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世屠苏》轩辕凌天

16、获悉

　　淡淡一语，却如霹雳在耳边轰然炸响，震得晴雪怔怔难言，当年从那位大神口中得知的秘闻复又浮上心头，越发令她难以置信，喃喃道：“这、这怎么可能……”

　　瑾娘闻言，不由摇头道：“姑娘不信？”

　　“并非不信，只是……”

　　“天机被掩，命数混沌……姑娘可知，这世间奇人异士虽多，然却无人有篡改命格之力，毋论遮掩天机这般莫大神通。”

　　“……”瑾娘所言，她不是不明，甚至对于一些事关神灵的隐秘之事，较之瑾娘要更为清楚。也正因如此，她才更感惶惑。

　　瑾娘只道“改命一说，岂是凡人之力所及”，可她却不知，一切生灵的运命轨迹自其诞生起就已刻在命盘之上，连神也不能轻易改变，若是随意而为，万物之序便会被破坏，后果不堪设想。而且，近几百年来，连女娲大神的神力都渐渐衰弱，可能……早就没有了能够更改命盘的神威，毋论其他神灵。

　　即便诸神神威尚在，退一步想，若瑾娘所料不差，复活苏苏的当真是神灵那样的存在，能够令其不惜耗费神力逆天改命、遮掩天机，如此大费周章，所图必然不小，然而苏苏身上若有什么能令神灵觊觎之物，女娲大神也定不会缄默不言啊。

　　心头诸念缠绕，越想越觉得不安。

　　是以过了一会儿，待瑾娘气色好些了，晴雪便提出告辞。

　　瑾娘没有阻拦，只是在她临出门前出声道：“晴雪姑娘，十年来你我不说是挚友，但也算半个知交，瑾娘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晴雪眨眨眼睛，道：“瑾娘姐姐，有什么话，你直说就是了。”

　　“你最初来看阿宝那一次，我曾为你卜了一卦，算出的结果是‘……沧海桑田、得偿所愿’……”

　　“……沧海桑田、得偿所愿……”

　　“天意难测，我亦不敢妄自揣度，更不愿姑娘因我的卦象而生出任何不好之念，因此多年来始终不曾说与你知晓。只是如今，再瞒下去，似也无益……我虽不知那位公子身上发生了什么，却也明白，姑娘此一去，多半磨难重重。”

　　“……”闭了闭目，晴雪没有说话。

　　“……你们本是一般的性子，看似毫无脾气，温和如玉，实则认准的事纵然要经历千难万险，也绝不会回头……以姑娘多年苦苦寻觅重生之法的执着，本也不必听我这些……只是瑾娘还想劝你一句，凡事太尽，缘分势必早尽，太过执着，恐会堕入魔障，昔年少恭便是……”

　　“还望姑娘能够把握自己，有些事，不妨顺其自然，或许会迎来意想不到的转机也未可知。”

　　“……执着是好，却同样易入魔障……昔年，……也曾经说过呢……”晴雪闭了闭目，忽而自失一笑，冲瑾娘很认真的点了点头，“姐姐的好心，我记下了。”执着么……不论过去还是将来，她都不怕孤单，不怕磨难，但她很怕很怕，如果她现在放手了，就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

　　瑾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终是一叹：

　　“如此……便好……”

　　本打算离开花满楼后，就回幽都去求见女娲大神询问究竟，只是或许是被瑾娘最后那句“顺其自然”触动，晴雪一时有些拿捏不下，索性抱了瑾娘交给她的阿翔的后代漫步在江都街头，任由一景一物勾起她诸多回忆。

　　江都城这十年来变化并不大，一座座庭院阁楼虽然饱经风吹雨打，但只增添了岁月的痕迹，远远瞧着还是旧时模样，可住在里面的人，却不晓得已换了多少，正应了那句物是人非的老话。

　　不知不觉已走到郊外，忽然前方传来一阵叫好之声，晴雪寻声望去，只见昔年的小小茶摊，似是新添了不少桌椅，还搭了凉棚，里面坐了很多人，正聚精会神地听着说书先生讲书。

　　许是正说到精彩处，茶客们不住叫好。晴雪走到近前时，那先生猛地一拍止语，右手双指并刀，冲前一指，断然喝道：“……只听那少侠大喝一声：‘兀那贼子，还不授首！’”

　　下方一片寂静，片刻……

　　众茶客齐齐拍掌：

　　“好——好——！！”

　　“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对对，再说一遍！”

　　晴雪心思一动，不知怎的，停了下来，目光在茶棚里兜了一转，跟着缓步走到角落里仅剩的一张单桌旁坐下。

　　“姑娘，想喝点什么？我们这里什么茶都有。”一个茶博士赶忙跑了过来，一边擦桌子，一边问道。

　　“就来一壶鸭脚茶好了。”

　　“好嘞！一壶鸭脚茶——”

　　没一会儿，茶就送了过来，只见那茶博士一手执壶，对准胳膊上摆的一摞茶碗连冲三次，滴水不漏，冲好茶后将茶碗连同壶一起放到桌上：“姑娘请慢饮。”

　　“嗯……”端起一碗放到嘴边慢慢抿了一口，也没尝出什么滋味，皆因晴雪心不在此，从说书先生架不住众茶客的热情，又将方才讲了一遍的段子重头说起开始，她的心思就全放到那边去了。

　　“……要说这覆雨盟啊，本是一帮性喜劫富济贫的好汉组成的，成立后也着实为各地除了不少横行乡里的贪官恶霸、为富不仁的豪绅巨贾。前任盟主更是侠义榜上排名五十七的好汉——神风枪赵今！”

　　“可自从十年前影煞的当家‘绝影’自尽后，不过一年，覆雨盟的赵盟主也离奇身亡，覆雨盟紧跟着步上影煞的后尘，为争头把交椅，陷入内乱当中，曾经的元老或是被杀，或是出走，最后竟是让一个大盗当上了盟主。”

　　“……几桩大案犯下来，引得各绿林匪类纷纷来投，原本的覆雨盟逐渐沦落为了乌烟瘴气的强盗窝……这位看官问官府为何不管？诶——不是不管，而是管不了啊，那覆雨盟里经过多年的发展，净是一些武艺高强的江洋大盗，都是被官府通缉无处藏身的，只有覆雨盟才收留这些败类，您想想啊，这许多匪徒聚集一处，官府捉一个都办不到，更别提将他们一网打尽了，几番围剿，都是损兵折将，最后只得打消了这念头。”

　　“而见官府都拿他们没有办法，这般覆雨盟的盗匪就越发的肆无忌惮起来，多年来奸淫掳掠，打家劫舍，无恶不作……”

　　一茶客听到这里，悲叹道：“可不就是如此，当年我才十二岁，就是这帮强盗闯入我家，杀了所有人，连仆役都没有放过，我因为躲在水缸中方才侥幸逃过一劫。多年来一直想要报仇，可叹我学艺不精……”

　　“这位公子，你也不必过于悲伤，如今覆雨盟已然覆灭，虽非经你手，但想你的亲人泉下有知，也可瞑目了。”旁人安慰道。

　　“正是如此！”一新来的茶客接口道了一句，扭头催道：“诶——你们都先别说话，听先生继续往下讲，那先生，快说快说，这官府都拿他们没有办法的覆雨盟是如何覆灭的？”

　　“……覆雨盟横行乡里，烧杀抢掠，致使民怨沸腾，官府迫于此，发了巨额悬赏，有道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自从悬赏挂出，不时有江湖侠士出现，或是孤身，或是三五成群，宣称要除去覆雨盟，还当地一个朗朗乾坤，只可惜啊，这些人俱是一去不回，有几位啊，还死得特别惨，被匪首悬尸示众，据说当时引得武林正道人士群情激奋，不过最终还是……”说到这儿，说书先生摇头长叹一声。引得众茶客也心有戚戚，不禁纷纷悲叹。

　　“那覆雨盟多年来为非作歹，犯下的罪行可谓是罄竹难书，特别近两年来，纵然官府不断提高悬赏，也再无人肯站出来主持正义，令得这帮匪寇越发的嚣张起来，但古语有言‘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又言‘不是不报，时辰未到，’就在一个月以前，一位少侠突然出现在覆雨盟驻地！”

　　“据说这位少侠身高八尺，虎背熊腰，单枪匹马闯入覆雨盟，那些匪徒无一人能接其三招，直杀得覆雨盟是昏天黑地、血流成河！！……强盗们怕了，纷纷跪地求饶，最后啊，被那少侠冲到了聚义厅，将欲逃跑的覆雨盟盟主堵了个正着，只听少侠大喝一声：‘兀那贼子，还不授首！’”

　　“啪”地一声，惊醒了听得如痴如醉的众人，跟着便响起了雷鸣般的叫好声：“好——！！”

　　“好啊！！那英雄最后就是这般杀了那匪首，铲除了覆雨盟吗？”

　　“那还用问吗！这些日子，覆雨盟覆灭的事情江湖上都传遍了！！嘿，那位少侠可谓是一举成名喽！”

　　“什么成不成名，我猜如那侠士一般性情高洁的人物定是不在乎的，没听说他连衙门的赏金都没领吗？想来定是书中所讲的那种心挂苍生疾苦的江湖豪侠！”

　　“就是就是，唉，这年头，官差是都靠不住了，若不是有这样的侠士替咱们出头，覆雨盟的那些贼子还不知道要做下多少恶事。”

　　众人议论纷纷，说到兴起，又齐声问那说书先生：“嘿，那先生，你倒是说说，后来又怎么样了？”

　　说书先生捋着长须笑道：“后来啊，听说覆雨盟的驻地是夜里火光冲天，十里外都能瞧见，那场大火足足烧了三天三夜，火灭后有人过去看，覆雨盟原来所在的地方已经被烧成了一片白地，什么东西都没有啦……”

　　“是那位少侠放的火？”有人兴致勃勃的追问。

　　“这……老夫就不清楚了。”

　　“这事儿我知道！”旁边有人接口道。

　　“阁下是如何得知？莫非当日便在那覆雨盟附近？”

　　“既然知道，还不快快讲来！”

　　那人嘿嘿一笑：“我当日虽不在，可我姑妈的妹妹的儿子的小舅子那时候正好被囚禁在覆雨盟的地牢之中，被那少侠一并救出去了。方才这位先生说的什么身高八尺虎背熊腰，身高八尺许是有的，这虎背熊腰吗……据我姑妈的妹妹的儿子的小舅子说，那位少侠还不及弱冠，一身黑衣，乍看上去有些瘦弱，可那身功夫，着实了得哩！”

　　“这话可当真？”

　　“那还有假？这可是我姑妈的妹妹的儿子的小舅子亲口对我说的，他不久前刚刚到家。”

　　“岁不及弱冠，就能单枪匹马灭了覆雨盟，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啧啧，是人不可貌相才对。”

　　一群人又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先前说话那人很是享受众人的询问与关注，正想再爆点料，就听到旁边传来一个柔和的声音：“这位大哥，那你知道，救人的少侠叫什么名字吗？”

　　侧头望去，见是之前坐在角落的一个小姑娘，他瞧见了她眼底隐约的期冀与紧张，也没多想，只当是小姑娘仰慕少年英雄，思忖了会儿，不确定道：“听说……好像是叫什么……百里屠苏。”

　　真是苏苏吗？

　　晴雪的双眸亮了一瞬。

　　这时，有听见两人对话的人插言道：“百里屠苏？这个名字好熟悉，似乎在哪儿听过……诶，你们听说过吗？”

　　“百里屠苏……”有人忖度了会儿，忽而惊道：“这不就是十年来始终雄踞侠义榜第一位的……”

　　“对啊，难怪觉得这么耳熟！十年来，江湖上涌现出了不少的英雄豪杰，可始终无人能动摇其侠义榜第一的位置，听说这位大侠当年成名是因为他孤身独剑挑了翻云寨，之后又四处行侠仗义，破除了安陆附近的碧山鬼患，还救了安陆许多的小孩，至今安陆还流传着他的事迹呢。”

　　“没错没错，对于这位百里大侠我可是久仰大名了，一直无缘得见……听说他在十年前就已经失踪了，多年来都没有人再见过他，不久前灭了覆雨盟的那个人真的是百里大侠吗？啧，倒是与大侠当年的事迹异曲同工。”

　　“诶，多半是重名重姓之人吧？据我所知，百里大侠初出江湖时便是未及弱冠，即便如今他还在，也已是近而立之年了。你没听大家都说灭了覆雨盟的是个少年郎吗？年纪相差如此大，又岂会是同一人？”

　　“此话在理，在理……”

　　一落拓青衫的剑客扬声道：“不管是不是同一人，如此英雄了得的少年侠客，我老赵是绝对想结识一番的！”顿了顿，“那小子，你小舅子有没有和你说过百里少侠救了人后，又去了哪里啊？”

　　这个问题也正是晴雪想要问的。

　　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那人却一点也不慌，挠了挠头，嘟囔道：“什么我小舅子，是我姑妈的妹妹的儿子的小舅子！”“别管是谁的，他到底说没说过？”“这……”想了想，那人尴尬地笑道，“他没说……好像、好像那位少侠当日救了人后就走了……”

　　“唉————”茶棚里响起一片失望的叹息。但气氛只凝滞了片刻，没一会儿就又因为诸多稀奇古怪的猜测而热烈了起来。

　　只不过这一回，他们争论些什么，讨论些什么，晴雪都没有多少兴趣去听了。

　　付了银钱，她径自往外走去，打算寻个僻静处用腾翔之术离开。不管怎样，这一趟，也算是有了意外收获，虽然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但也许苏苏还在那附近没有走远，或者，她可以去原覆雨盟所在的地方找找看……

　　“这就急着要走，不觉得晚了点儿么？”

　　身后突然传来的嗓音令根本没有听到半点脚步声的晴雪吓了一跳，忙回身望去。

　　只见她身后不远处，有一黑衣人双手抱臂，单腿微曲，半低着头，懒懒地倚树而立，全无仪态可言。

　　在晴雪所见过的人中，只有大哥后来是这样的……站无站相，可是感觉又全然不同，眼前的人，纵然是这般慵懒的姿态，也令她本能地感到危险。

　　“你……是谁？”

　　“我？我刚刚还同你一起坐在茶寮里喝茶，这么快就不记得了？”黑衣人仍低着头，动也不动，看起来好像一座无心无情的雕像，只是那说出口的清冷嗓音又分明染了几分调侃似的笑意，听在耳里倒像是故交好友间的抱怨，无由的教人心生几许亲近。

　　“刚刚……”晴雪手抵着下巴，陷入回忆，细细想来，之前茶棚的另一个角落也确实有一个人独自饮茶，然而许是之前没有留心，那人的衣着、长相她竟是全无印象，只是知道，之前茶棚里有这么一个人而已。不过既然他这么说了，那应该就是没错了的吧？这种事，似乎也没有必要撒谎。

　　想到这儿，她道：“……茶棚里人太多了，你是坐在角落吧？我没怎么留心，不然一定会记得你的。”说到这里，晴雪的目光不由得溜到黑衣人直垂至腰际的长发上，暗暗补上了未说的那句：毕竟，实在是太惹眼了些。

　　闻言，那人竟是轻轻笑了一声：“真是有趣的小姑娘——”不待晴雪说话，他侧头望来，原本散落在耳畔的未束银发拂过脸颊，显露出一双异于常人的紫色瞳眸，“倒也不枉，我走这一趟……小姑娘，我敢说，你现在去，怕是见不到人的。”短短的一句话，他说的极慢，却又没有那种故作拖延之感，一字一字道得清晰，含着笑意，说话间，眉心一抹残红掩映在碎发间若隐若现，与苍白的肌肤对比的鲜明，衬得那张完美容颜上微勾的嘴角都带上了几丝邪意。

　　任谁都看得出来，这家伙并不好惹，也绝非正道人士，可晴雪竟像是毫无所觉，有些呆呆地看着他，道：“见不到？见不到苏苏？这么说，你知道苏苏在哪里吗？”

　　“呵——”唇边笑容里的邪气更浓郁了几分，紫眸里依稀闪过一抹兴味，“我当然知道。你——”

　　“若想见他，就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