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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第七十三章:回不到的过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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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有一件事她和悠都猜错了。
时间倒退的程度不同,并不是因为时钟兽的控制出现了差错。她与悠之所以回到了人生不同阶段,是有具体原因的!
钟表表盘上骤然投射出的白光逼得她眼球酸痛。在如此强烈的刺激下,紫不得不逃避般合上了双眼。
现在,她隐约猜到了那个原因了……
“紫?”
那个原因是,那个原因就是……!
“紫?你怎么了?”一只柔软的手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将她的神志从远去的不知何处给带了回来。
紫眨了眨眼,眼睛还是又酸又疼,视网膜上还残存着几许耀眼的光斑,她忍不住抬起手揉了揉,不想手一碰泪水就从眼眶里涌了出来,凉凉地在脸颊上滑下一道痕迹。
“紫?到底怎么了?”见她莫名落泪,诗织的声线中顿时多了分慌乱。她略略前倾身子,试图将紫的手从她的眼前拉开,“给妈妈看看,是眼睛不舒服吗?”
“我没事。”紫迅速地将眼泪擦干,有些不好意思地对诗织吐了吐舌头,“大概是刚刚一直盯着太阳看,眼睛就……”
即便她这么说了,诗织还是将她认真地检查了一遍,确定她没有任何异样后才安心地松了口气,“你呀,就算太阳快下山了,也不能长时间地盯着看啊!”
她用傻笑对母亲敷衍过去,心头却不合时宜地微微泛起一丝疑虑。
不远处的夕阳就像个打散的咸蛋黄似的坠在区图书馆倾斜的屋檐上,橙黄色的光芒斜斜地照下来,拖长了公园里游乐设施的影子。能看见优斗和他在幼稚园新认识的朋友小岛雄吾两个人蹲在小象滑梯的顶上,两个脑袋凑在一起,仿如小象的脑袋上生了对形状奇异的耳朵。
之前看到的也是这副光景,可是当秒针在时钟的盘面上跃过一格后,有什么东西在她的眼中好像就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只是尚且天真烂漫的小学女生很快就把那一秒的断层抛之脑后。
“呐呐妈妈,你听我说,”紫激动地转向母亲,向她汇报今日在学校的经历,“今天中午的时候,教体育的岩崎老师来找我了!妈妈,你知道岩崎老师和我说了什么吗?”过于得意,她还忍不住卖了个关子。
“嗯?说了什么呢?”诗织笑眯眯地配合着。
女孩子垂在半空的那一截小腿得意洋洋地晃荡着,“岩崎老师她啊,邀请我进田径部呢!老师说她自从看过我的比赛,就想着要说服我加入田径部来着。”要知道在运动会的那次比赛中,她可是将所有对手都远远地甩在了脑后,第一个冲过终点线的,“她还说如果我经过专业系统的训练,就一定能跑得更快!”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可是……”女孩子的面上随即流露出了为难的情绪,“我还没有想好要不要答应岩崎老师。因为训练看起来好像很辛苦。”紫纠结地掰着手指头,“早晨很早就要爬起来晨练,下午放学后也要进行练习,更何况比赛大多是占据了休息日的时间……爸爸呆在家里的时间本来就不多,我再加入田径部的话,和爸爸妈妈还有优斗在一起的时间不就更少了……”说着说着,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她干脆地把疑问抛给了母亲,“呐,妈妈,你觉得我应该答应岩崎老师吗?”
“嗯,这个么,”诗织温柔地望着女儿,抬手理了理她被风吹乱沾到额前的一缕发,“这是岩崎老师交给紫的选择,需要紫自己来做决定。当然了,无论紫的决定是什么,妈妈和爸爸都会一直支持你的。”
“妈妈真狡猾。”诗织给予的答复让紫不悦地嘟起嘴,“爸爸也是,总是这样。”
要她为自己做出决定,且自己承担这个选择带来的种种后果。
诗织听清了紫小声的嘟囔,却只但笑不语。
“妈妈妈妈!”突然这时,方才还蹲在小象脑袋上的其中一片“耳朵”跌跌撞撞地跑到他们面前,一头扎进诗织的怀里,“妈妈,我想喝汽水!”小小的男孩子仰起玩得红扑扑的一张脸,抱着诗织口齿不清地撒娇。
诗织摸出手帕擦拭优斗额前的汗水,无奈地允诺,“好。但是仅此一次。”
得到了同意后,优斗兴奋地欢呼了一声,接着他蹦到紫的面前,拉住她的手用力摇晃了一阵,“那姐姐也一起!”
“那是当然了。”诗织从长椅上站了起来,转眼却见紫仍然坐在原处,“嗯?姐姐不一起吗?”
紫摇了摇头,“我还想在这里再坐一会儿。”说着,她俏皮地向母亲眨了眨眼,“妈妈刚刚还说过要让我自己做决定的。”
“好,”见女儿坚持,诗织也就不再勉强,“那么紫,你要乖乖坐在这里等我们回来哦。还有,”她微笑着补上一句,“别再盯着太阳看太久了。”
诗织拉着优斗的身影向着橙红色的斜阳慢慢走远。映衬着色泽转暗变深的阳光,那一大一小的轮廓在紫的眼中变得有些模糊不清。简直就像……就像是冰淇淋那样,在高温中无可避免地融化乃至消失。
“你觉得,快乐吗?”
紫恍恍地寻着声音的来源偏头看去。就在诗织方才落座的位置,此刻居然坐着个西装革履的老人。是她太过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了吗,乃至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位老先生具体是何时坐在她身边的。
不久前才撕去属于六月的最后一页日历,气温就不受控制地猛得窜到了个令人难以置信的高度。所以和雄吾才玩了没多久,优斗便已经热得满头大汗。可是再看这位老先生,他从头到脚都一丝不苟地包装在精致的黑色正装中,还有一把花白的胡子蓬蓬松松地散开来,挡住了他的下半张脸孔。
“你觉得快乐吗?”许是见她许久都没有应声,双手交叠撑着拐杖的老人转向她,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提问。
他的一双眼睛都藏在宽沿的绅士礼帽边缘落下的阴影中,可是紫仍能敏锐地感受到,那双眼正炯炯有神地注视着她。“嗯,很快乐!”她隔着阴影迎上老人探寻的眼神,哪怕不是很明白老人会这么问她的用意,她还是如实回答了,“能每天和爸爸妈妈还有优斗在一起,我就觉得很快乐。”
思及对自己而言最为重要的家人,紫忍不住弯起嘴角。
大约是被她流露出的单纯的喜悦所感染,老人的髭须跟着向上扬起,“那么,你愿意永远都保持着这份快乐吗?”他如是问道。
小女孩的笑容消失了,“什么意思?”她困惑地问。
“就是,”老人慢慢地说,“永远永远地停留在这个快乐的时刻。”他的眼神渐渐从紫身上移开,投向只有他能看见的远方,“永远地停留在今天的话,悲伤的明天就再也不会到来……是不是很棒?”
他的说法让紫有些懵懂,“但是,但是,”她费力地表达着自己从老人的用词遣句中寻出的不妥之处,“老爷爷,‘明天’还没有到来,你怎么就知道那会是‘悲伤’的呢?”
老人紧握着拐杖的双手微不可见地一颤,他重新转向紫,声线比起刚才更多了分柔软的意味,“是啊,明天确实还没有到来,那么你又怎么能确定‘明天’能和‘今天’一样快乐呢?”
对一个才升到小学二年级的女生而言,这个问题着实太困难了。紫皱着脸严肃地思考了一阵,最后还是得不出什么个能够解释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是,但是……”她又结巴了一阵,只能强词夺理般憋出了一句,“总之这是不对的!”
她苦恼纠结的模样反倒让老先生莞尔,“果然现在还只是个孩子。”他低声喃喃,“你是知道的,‘明天’会带给你的,只有无尽的痛苦,既然现在摆脱‘明天’的机会摆在了你的面前,不如就好好抓紧吧。”
语毕,他双手施力,支着拐杖站起身,眼看着就要往远方走去。
“等等!”顿时,紫忘记了母亲的嘱咐,跟着离开长椅追了上去,一把抓住了老人的衣角,“老爷爷,这是你替我做出的决定吗?”
女孩使用的力道不大,不过还是成功地老人停下了脚步。他回过身,低头看向这个抓住他的衣摆的看起来个子小小的女孩子,“那你的选择又是什么呢?”他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是‘要’还是‘不要’呢?”
尽管对他而言,这个答案根本就不重要。言语和行动从来都是不同的组成部分。以假设为开头时的豪言壮语不过是上下唇一碰那般轻松,有些人在义正严辞的同时也没有觉察到,他们早已沉缅于幻境的温床。
但是眼前这个面庞上仍写满稚气的女孩却对他说,“根本没有做选择的必要。”依旧是用着甜甜的童音,偏偏她说话时的神情却再不复这她这个年纪的孩子应有的天真,“老爷爷,时间是永远往前走的。这是它唯一的且无法更改的规律。”
“无论是什么样的明天,”这一次,紫是说给自己听的,“它总会到来的。”
“紫!我们要回去了哦!”
视线越过公园的广场,紫看见了站在另一头向她挥手的诗织和优斗。被诗织牵着手的优斗还对着她努力举起另一只手中抓着的饮料,“姐姐,妈妈买了你最喜欢的桃子苏打!”
可紫并没有立刻往母亲与弟弟所在单位方向奔去,她仅仅是立在那处,朝着背对夕阳而立的、被光线影响导致面目朦胧的母亲与弟弟露出微笑。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细细的藤条从她脚边生着嫩芽的土壤中破土而出,只有手指般粗细的绿藤耐心地生长着,直到它拥有了足够的长度,绕过女孩的指尖,紧接着攀过她的掌心,最后沿着经络的纹路将她的手腕密密地包裹其中。
——就像一只由绿植组成的手似的。
“你不可以过去。”那个埋在土里的声音闷闷地说,“刚刚明明就说了那么多冠冕堂皇的漂亮话,别这么快就打自己脸。”
“我知道。”紫轻声说。她身后的老人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她孤独的身影,被那一丛细藤用最粗暴的方式固定在原地。
远方的母亲和弟弟仍在向她挥着手,经过在既定的时间后便循环往复着那两句一模一样的台词。他们本是从她的回忆中截取出的一段影像,如今她这个主角按下了暂停的按键,那这出戏目就不得不卡在这一段,再无法继续演出。
“呐,种子兽,”紫隔得远远地望着他们,散着热气的夏风吹过,将之前她被诗织理顺的发又一次吹地凌乱,“假如我跟着他们回去了,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
那一对嫩芽从土壤中顶出,窸窣落下的土壤的缝隙间,半露出一对有些眼熟的浅蓝色的眼睛,“废话,跟他们走你就再也回不去了,知道吗!”那个声音没好气地说。
“不是这样的。”紫平静地否认了搭档的回答。
“我会高高兴兴地跟着妈妈和优斗回家。爸爸的案子也快结了,所以他今天能够回家吃晚饭。今天的晚餐妈妈准备的是汉堡肉和凯撒沙拉,很好吃。”
她就这么看着那边,沿着记忆往下叙述。
“……那天晚饭后,我以做作业为借口没有帮爸爸洗碗,实际上是一个人躲进房间看偷偷看从图书馆借来的小说。然后、然后优斗会来敲我的房门……”
本以为时间已经过去的足够久了,可当真正去回想时,却会悲哀地发现,一丝一毫的微末的细节,她居然还记得那么清晰。
紫咬住下唇,极力平复语气中的哽咽。
“他翻出了妈妈藏起来的收养证明,问我,‘收养’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这才是她真实的过去,是曾经的她不愿面对却还是会到来的“明天”。时间在那个“今天”真正为她画下一道分界线,从“今”往后,她再也回不到那样无忧无虑的过去。
“小紫……!”男孩子发颤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急迫地打断了她的喃喃自述。
紫抬起另一只没有被种子兽拴住的手抹了抹淌了一脸的泪水。至此她终于舍得把眼神从隔岸的“家人”身上移开,回头看向悠。
转头的刹那,她居然一头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她诧异地觉察到男孩子收拢的双臂圈紧了她的身体,而她残留着泪痕的脸则被按在他的胸口,听着心脏隔着胸腔撞上她的鼓膜。
且一道撞碎了她并不坚强的伪装。
于是她也伸出手抱紧了他,在自己喜欢的男孩子的怀里,肆无忌惮地哭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