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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第 6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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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直到下午简茵方才醒来,旅馆黑胡桃窗框上的积雪已有两指厚。
“今天就不去滑雪场了吧。”方童见简茵睁开眼张口问道。
“为什么?”简茵扬起睫毛不解地发问。
“……旅途劳顿,你……休息过来了吗?”方童十分谨慎地使用措辞。
“哦……那个……不碍事。”简茵回味过来扯起被子掩住涨红的脸轻声一笑。
“还是过两天再去吧,你之前没学过滑雪,初次练习难免不停跌跤,你肯定吃不消。”方童体贴的回答不免令简茵联想起这几天发生的一系列荒唐事,一切明明正在发生,却犹如人在梦中。
沧浪城每周五晚上都会举行盛大的篝火晚会,旅馆在入住当天曾赠送给方医生两个席位,恰好可以用来消磨掉傍晚无聊的时间。
临行前简茵被要求换上一件看起来十分笨重的大衣,方童用长长的围巾在简茵脖子上绕了好些圈。
“我为什么会选择来沧浪城旅行呢?寒冬中这种装扮简直毫无美感可言。”简茵一边打量镜子里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自己一边撇着嘴感慨。
“丑吗?我倒是觉得蛮可爱,活像颗你最爱吃的那种麻蓉汤丸。”方童倚在门旁应景地品评几句。
简茵双手插在口袋里边走边默默回味方医生那句令人啼笑皆非的夸赞,继而想到去年夏天那人在一次谈话间竟用二两三个的庆丰小包子来形容自己胸部,大抵方医生言词间的美感只到如此。
白雪覆盖了周遭的路面、树丛、房顶、屋檐,深蓝天空中挂着一弯橙黄的月牙,凉风吹动树枝,积雪应风而落。
两人到达目的地时篝火晚会场地里已经聚集了不少参与者。
篝火熊熊燃烧,向上窜起的火苗在冷风中摇曳,映红看客们的面容,矮脚八仙桌上色泽鲜美的食物与大杯烈酒散发出阵阵诱人香气。
方童与简茵肩并肩倚在不显眼的角落里,一面悠悠饮酒一面欣赏游客们载歌载舞的洒脱身姿。
篝火周边围坐的游客们有夫妇、情侣、同事、闺蜜、背包客、还有成员多达数十人传统的大家庭。
淘气孩童们手里举着糖葫芦绕着脚边追逐嬉戏,欢声笑语中方童不自觉以一种保护的姿态把简茵拥入怀中。
“阿童,其实你一点都不喜欢这种热闹的场面吧,今天你能来这里都是为我。”简茵感受到方童面容中隐隐透露出的倦意,悄然将四处漂游的眼神从喧嚣当中收回,低头把玩手中的敞口玻璃酒杯。
“确实不喜欢,但是因为身边有你,平时不感兴趣的风景事物似乎也都变得有趣了。”方童抬手用方方扁扁的透明酒瓶撞了一下简茵杯口。
“别人都是一吻定情,我那算是什么?”简茵抿了一口杯子中的烈酒,意欲求方童一个主动的亲吻。
“一惩定情?”方童皱眉沉思。
“讨厌。”简茵抿唇笑方童不解风情。
天空中有细小的雪花随风飘落,纯白色小雪粒顽皮的钻入眉间、袖口,于一片祥和之中无声被猖狂的火种吞没。
“茵茵,雪很美吗?”方童用指头掸掉简茵袖弯处悬着的雪花。
“嗯。”简茵懒洋洋窝在方童温暖的怀中。
“可是雪也残忍。”方童眸子中映出旺盛燃烧的篝火。
“何来残忍?”简茵闻言扭头望着方童平静的侧脸。
“那是年代很久远的事情了。”方童映着赤红火焰的眸子深陷于旧时回忆。
那年方童父亲方维携家带口到贫困地区漠北镇支援三年,那里地处边境,气候寒冷,同沧浪城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天方维、何方念一家三口乘坐绿皮火车来到省城,漠北镇医院院长孙达明闻讯亲自到火车站来迎接三十岁出头的方维。
四人出站后在火车站对面简单用过早餐,经六小时颠簸最终抵达一片偏僻的冰雪之城——漠北。
医院为方维一家就近安排了住所,那是医院斜街道对面的一处院落,平房、铁门、水井、红屋顶、漆着蓝油漆的木窗框、低矮的红砖墙。
父亲方维几乎天天泡在漠北镇医院工作,母亲何方念被安排到漠北镇一所初级中学执教,由于当地没有幼儿园,六岁的方童直接上了小学一年级。
那时方童在学校上课的时候时常能看到一个衣着褴褛的小女孩,那个小家伙总是一手拖着麻袋一手拎着竹棍游走操场里,草稿纸,铅笔头,破布条,什么都当成宝贝在捡。
友谊源自一只鸡腿面包。
因为家庭条件相对优越,同班同学私下里给方童起了个恶俗外号,方万元,而后这个外号又陆陆续续演变为方元万,方员外……
同学们长期因为居住在闭塞的生活环境里,所以对方童的生活方式会感到惊奇,方童平日里一双运动鞋一件牛仔服都会引开同学们阵阵热烈议论。
看,城里孩子穿的鞋雪白雪白不禁脏。
看,城里孩子的外套又肥又短盖不住腰。
甚至连方童午餐时常吃的牛奶和面包也会被同学们无情嘲笑。
看,城里孩子在学洋鬼子吃面包。
看,城里孩子都六岁了还在喝奶。
那天中午方童在吃饭时又听到同班同学大龙贱兮兮的嘲笑,赌气把咬了一口的鸡腿面包扬手扔到窗外,只听得窗下传来诶呦一声稚嫩的童音。
大龙似个泼猴般一溜烟窜上桌子挂到窗沿上,挤眉弄眼地示意方童看窗外面,方童起身挪开椅子探出头,窗下坐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衣服泛着油光,头发黏到一块,漆黑的小手握着鸡腿面包仓鼠般来来回回的啃。
“那个小傻子叫阿园,爸爸瘫,妈妈疯,平时没人管。”大龙折下一截粉笔砸阿园的头,阿园似没有痛感似的小口小口啃着鸡腿面包。
那天起方童每天中午都会要求双份的午餐,一份顺着窗口扔给阿园,一份放在窗沿上,阿园捡了午餐就会把麻袋和竹竿扔到一边,蹲到窗子对面的墙根下慢腾腾的吃,时不时偷瞄一眼趴在窗台上一同用餐的方童,方童也时不时偷偷打量一眼阿园,那可真像是一个从垃圾堆中捡出来的脏小孩。
放学时阿园会远远的跟在方童身后,晚饭过后方童会把借口到院里玩把剩饭隔着院墙扔给阿园,方童就这样喂了阿园三年。
九岁那年方维为期三年的支援结束,临行前方童趁着爸妈不在家把阿园领到家,笨拙的烧水给阿园洗澡,黑水倒了一盆又一盆,方童发现阿园原来皮肤挺白,嵌着黑泥的指甲剪掉,方童发现阿园细瘦的指头挺好看,拎着浴巾给阿园擦拭身体的时候方童发现这三年阿园长高了大概十厘米,肋骨已不似从前凸起得那般明显。
方童把自己平时穿的棉靴大衣都一口气给阿园换上,怜爱地摸了摸阿园热腾腾的小脸。
“阿圆,我要走了。”方童往阿园口袋里塞了一把糖果,又踩着凳子把储蓄罐取下来递给阿园。
阿园依旧没有反应,只是第二天早上方童再拎着面包扔到墙外的雪堆上时,再也没有那个小小的身影过来捡。
三天后方维一家三口锁上居住三年的小院落,母亲何方念把钥匙交还给院长孙达明,方童回头看了一眼院墙外的雪堆,冻成硬块的面包和牛奶嵌在偌大的雪堆里。
汽车从漠北车站出发,道路两旁的荒地上铺满了厚厚的白雪。
“方维,你看那好像躺着个孩子?”何方念隔着车窗指向站牌不远处的石碑。
“司机,麻烦停车。”医生救死扶伤的本性使得方维立即做出反应。
热心的司机听到方维喊声立即踩下刹车,方维第一个冲在前头,方童紧跟其后。
方童至今仍然阿园躺在雪中的样子,那孩子上半身裸·露,肢体蜷曲,两边嘴角展开一抹宁和而又安详的笑。
方童送的棉大衣被阿园脱到一旁,雪地上散着几颗五颜六色的糖果,还有半根黄色粉笔。
很多年后方童也成为了一名医生,这些年间方童陆陆续续又见到五六个冻死的伤者。
那些人里有流浪汉,醉鬼,年迈的老人。
那些人临死之前会扯掉自己衣服,沉溺在一片温暖的幻象。
那些死者的脸上大多可以看到笑脸,不过有些是苦笑,有些是诡异,有些甚至会令人感到不适,可是没有任何一个人似阿园脸上的笑容那般温暖祥和。
阿园是方童心里痛的种子。
方童最遗憾没有亲手把食物递给阿园一次。
那时起,方童开始怜爱贪恋食物的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