早一沾她手泽,多看一眼她灵动飞扬的墨书,例行的公事在他却成了寄托相思的手段,或见她有涂改之迹,便惴惴不已。
那日他奉召入了两仪殿,没见到朝思暮想的伊人,却被吩咐立在屏风後噤声,忐忑不安候了半晌,听见细碎的脚步声,近了,坐下。
“秦儿,工部侍郎有个缺,这是吏部奏的人选。你看如何?”
静静的翻卷声,“当然是曹菱。”
“我心里可对曹家不满意得紧哪。”
“曹菱进士及第,吏部拔萃最优,做了三年工部员外郞,精工细算,才思敏捷。爹爹明知曹菱是最佳人选,想试女儿的心么?我已经不恨了。爹爹让我日日随侍左右,总该放心秦儿终不是小孩子,有些事情笑笑就忘了的。”
皇帝宽慰道:“曹菱,你出来罢。”
他走出屏风,与她四目相对,久久无言。她罕见地施了艳妆,是为了掩饰那脂粉下的泪痕还是试图抹去伤心的迷离?圣上轻轻挽了她的手离殿而去,他看着,唇间尝到一丝咸涩的味道。
纵日的饮酒,疯狂的宴乐,他肆意追逐一切的声色犬马,甚至在酒楼里喝到一半,硬是教掌柜给他找幾个女人来。一席的同僚回府,他还左拥右抱带着酒意送到门口。冷风微微刺激了他,他半睁着眼看清楚门外的路上缓缓行过两辆香车,就大笑道:“下来陪我。”车上真的冲下来一位女子,照着他就是一记耳光,原来是巴陵公主未真。他一愣神,看到未盈从後面一辆车下来,随即更加放肆地亲吻身边的娼女。
之後是大醉,出门呕吐,也许就醉死在路旁了罢,半夜里醒转,三弟说是咸阳公主的厌翟车送回府的。次日散了早朝,甫出顺天门,迎头撞上一干皇子公主自外回来,个个对他冷眼相待。他早习惯了,也不理会。倒是城阳公主最後又追出来告诉他,咸阳公主随侯君集部去了陇右。他低头一言不發,城阳公主叹息道:“秦儿避你远去,希望再看不到你自伤伤她,从今两两相忘。”
原来那就是和未盈见的最後一面。他的心疼得透不过气来。
卿卿,我来了。
为了梦中一眼,醒时要看你千遍。
这一次我不再醉。
殷殷切切与你相会。
曹菱平静地将一对玉雀系在腰间。
纵身一跳。
玉雀在西绣岭蒸腾的云蔚中飞了起来。
PS:曹菱这个名字好像不够像男子的名字哦。没办法,是我某一年梦里出现的名字,後来还梦到他弟弟叫曹杨、曹柳,好像匪夷所思,我想这是上天的意思罢。呵呵。自从梦到这个名字(梦什么倒不记得),就开始编他的故事了,好多年了吔。
秘书省:类似於皇家图书馆,秘书监为其首长。
顺天门:中宗神龙元年改承天门。
西绣岭是骊山的一道山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