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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

  •   18.【螺黛】

      李未盈脚下一滑,没入水中――下沈那一刻,仿佛见到什么,那么熟稔,那么安谧,她努力睁了眼睛,水中卷流着的细碎花瓣在眼眉前漂过,来不及细想,已是呛了一口气,咳喘着露了头。

      麴智脩道:“你就这般怕我么?我又做不了什么的。”
      李未盈在水中抱着肩,“那你还来?”
      “嘿,我又没毛没病的,明知美人在此沐浴,幹嘛学柳下惠呢。”
      “你断了手还想怎的?”
      麴智脩笑了,“也不怎的,就坐在这儿,看你香肩似雪,领如蝤蛴,却不好么?”遂又复吟道:“彼汤泉兮,美人浴兮。”李未盈冷冷道:“斯有贼人,窥以伺兮。”

      麴智脩哈哈大笑,“未盈,你真是很特别。不过我不是贼人,衹想在这儿歇一歇,再过一阵子,汤也凉了,你肤也皱了,我倒瞧你上是不上来。”李未盈为之气结,但此刻除了留在池里却也别无它法。

      麴智脩移步池畔,左手翻捡开她搁在岸上的衣衫,拾起系在衫里的物品,啧啧道:“萧史弄玉,凤去凰飞,箫裂成这般你还留着做什么?”李未盈急道:“放下我的物事!”却不敢从水中起身。麴智脩眯了眼看箫尾垂下的破散的结穗,“……曲字?”笑道:“未盈,要你编个麴的正字确是难为你了。”李未盈怒道:“胡说。”

      他又拈起她玉珮,“哦,真正的和阗白玉,润比凝脂,色如截肪。玄鸟雕刻得栩栩如生,展翅待遨,玉珮得这等材质雕工的人家,还用得着到西域投亲么?不过,怎生用条铁链子串了?再加两块破石头。”顺手将玉珮灵石都揣入怀中,“这里太潮,我痛得紧。”提着玉箫便大踏步走了。

      懒洋洋躺在床上,麴智脩问侍从:“娘子怎么还没来?”侍从答:“娘子还在生气。”麴智脩笑笑,教侍从扶了起身。昨夜拿走她的物事后,让侍从安排她住在蒲桃园畔的折柳阁,阁高三层,又有人看守,想她必是气得一夜无眠吧。麴智脩走进李未盈的居室,她倚窗而立,冷冷看了他一眼,不置一词。麴智脩见自己送去的珠钗首饰她一件未取,种种精细的妆品也半分未动,便道:“你可看仔细了,像这波斯螺子黛,值一斛明珠。这翠玉明珰更是宫中珍品,我为你戴上可好?”李未盈挥开他左手,“你不知唐人女子并不佩耳饰的么?”

      麴智脩一愣,细瞧了她果然未穿耳洞,笑道:“原来你还肯跟我说话。”索性躺到她床上,嘴里轻哼起歌来,一脸自得,喜气洋洋,神气十足,完全不像曾经臂骨粉碎、伤至昏迷过的模样。李未盈恼道:“你受伤也是假的么?”麴智脩扁扁嘴,“娘子这话教人伤心。我从山涧上跌下,骨头都翻了出来,却不是诳人。”

      “那又何必自己先行打断臂骨?”
      “因为柳谷的山涧并不是很险,就算跌落,也未必就会摔断骨头,是以我要先行确保骨头已断,复以断骨撞上山石,这样才断得好断得妙,人人瞧得清楚。”
      “于是你便绊了俟利發一跤,假意救他跌下山去。”
      麴智脩赞道:“卿卿,要不说我喜欢你呢。我麴智脩,堂堂高昌王子,交河公,右卫将军,折辱於他,岂有不讨回之理?绊他个狗啃泥以示小惩,再教他开罪於我父王,哼,今後他在可汗那里恐怕也不好过。”
      “你现下日子又幾曾好过了?倒不怕真成了废人。”
      麴智脩起身走到她跟前,“我是王子,衹须谋划决断,又不必亲动刀兵,就算胳膊真的废了又怎的?总胜过去突厥吧。这若一去,恐怕再回不来了。你道真是送我去作梅录么,说穿了还不是当质子,要是高昌跟西突厥起了争执,第一个遭殃的便是我。父王虽则不甚喜欢我,但毕竟我是他亲子,还多少顾忌些。可他说不好哪天归了西,大哥继位,你瞧他还不随便折腾一下,借突厥杀了我。”李未盈默然,这等宫廷争斗她是自小熟悉的。

      “守住交河,我才保得住性命,他日老头不行了,大哥为难我,我便裂土为王,岂不快活。” 麴智脩把脸凑到她唇边,就要索吻。李未盈拼命後退,首颈都倒仰出窗外,麴智脩便也探了左臂去够她玉项。李未盈挣扎,右手摸到窗旁桌上盛着螺子黛的翠钿金盒便砸在麴智脩後脑勺上。

      麴智脩闷哼一声,“小心摔下去我可救不了你。”将她揽回窗内,而他後脑鲜血已交蜒而下。麴智脩但觉头颅疼痛欲裂,一阵晕眩便跌在她身上。李未盈原就站得不稳,禁不住他猛然的倒压,一同摔倒在地。

      她抗力将他倾伏的沉重身躯翻开,见他脑後一滩不断流溢的鲜血,原来裹扎固定的右臂也在淌血。一时间她也嚇得六神无主,难道这便殺了他么?心跳得几乎喘不上来,努力深吸了一口气,探了探他颈脉,知他未死,连忙叫了窗下的侍从上来。

      侍从们衹是将李未盈禁足阁上,却不与她言语,她不知麴智脩情形如何,一连两日都於惶惶中度过。黄昏时侍婢进来服侍她梳洗,并道长史请她过去。李未盈料想接下来必有磨折,打了麴智脩,就知道不会有善果,既如此也没什么可怕的了,索性仔细净了面,梳妆停当,跟随侍从下阁。

      来到宴厅,李未盈骤见乐师乐伎已在奏演,长史示意她归入乐队。李未盈走到绿儿、安安身边,她俩不敢说话,衹关切地看着她。她眼圈儿一红,坐了下来,纤指撩动琴弦,忽然听到一阵熟悉的箫音,仰头望去,却是席上一名青年男子正在吹奏,而他手里持的赫然便是曹菱送与自己的箫。自从曹菱别娶,玉箫又被马群踩踏碎裂之后,李未盈不闻此声久矣。那座中男子颜如冠玉,姿态优雅,箫音清越流转,恍惚间竟好似看到曹菱的面容。

      她怔忡看着,那席上男子停了下来,走到李未盈面前,将箫递给她,“这是你的么?”李未盈接过玉箫,却见箫身竟然已经修补了,有些裂得深的地方更细细掐了金线。男子道:“我是阿脩的二哥,他病得不轻,你去看看他好么?”原来是麴智湛。

      高昌王麴文泰的长子也即世子智盛循例担任令尹(相当于宰相),次子智湛任田地公、左卫将军,幼子智脩则是交河公、右卫将军。向来以左为尊,麴智湛的地位还略高於麴智脩。

      李未盈见他温和有礼,并不责备自己打伤他亲弟,又送来玉箫,遂也微施一礼,“有劳王子带我前去。”麴智湛轻轻一笑,“阿脩恐怕并不再乐见我一次呢。我奉父王之命来看了他,就不再去了。令狐长史,你带她去吧。”交河公府的长史令狐弼遂领李未盈上麴智脩的居室。

      扑鼻而来的浓浓药味,麴智脩闭了眼躺在床上,一脸灰败,因为後脑勺受伤,遂将本已剃得半秃的脑袋全刮了秃瓢,厚厚缠了幾重纱布,幾乎连眼睛都遮住了,为免压迫到伤口,衹能辛苦地侧躺着,折断的右手更是重重固定在夹板上。

      麴智脩嘴恶口刁,动作放肆粗鲁,可他取了自己的玉箫去修补,又忍着痛将自己从窗口拉回,倒也勉强算是对自己不错了。他自小於宫中受排挤,又不招父亲待见,如今生成这副心性终也值得同情呢。李未盈想,不知他这下会不会真的废了胳膊,心下颇有幾分悔意。

      李未盈静静坐在他床边,麴智脩睁了眼睛,立时苦了脸,虚弱地说:“别再打我了。”李未盈歉然道:“你二哥让我来瞧你呢,我出得手重,你且好生静养。”麴智脩道:“原来你不是真心想要看我么?枉我,枉我……”伸了左手在床边摸索,却是颤抖无力。李未盈替他拿了,却是一个以丝线新结的“曲”字。麴智脩道:“扔了扔了。”挣扎着就要撕扯结穗。李未盈忙按住他:“小心伤。”麴智脩哼哼道:“那你挂在箫上。”

      李未盈注视着这枚光鲜亮丽的结穗和那支掐了金丝、熠熠生辉的碧玉箫,昔日与曹菱的种种过往霎时涌上心头,玉箫幾番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如今握在手中细细看着,竟然有些挂碍与陌生。

      人亦非,物亦非。

      用尽心力,却终究什么也挽留不住。

      她眼睛一涩,鼻尖轻轻抽翕了一下,凄凄一笑,将结穗挂在箫尾,放在麴智脩枕边,“与你好了。”心头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麴智脩一愣,脸色瞬间有些阴沉,随即笑道:“这算是定情物吗?”李未盈:“不啊。”又道:“你还拿了我旁的东西呢?”麴智脩微微一哂,“不问人问马。”孔子当年闻听宫中马厩失火,单问伤人乎而不问马,他反用此典故讥李未盈衹关心物事,她自是听得明白,想以麴智脩的古怪,你越是求他,他越是偏偏不睬,遂不再言。

      麴智脩强撑了手要起身,李未盈略抬了手又缩回去,“我叫侍从来吧。” 麴智脩道:“那些臭男人哪儿比得上你。”李未盈冷了脸,想他才没好上一会儿又本性毕现,遂坐视他挣扎着爬到桌前。麴智脩左手磨了磨墨,抓了笔写了幾个字。李未盈见他左手书写竟也颇为工整,流露出些许惊讶。麴智脩道:“哼,没了右手又怎的,我是左右开弓,天纵英明。”

      不过没有右手扶纸,终是不便。李未盈心下不忍,便帮他按着纸张。麴智脩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继续写着,李未盈瞥了一眼纸上内容,像是麴智脩呈给国王麴文泰的。“不是我不想叫侍从帮忙,实在是周围有些人明里暗里向着大哥,更也许根本就是他安插来的,是以文书无论大小,都是尽量亲为。”他叹了一口气,“为了不去突厥,之前也曾想过旁的法子,都怕事不机密泄露了出去,直到那日在杏林畔遇上你。”

      李未盈道:“你倒也心思机敏。”麴智脩得意,“所以实在是你救了我。可是,未盈,你恨我也罢,我既藉了你生事,却也不能不将你留在身边,现下人人知道我强要了你,若是贸贸然将你放了,岂不是教人起疑么?再说万一你落入他人手中,衹怕更有性命之虞。”李未盈心下一沈,“那你要扣我到何时?” 麴智脩邪笑着,“你已是我的人了,就这么想走么?”笑了一半就笑不出来,左手掩了耳朵,脸上现出痛苦之色。

      李未盈道:“你怎么啦?” 麴智脩不答,放下手继续写着,写不了幾个字又捂了耳朵,李未盈疾步走出室外向侍从叮咛了幾句,回来道:“你躺着吧,要写什么说与我听。”他迟疑了一下,依言卧床躺倒,左手继续捂住耳朵,口中念着,一边她运笔如飞,幾乎是他一言毕,她也就落了笔。

      麴智脩道:“你写什么能写这么快,拿来我看。”伸手接过来,文句虽非字字实录他的原话,但也大致不差,有幾处用辞比自己还周到些,字迹更是端丽大方,清神远逸。他容色少变,正要开口,府中医士已至,遂重又躺好。麴智脩前幾日假装奉承突厥人新穿了两个耳洞,感染發炎,疼痛难当。当下医士替他施药,李未盈便转身走了,麴智脩久久注视她施施然离去的背影,眉间渐锁渐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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