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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三章、槐荫下(一)四龄童 ...

  •   硕大的庄园一点儿没有江南园林的曲折玲珑,举目四顾,不见亭台楼阁,更无小桥流水怪石假山造出趣味。放眼望去,草便是草,连天铺就一如关外牧场的广袤;水就是水,就势聚敛成一汪隔壁绿洲,一道栈桥连接两岸,直来直往。
      在这里不会迷路,因为一切都是那么坦荡,无须遮蔽掩藏。若非小丘上远远眺见院墙高耸,恍惚以为这处便是塞外草原,忍不住想放歌。
      而仿佛天植一般,就在整片草地的中央,小丘顶上,矗立起一株硕大的老槐树。它挺拔粗壮枝繁叶茂,冠如华盖,支撑起硕大的槐荫。远远看去好像一朵绿色的蘑菇云在地底升起绽放,在最壮阔时定格成不朽的苍翠。
      有微风过路,抚动树叶沙沙作响。和树冠一样辽阔的树荫里,女童独自抱膝坐在树根上,背依着树干,痴痴仰望着高处。顺首望去,枝桠间泊了几只小雀,叽叽喳喳地鸣叫着。
      男子施施然走到女孩身边,俯身蹲下。
      “丫头,在看什么呢?”
      女童低下头,沉静地看着他:“我不叫丫头。”
      男子笑。
      “我没见过你。”
      “我也没见过你。”
      “他们说今天爹爹请了很高明的大夫给阿娘治病,是你吗?”
      “恩,我的确是大夫,不过不知道算不算高明。”
      “阿娘的病会好吗?”
      男子想了下,摇摇头。
      女童脸上有忧伤一瞬划过。
      “我知道的。阿娘治不好了,她要走了,去天上。”
      “你怎么知道的?”
      “雀儿说的。”
      男子恍然:“噢!所以你不问我能不能治好阿娘,只问阿娘会不会好。”
      女童落寞地低下头去。
      “雀儿的话,你告诉过爹爹吗? ”
      女童似受惊,小手下意识捉紧衣摆,没敢抬头,答非所问道:“伯伯,你是好人!”
      男子的笑容添了些顽皮:“喔?你凭什么说我是好人呢?”
      “爹爹请过很多大夫来的,他们都治不好阿娘的病。可他们都不说真话!只说自己医术不好,让爹爹再去找别的大夫。其实这世上根本没有人能治好阿娘的病,因为她要走了。到了该回天上的时候,人就会走的。每个人都会走!”
      男子有刹那间的惊愕,回神后莞尔,伸手抚了抚女童额发:“也许他们不说真话,只是不想有人伤心吧!有时候,真话并不讨人喜欢,也没有人愿意相信。爹爹不是也没理会你说的话么?你告诉过他的,对吗?”
      女童的头点得很沉重,额发垂在眼睛上,遮住了心情。
      “因为爹爹是笨蛋。”
      孩子的声音那样纤细微弱,男子一时听漏了,便附耳过去:“你说什么?”
      女童下了很大的决心,抬起头来套着男子的耳朵告诉他:“我说,爹爹不信是因为他笨蛋!”
      男子睁大了眼看着女童,旋即失笑。
      他叫这个孩子:“丫头。”
      女童指正他:“我叫痴儿!”
      “什么?”
      “家里人都是这么叫我的。”
      男子意外:“乳名吗?”
      “大概是。”
      “嗳?”男子眉头微微蹙起来,“你没有正式的名讳吗?”
      “有的。不过没人用,连爹爹和娘亲都忘记了。”
      男子眉间又紧:“忘记?”
      “嗯!忘了,”女童显得并不在意,“就像阿娘忘了有爹爹这个儿子一样。”
      男子肩头一震,默然不语。
      耳边童声嘤咛:“伯伯,我叫槐真,杜槐真。槐树的槐,真话的真。”
      男子顿了顿,勉强笑了下:“不是说忘了吗?”
      “别人忘了,我没有啊!自己的名字,只有自己牢牢记住。不然,我就要消失了。”
      男子眸光里一疼,努力自然地笑出来:“槐真不会消失的。以后,伯伯也帮你一起记着名字。”
      槐真突然一声不响直直望着眼前的男子,眼底升起了光彩。她毫无预兆地扑过来,环颈将他紧紧搂住。
      男子拍拍她头,好声好气询问:“怎么了?”
      “从来没有人叫过我槐真。”
      “是么?伯伯叫你槐真,高兴吗?”
      感觉怀里的孩子用力点了下头,然后轻轻问他:“伯伯叫什么?”
      男子逗她:“你不是叫我伯伯么?”
      槐真坚持:“我问你的名字。”
      “啊呀,我也忘记了!不过不打紧,反正用不上。”
      “咦,别人也都叫你伯伯?”
      不同于方才超越年纪的透悟,槐真此番却问得如此天真幼稚,仿佛对红尘俗事一无所知。
      男子不想破坏这难得的天性,便还玩笑一言:“不,他们都和你爹一样,叫我‘先生’。”
      槐真笑起来,“咯咯”的笑声里,快乐那样简单而纯粹。
      两个初次相见的人,摆脱了年龄门第甚至是经历的悬殊,似早已深交的知己,更如父如女。
      所以远处栈桥上目睹这一切的真正的父亲,心里才会涌上难以名状的嫉妒吧!
      他疑惑:原来这个孩子会笑的!她笑起来很甜,很美,更胜她的母亲。可为什么今天以前他没有见过?那个对所有人淡然顺从不苟言笑的孩子,那个难以理解难以亲近的孩子,是什么将她变得如此寻常?那个陌生人可以将这孩子的心门敲开,是因为他是大夫,或者仅仅因为自己这个父亲做得太失格?
      为父的难解,为人的失落,催使他走向前去,一步紧着一步,迫切而渴望。他怕迟了,便失去那份笑容。
      “爹——”
      槐真已瞧见了他,远远地,高举起手臂挥舞,笑容绽放在脸上,灿烂夺目。
      “呃、唔!”他感觉眼泪随时可能掉下来,感动完全不受控制地冲击心海,掀起巨浪滔天。
      “痴儿!”
      女儿终于落到了父亲的臂弯里,被珍而重之地抱紧了。
      “爹?”槐真觉出了拥抱的异样,却不敢动,静静地趴在父亲肩头,乖得似一只猫儿。
      面前的男子含笑看着这一幕,无声鼓起了掌。
      “槐真很喜欢爹爹抱呀!”
      槐真侧过头来看着男子,依旧认真说每一个字:“爹爹抱得稳,不会掉下来。”
      男子看见父亲脸上的动容,笑道:“二公子,千金贵重,真的抱稳喽!”
      “承蒙点拨!”父亲笑里自嘲,“小女似乎同先生很和合得来呀!”
      男子忙歪头冲着槐真眨了下眼:“看看,我没瞎说吧!”
      槐真又笑出声来。杜二不禁好奇:“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
      槐真开心地摇摇头:“方才我问先生名字,他说忘了。又说忘了不要紧,横竖世上人都叫他先生,就把‘先生’当作名字好了。爹爹来了,果然是叫他先生。哈哈哈,先生先生!”
      槐真笑得兴起,还拍了几下巴掌。
      杜二失笑:“我说你们乐什么,竟只为这个?”
      男子反问:“这不可乐吗?”
      “哪里可乐?”
      “那你笑什么?”
      槐真起哄:“爹爹笑了,爹爹笑了,先生名字叫先生,可乐可乐!”
      杜二很是尴尬,索性拆穿了玩笑:“别听这人胡编,他才不叫先生。他姓苏,名羽之。”
      “苏?”槐真止了笑,认真思考起这个字,“是万物复苏的苏字吗?重生而来,破茧羽化,伯伯死过一回了?”
      杜二惊愕之下,慌忙训诫:“痴儿放肆!不可胡言!”
      而苏羽之则是心头震惊多过诧异,又不宜表露,便堆起笑容打个圆场:“莫苛责了孩子。人人知我劫后余生,从山贼刀下捡回这条命,师父与我改名原也是此意。只是槐真这样小竟能领悟,我确实很意外。这孩子,天资高啊!”
      他感慨着又抬手拍拍小童额头,顺势跟杜二爷提出:“好好请个先生教一教吧!璞玉难得,还需细心雕琢,别埋没了。自古女子不与须眉让锋芒,杜家得一代巾帼当家,也是美谈。”
      这番话很是叫杜二心下触动,便谢过苏羽之刻意的提点,暗自铭记下了。
      相伴走上栈桥,杜二想起来:“说笑起来一时便忘了正事,在下与父亲有了商量,还请先生花厅一叙。”
      苏羽之神情寡然:“病已经诊完,该说的我也已经言明,令尊何需再议?”
      杜二也显得无奈:“我也知道为难先生,不过涉及家母,父亲总难免固执。他心里其实何尝不明白?却还想跟天争一争,哪怕只多一天,也想将母亲留在身边。恳请先生体谅!”
      苏羽之微微皱眉:“人之常情,我怎会不体谅?奈何医术与律法一样,都是只讲理不讲情的。我纵有心,无力回天,说谎瞒哄,岂不可恶?也太残忍了。”
      杜二沉默。这一路过去,二人便再无话。
      行出草地,前头屋宇赫现,连廊纵横,气势磅礴。果然豪门大院!
      苏羽之足下停顿,幽幽叹了声,无奈地看着杜二怀中的槐真。
      “我要去找阿爷了,你跟我去吗?还是想留下来?”
      杜二错愕:“先生——”
      苏羽之抬手示意他勿言:“让她自己决定。这个家里没有什么事应该瞒着她,也不该有人阻碍她表达自己的主张。她是你的女儿不是吗?杜家的小姐,何以没了气度与威严?”
      杜二一怔,还有犹豫:“痴儿只有四岁!”
      “项槖七岁为师,甘罗十二拜相,赤子前程,岂可估量?你这当爹的忒是小气了!
      杜二嘴张得更大了,惹得槐真竟握拳递进去比了个大小。他回神,作势咬下去,小儿忙缩手,笑得顽皮。
      “又放肆!爹也敢消遣。”
      槐真今天很开心,也愿意说话,更喜欢跟爹爹说话。
      “爹爹嘴没有阿爷大!”
      “嗯?你比过?”
      “前日阿爷在武堂里午睡,鼾声好大。我爬进去看见他嘴也张好大,就比了比。阿爷的嘴能塞拳头一个半。”
      杜二又愣了,苏羽之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细想想,确实发噱,杜二也跟着笑,勾指刮了下槐真鼻头。
      “以后不许造次了。阿爷脾气大,被他知道了,打屁股。”
      槐真被吓住,下意识双手捧住自己的小屁股,眼神里流露出后怕。
      苏羽之更笑:“总算她还是有怕的人。懂得畏惧才有分寸,知进退,孺子可教!”
      杜二扶额:“快别夸她了。我真怕一会儿在花厅,她这样童言无忌,惹恼了父亲。”
      “我倒觉得二公子操心过度了!”苏羽之一脚踏上阶前的青石板小路,“人不可貌相,令尊未必不是面冷心慈。”
      杜二垂睑沉思,似有所悟。复抬眸,苏羽之早已独自走出去一段距离了,便赶紧抱着孩子追了上去。
      屋舍基高,仿汉唐遗风,垫了一巡檐廊。石阶前拖鞋净足,扶地上木,门扇大敞的花厅通室明亮,风也正好。
      先于苏羽之,槐真灵巧地蹬了小花鞋爬上檐廊,小跑着就朝屋内正坐的老人奔了过去,嘴上叫得甜:“阿爷!”
      杜二想拦都来不及,不由得喉间发紧,手心冒汗。
      不想,一张修罗面的杜老家主竟很享受这天伦,冷着脸将小孙女揽进怀里,好话不说,责备也没说。倒是槐真自己,熟门熟路落在老人盘起的腿弯间,也依样屈膝盘着腿,叠坐在老人身前。
      杜二简直稀罕死了,看着这一幕两眼发愣。
      苏羽之睨了他一眼,轻声调侃:“看来槐真比你更了解老家主。”
      杜二收敛起尴尬,跟在苏羽之后头进了花厅。
      见人来,老人并未起身,只抬手作了个“请”,苏羽之自行在预备好的软垫上跪坐下来。杜二坐他对面。
      佣人来得是时候,默契地奉了三杯热茶。
      “淡水清茶,先生见笑。”
      苏羽之微微一笑,捏起茶碗来揭盖嗅茶香,撇了撇叶子抿一口茶汤,又抿一口,再抿一口,遂将茶碗搁下。
      “很香,也很苦。”
      “先生知其名?”
      “才疏学浅,不懂品茗。不过这茶,焦了。”
      老家主哼了声:“炒的时候手上不觉得烫,确实老啦!”
      苏羽之颔首:“能喝到杜老爷亲制的茶,晚辈荣幸!”
      老家主横递过来一眼,手抚着槐真的头,显得百无聊赖。
      如斯静默了许久,他忽问:“先生今年贵庚啊?”
      “虚度二十八载。”
      “双亲安好?”
      “无父无母,恩师如父。”
      杜二不安地看着这样子的一问一答,问的人阴晴不明,答的人安之若素。
      老家主停了停,接着又问:“可有兄弟姊妹?”
      “兄长亡故,遗下一子。”
      “妻儿?”
      “孑然一身。”
      话音刚落,杜二只觉眼前一晃,定睛再看,老家主已经掠到苏羽之身前,扣住他右手脉门。
      老人暴喝的声音震颤室内:“你既无家无室、无亲无故,又怎会懂死生契阔,恩爱离散之痛?凭你也来断生死?!可恶!”
      “爹,不要!”
      杜二扑身过去按住父亲的手。可苏羽之却对面前的父子视若无睹,更不在意自己现下处境,双目所及,只看着老家主身后。
      “阿、爷?!”
      槐真怯生生的轻唤刺疼了为父的心,杜二返身过去抱起幼女,进退两难。
      “二公子,屋里有些挤,不如带小姐园子里顽儿去。”
      苏羽之话说得轻巧,流云浅淡的笑里兀自从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第三章、槐荫下(一)四龄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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