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第十四章 ...
-
14.【灵石】
尽管桓涉暗里使了些坏,诸如爆了风箱、污染用以淬火的溪水,炼制时少煅打幾次,但工匠们查得严,每次查出来就会累得全组人捱打。晚间跟李未盈偷着见面,他沮丧道:“盼着他们兵器打不成,我可不敢想象自己亲手打成的兵器是用来杀唐人的。”李未盈安慰他道:“桓郞,西突厥树敌甚多,这些兵器兴许是对付别的国家,你不用自责。咱们现下在人手里攥着,还是小心为妙,青山绿水,来日方长啊。”桓涉计之无奈。
一晃已是仲夏,一百多人昼夜打制的兵器终於完工,俟利發还在可汗浮图城未归,因之劳役一毕,桓涉跟李未盈亦同众人一起放归,未再多遭新罪。随须陀古平安回到达曼的部落,大家总算鬆了口气。经历这这番磨折,各人均瘦了不少。达曼吩咐烹羊为食,亲自带人一隻一隻揣羊的屁股蛋子,单捡最肥的杀。
休养了十多天,仰看天上白雲苍狗,倏忽无踪,鹰击长空,雁自翔集。李未盈怀抱桓涉的胡拨思弹着,一曲终了指尖兀自撩动,发出嗡嗡的哑音。桓涉顺着她目光望去,高高的贪汗山添了幾分怡人的青绿,绝巅处仍是白雪皑皑。桓涉按住她颤动的琴弦,轻声道:“是时候了。”李未盈回望桓涉深情的双眸,微微笑了笑。
总算在高山之域住了一季有馀,又时常骑射强身,加之夏季气候宜爽,今次重登贪汗山,李未盈随桓涉缓缓而上,走走停停,竟不似初时那般步履维艰。山花点点,开得绚目,两人步履轻快,漫花而过。桓涉玄色袍子沾了金黄的花瓣,更衬得他丰神俊秀中带着一丝烂漫,李未盈立身花丛,人花两艳,山岚掠起碎花,共她衣袂飘飘,宛如天人。桓涉痴了,她粲然一笑,“诗里常说停歇春芳中,咱们休息一下吧。”桓涉温存道:“好。”并肩坐下,看远处庞大的冰川依山而下,倾泻流挂,不禁慨叹锺灵造化之神奇。
又向高处攀去,脚下积雪渐厚,二人冷得打颤,忙披上皮裘。忽听砰砰之声,约百隻翅带白斑的灰褐色雪鸡齐齐从他们前方雪坡上滑下,肥胖的身子在厚厚白雪上碾压滑动,巨大的声响回荡於空谷,连桓涉与李未盈身下的雪地也跟着隐隐震动。桓涉笑道:“好胖的仙鸟。”李未盈心念一动:“桓郞,其实咱们未必便要爬到山巅,跟着牠们走兴许能找到灵石。”又道:“可惜牠们滑得好快。”桓涉略一思索,对她道:“你坐下团紧身子,双手抱膝。”她依言而行,桓涉便在她背後使力一推,於她连声尖叫中自己亦跟着滑下,将至坡底时抢先跃起,一把将她稳稳接在怀中。李未盈勾着他的颈子娇喘未定:“桓郞,你想的法子,嚇死我啦。”桓涉笑眯眯道:“我是粗人,衹有如此哩。嗯,你再不鬆手就追不上喽。”她脸上飞起红晕,桓涉放她落地,拉着她便急奔。
两人一路追着雪鸡,暴雨骤至,且雨势越下越猛,可谓滂沱。桓李大为吃惊,想不到雪山上也会有如此大雨。迅猛的雨水打得他们又痛又冷,也顾不得追赶四散而逃的雪鸡,慌忙向着前方一处山洞奔去。离山洞尚有一箭之遥,那方山头似又雷动。二人倾耳一听,李未盈骇道:“是雪崩。”桓涉也变了脸色,拉着她便反向而逃。才奔出去,对面山头便大雪冰块奔泻而下,裹挟着泥石,又兼暴雨倾盆,更汇集了附近幾条山溪,转瞬顿成山洪向他们扑来。他二人没命地往回奔逃,有幾次李未盈跟不上桓涉的脚步摔倒,桓涉就硬是拽起她强扭着前行,终於爬上一处山头,看下方已成滔滔。他俩死里逃生,俱是脸色如土。
此时立身之地仅有一处浅浅凹进又低又窄的山穴,幸好皮裘颇能挡水,身上并未湿透。桓涉摸出怀中火石,又同她捡了些松枝,升火取暖。外面仍下着瓢泼大雨,天色却慢慢黑了。
桓涉拨弄着火堆,李未盈忽道:“桓郞,你看那是什么?”黑暗中两点莹绿闪烁。桓涉心中一凉:“狼!”拔出短剑,将她护在身後,道:“我一动手你就逃。”她牵着他的手,虽然嚇得微微发抖,仍坚决道:“我不走。”绿光慢慢靠近他们,却又停住了。火光下看得清楚,竟是一头通体雪白略带浅灰斑点的成年豹子,牠伸出前爪点了点地,又缩了回去。李未盈忽道:“桓郞,牠好像想过来躲雨,可又怕火。”那豹子身形威猛庞大,可此时竟显得十分温良。
桓涉定了定气,道:“未盈,咱赌一把。你……怕不怕?”她望着桓涉,微笑道:“不怕。”手还在颤抖,却率先向火堆掷了一团雪,桓涉也跟着将火扑灭。她对雪豹轻声道:“乖乖,你要过来可以,但莫要动手动脚,你乖乖的乖乖的。”将一块饼子放在山穴前。那雪豹跟他们对峙了良久,这才慢悠悠踱了来,嗅了嗅饼子,并不感兴趣,忽哧了一下,挤到李未盈身边,又甩甩脑袋,溅得她一脸都是雨水,她僵得不敢动。半晌,这头大豹子才趴了下来。
李未盈脚一软,倒在桓涉怀里。桓涉抱住她,小心地挪动身子,将她转了过来,自己靠着豹子。那豹子吼了一声,嚇得他俩心跳都似停了。雪豹立起好奇地扑闪着莹绿的眼睛,重又趴下。
高山夜雨寒澈骨,又有猛兽在侧,二人不敢阖眼。雪豹倒悠闲得很,不时哼上一声。桓涉低声对李未盈道:“好,我便再赌一把。”试探地摸了摸雪豹的背,雪豹懒洋洋地不去理他。桓涉又向牠拍了拍,雪豹仍不拒绝,桓涉索性贴着牠火烫的身子,道:“未盈,这暖和得很。”她犹豫了一下,也轻轻靠了过来,果然舒服无比。
半夜时分,李未盈忽然轻轻道:“桓郞桓郞。”他睁开眼睛:“怎么了?”她低声道:“你看那边,像是有火光。”桓涉凝神一望,果见山中似有火光飘忽,一转瞬又不见了。桓涉沈吟片刻道:“方位我记住了,明日咱们再去那边找找,兴许那便是灵石。”
二人一兽挤在这浅浅窄窄的山穴中过了一夜,天蒙蒙亮时,雪豹抖了抖身子,步出穴外,走到崖边。桓涉与李未盈也跟着走了出来。
一轮红日喷薄而出,雪豹向着红日引颈咆哮,桓涉立在牠身旁,受此情景感染,忽也纵声长啸。李未盈面带笑容,轻轻牵着桓涉臂膀,倚靠在他肩头,看雨霁初阳,晴洒雪山,英雄振声,豪情万丈。
雪豹蹭了蹭桓涉,回头望望他俩,一纵身跃下山去,幾个起落便没了身影。李未盈赞道:“好生潇洒。”桓涉道:“你这么喜欢牠,我改天化作豹子好不好?”李未盈笑道:“你那么泼皮,我才不要。”二人紧张了一夜,终於心下轻鬆,嘻嘻哈哈开起玩笑。
吃过一点乾粮,桓涉同她向昨日夜里见的火光处找去。前方淡淡一缕轻烟飘过,桓涉道:“是这里了。”走近一处极窄的山罅,越近越觉得炙烈。桓涉向山罅探了探,热得连忙退了回来。李未盈稍一近身,亦道:“好热,进不去。”桓涉又扒着罅口道:“里面似有东西,我进去看看。”李未盈道:“不要进去,太危险了。”桓涉不语,拾起雪团在身上擦了又擦,掬起一捧雪盖在头上,道:“你放心,我聪明得很,情况不对自会退出来。”伸手将她推跌在雪地上。
李未盈叫着爬起身,桓涉已一猫腰钻进山罅,匍匐而入。不一会儿,他蜷身退出,大力咳着,头髪衣裳都在冒烟,扬手将什么物事甩落,自己便在雪面上拼命打滚。李未盈大惊,忙脱了皮裘为他猛力扑打。桓涉躺在雪面上喘气,一张脸熏燎得起泡,她伏在他身上紧抱着他哭道:“桓郞!桓涉!”他道:“咳咳,起去,我好容易才喘过气来。”她放了手,抓过雪团为他擦拭处处红烫的脸,眼泪止不住地掉落。
桓涉推开她:“唉,我还没死呢。呶,这便是灵石。”爬起身在雪地上摸了一下,放在李未盈掌心,却见是两块洁白光明、莹润如玉、大如鸡蛋的东西。她道:“这便是灵石?”桓涉道:“多半便是吧。三峰并立的雪山、山花、仙鸟、仙兽都齐了,我爬进去时洞里还有些石头自己在烧,不过都太烫了,我拿不了。这两块小一点。”
她久久凝视着这期盼了许久的东西,一朝在手,竟自不敢相信。桓涉将灵石拿了过来放在地上,道:“你便许个愿罢,不过,嗯,也许不会立时实现,总之天神知你心意便是了。”从怀中摸出火石,双手却颤抖得怎么也打不着。
她按住桓涉,道:“不要打,不要烧,我不要许愿……”桓涉道:“你……你改主意了么?”她道:“……也许曹菱现下跟薛家小姐过得很好,我要回长安先看看,再,好好想想。”
桓涉怔忡道:“你要回长安?……这便要回去么?……也对,你也该回去了。”语下落寞至极。李未盈道:“不,也不急在一时,再说你……”桓涉道:“你又何须管我呢?我自会护着你,但恐怕衹能送到伊吾,再往东给唐军抓住就小命不保喽。”苦笑了起来:“咦,不知坐着囚车去长安沿途风光如何呢?嘿,要试上一试。好歹管吃管喝,总比当初逃亡时好些吧。”
她道:“我不许你这样说,你不会有事的,我求爹爹救你。”桓涉道:“你爹爹?多大的官?有没有五品啊?呃,不对,曹菱已是四品,你爹爹总有三品。”轻轻摇着头道:“未盈,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自己的案子,死罪,翻不了啦。”心下忽然凉了,逃亡西域多时,忘了自己是何身份,竟痴心盼未盈爱上自己呢。
李未盈道:“我爹爹一定能救你。”桓涉黯然:“就算是圣上,也衹能赦免我却不能证我清白。这样求来脱的罪,我不要。”她默然,道:“桓郞,这灵石可以……”桓涉变色,厉声道:“不行!”见李未盈被他暴喝得一惊,遂又温言:“那么辛苦才求得的东西怎么能应在我身上呢?万一天神嫌弃我烂命一条不肯帮我,不是浪费了么?我可没能耐再替你拿一次灵石呢。”
桓涉双手一直按在雪地上,李未盈拉起桓涉的手,他忙握了拳,她掰开他攥着的手指,这才见原来他掌心手指给灼烧得红黑溃烂了。垂首看着,一滴泪摔碎在他伤痕斑驳的掌心,跟着又是一滴。桓涉缩回手去,在背後摩了摩:“你不知泪水是咸的么?”
她捂了捂眼,道:“抱歉。我们,先回大海村吧。”桓涉道:“嗯,好。”相扶相倚着下山。转过一处山崖,瞥见幾朵洁白晶莹的雪莲扎根於峭壁裂石上,摇曳风中,姿态堪怜。桓涉微笑道:“我採了来送你。”便要攀爬到危岩上去。李未盈紧拽着他:“别再为我涉险。”桓涉笑道:“小妞断我财路,雪莲多贵你明白么?”她抱住他後腰:“答应我。”桓涉眼中一酸,轻轻挣脱了,仍是摆出无赖的样子:“你先赔我钱。”
下得山来,太阳西沉,暮色渐渐裹了上来。将至达曼的部落时,桓涉止住马,道:“未盈,今日取得灵石之事你莫要轻对人言。”她道:“好。”桓涉说:“咱们得了宝贝,有些人恐怕不高兴呢,说不定还会来抢,你可要小心,财不露白啊。”她将灵石用锦帕包好揣入怀中,道:“好,我知了,放心。”
次日与达曼等人辞行,达曼很是挽留了一番,须陀古拿桓涉当兄弟,急得扣了他的马坚决不让走,直到桓涉答应日後再来看他,这才依依不舍地送他们离开北山。
两人朝东南方向默默骑着,心之忧矣,马行踟躇。桓涉越骑越慢,落在後头望着李未盈的倩影怅然不已,不知这是不是最後一次这样伴着她呢。眼见得她飞驰出去,自己却不由自主地止了马。前方人声大作,他眼中却衹茫然。有人打了他一拳,大叫道:“凯凯尔特,花儿少年,怎么像个傻瓜似地立着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