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红袖添香,只为君舞 ...
-
秦淮河畔，红伞绮丽，细雨霏霏。
“一千年了，还记得我吗？”温柔熟悉的嗓音幽幽响起，勾起我千年的回忆。
***************
秦淮自古繁华，烟花柳巷，风流之客随处可见。
我自七岁身堕风尘，至今八年，青楼卖笑，惯看人间冷暖，世态炎凉。平日里后门送旧，前门迎新，一旦人老珠黄，便弃置如履，还要遭人唾骂。
这一年秦淮的花魁，是我。
八月十五，清月高悬。我听了妈妈的话，盛装打扮。本是个佳节良辰，妈妈准备给我讨个好彩头。
我不打算反抗。我知道,反抗是没有用的，似我这等青楼女子，除了沦为他人玩物，还有何奢望？只是妈妈答应让我自己选择，多少给了我一些安慰。
我面无表情地坐在梳妆台前，默默让侍儿为我描眉。我是秦淮一带最美的女子，只是这两弯眉儿，实在是太淡了。
临出门前，我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真的很美，然而眼角的泪痣，总让我耿耿于怀。
传说，有泪痣的人都很命苦……
*****************
我出来的时候，花魁楼中已经聚了很多人，在他们污浊的眼中，我不过是一件货物罢了。我默默地望着这些人，都是有名的公子哥儿，个个风流成性，同时也挥金如土。
我并不喜欢纨绔子弟，所以微微攒起了眉。我知道那些人都有权有势，财大气粗，而且他们中的一个人，今夜会买走我。
虽然不情愿，但我依旧不能反抗，不能也无力。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浑浑噩噩只知道妈妈说了一些话，待醒过神来，已成为有价的玩物。
“我出五百两！”最先开价的是太守的儿子，他长得白白胖胖，在我之前已经买走三名花魁。
“哎，李公子，红袖姑娘怎可同那些庸脂俗粉相比，我出一千两！”金陵首富也开出了价。
“我出一千二百两！”
“我出……”
……
在男人眼中，我只是没有思想的货物，只要出得起钱，我便任人宰割。于是随着开价越来越高，我的心也越来越沉。
烟笼寒水月笼纱，秦淮水冰冷刺骨，我好想……把自己埋于这水中……愿那些玷辱，可以被这冰水洗去……
“我出一颗真心！”
忽然一个温柔细腻的嗓音自角落里传来，宛如清泉一般明净动人。我微微一怔，抬目望去。
那是个白衣的少年，样子很是俊美。他清澈如水的眸子是人间极至的美丽，空灵的目光穿过人群望向我，只是一瞬间，我的心震颤了一下。于是那道目光，深深地镌刻在了我的心上。
众人都哄堂大笑起来，看着那白衣少年，满是讥讽与不屑。然而白衣少年却视若无睹，一直望着我，望着……
“哎，我说，一颗心值几个钱，你当打发乞丐吗？”金陵首富首先开口嘲笑。他的眼里只有钱，据说，他的财富足够金陵全城活一年！
白衣少年在这一群俗人中，宛如一片无暇美玉。他只是优雅地笑了笑，依旧一瞬不瞬地望着我。“我可以出五十两黄金给鸨母，但对红袖姑娘，我只出一颗真心。”他从侍从手中接过一个锦包，轻轻放在桌上。
“五十两？我出一百两，黄金！”金陵首富不甘示弱。
我侧目看了一眼妈妈，她已兴奋地满脸通红。楼下，还有许多人在起哄。我忽然不知哪里来得勇气，蓦然站起来，冷冷扫过那些垂涎于我的俗人，目光落在白衣少年脸上，问他：“请问公子名姓？”
“在下复姓纳兰，名慕青，字霜文。”白衣少年彬彬有礼地回答。
“纳兰公子，”我看着那些把我当成玩物的男人，带着得意笑起来。我不顾一切地，对那个说向我出一颗真心的白衣少年说，“我属于你！”
***********************
夜阑如水，秦淮如画。
远处与我同样的歌姬声音已经喑哑。
我转过头，凝视着坐在床沿上的纳兰霜文，心里有一丝怅惘。
多么漂亮干净的一双眼睛呵，就那么定定地望着我，仿佛星辰璀璨。如果我们的相遇不是一比交易，那该有多好。
“纳兰公子，喝一杯吧。”我倒了一杯酒，换上惯有的笑容，款款来到他的身边，“红袖敬你一杯。”
纳兰漠然地抬起头，并没有接酒，只是疑惑地低声喃喃：“你不该是这样啊……”他轻轻握住我的手，冰凉的感觉自我的手心传来。
我的心不自觉地震颤了一下，手中一滑，酒杯落地应声而碎。纳兰仿佛什么也没看到，只是轻轻将我拥入怀中，温柔地吻着我：“红袖，记着，不要叫我纳兰公子，叫我纳兰。”
“纳兰……”我低低地唤，微漠的悲伤涌入心底。为什么这个少年，要选择这比交易呢？我伸手解开纳兰的外衣，我知道这是我无可避免的。
“不用！”纳兰低喝，微微蹙起好看的眉头。他紧紧地抱住了我，宠溺地吻着我，纯净的眸子里满是爱怜。
“怎么了，为什么要花五十两金子买我？”蓦地，我脱口问。
纳兰看着惊惶的我，愕然片刻“我喜欢你，我不要那些人来玷污你！”他如是说，将我从他怀中放开，沮丧地低下头。
我亦愕然。这样的少年，竟对一个风尘女子说爱么？
************************
以后的日子，纳兰经常出入秦淮。当然，是为了我。他告诉我，他从来不曾留恋过这烟花之地，只是一个月前，他在河边偶然见过我，一直都念念不忘。
纳兰是极善操琴的，他的婉转妙音，连当年的李延年乐师也要汗颜。我只能仰望着他，我的琴声无法与他相和，我只能聆听。
纳兰操琴的样子，真的很美。
纳兰的琴声越来越惊心动魄，我知道他是把所有的感情都融入其中了。那天，他弹奏了一首我从未听过的曲子。
那么动听的琴音，就在纳兰修长的双手间流泻，连秦淮水也陶醉了。沁入心底那淡淡的温柔，一点一点化做火一样的情，平静地燃烧着我的心。
我经不住为纳兰起舞！
他的琴声流入了我的心，让它变得温暖起来，于是我翩跹而舞，几乎用自己的生命！
八年卖笑生涯，我的心已冰凉。我为那些客人弹琴，唱歌，起舞。虽然始终带着微笑，然而我的心就如一潭死水，没有激起半点波澜。我热情地接待我的客人，却从来没有用过半点真心。
我为纳兰而舞！
这是我生命里第一次如此忘情地起舞，没有不甘，没有虚假。我的身体仿佛被炽烈的火焰所包围，燃烧……几乎要把我烧成灰烬！我仿佛即将浴火重生，先在这火焰中涅磐！
纳兰！纳兰！我的心呼喊着，我为他而舞！
一曲终了，我已经气喘吁吁。我第一次如此幸福而满足。纳兰轻轻地拥我入怀，亲吻着我如瀑的青丝。
“好美的曲子，有名字吗？”我抬头凝视着纳兰流光溢彩的眼眸，几乎陶醉。
“没有。”纳兰温柔的呼吸轻轻划过我的耳际，暖暖的笑意在他俊美的脸上荡漾开来，“不过现在有了。”
我微微一怔，禁不住问：“什么？”
纳兰轻轻托起我的下颔，笑容美得不真实：“红袖添香……”
*********************
有纳兰的日子，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纳兰从来没有把我当成是一个烟花女子，他爱着我，宠着我，把我当成珍宝一样对待。我常常想，那个有关泪痣的传说，终究没有在我身上应验吧。
然而，我错了。
命运依旧玩弄了我，我没有办法抓住我的幸福，眼睁睁地看着它从我指间流去，却无能为力。
那仍是一个凄美的月夜，纳兰显得很哀伤，他痴痴地望着我，眼睛里的苦涩让我心痛。
“怎么了，纳兰？”我轻轻伏在纳兰的胸口，聆听他的心跳，希望可以用彼此的温暖，来缓解一些不安。
纳兰只是微微摇了摇头，低声对我说：“红袖，再为我舞一次吧。”
我点头答应。
优美的琴声缓缓漾开来，浸润着夜风。仍是那一曲红袖添香，然而我却听出了那琴中的悲伤。
纳兰的心，痛着；我的心，亦痛。
我翩然起舞，宛如一只蝴蝶，带着美丽的忧伤。
红袖添香，只为君舞。
我想我的一生，都是为了这一只舞而存在吧。为了它，我的生命从苏醒走向毁灭，而我，无怨无悔！
那一夜，我第一次把自己献给了一个男子，我唯一心爱的男子——纳兰！
也是在同一夜，我知道了一切。
纳兰，只是属于我的纳兰的名字，他真正的身份，是兰馨殿下——当今皇上最钟爱的七皇子！
纳兰自秦淮边见过我，一直念念不忘，他不能够为我赎身，于是不惜不顾皇室尊严，日日为我出入这烟花之地。
皇上是宠爱纳兰的，所以并没有责难于他。然而朝中的权贵们，却无法忍受皇上最爱的兰馨殿下出入青楼，他们一齐在朝堂上逼迫他，要他发誓与我断绝关系。
纳兰是真心爱我的。他知道如果不允，那些权贵们会不择手段地加害我。于是，他与权贵们立下了一个誓约。
纳兰要领兵去对付北方的蛮夷！
如果纳兰败兵而回，他会与我断绝一切关系；但如果他大获全胜……他要娶我做王妃！
纳兰温柔地抱着我，反复对我说，红袖，我一定会赢，你等我！
我的心却有一丝害怕，我说，纳兰你别去，我不要做王妃。
纳兰摇了摇头说，傻丫头，我的王妃只有你一个人可以做……
***************************
第二天早上，纳兰乘舟而去。
他只留了一句话给我：“红袖，等我回来接你。”
我相信纳兰，他不会对我食言的，所以那一天，我哭了。
往后的日子就在等待中一点点逝去。我再也不曾卖笑，我知道我已经是纳兰的人了，我不可以丢掉他的尊严。
我将自己长及脚踝的青丝盘成了发髻，每天扯断一根，系在雨花石上寄托思念，等待着纳兰。
秦淮水依旧冷似冰，然而我的心却温暖了。我开始憧憬未来，在剩下的生命里，和纳兰长相厮守，为他生多多的孩子，看着他们一年年长大，而我们则一同慢慢老去……
这一份温暖，却还是被生生地毁灭了，夭折在绵绵细雨的四月。
我等了太久的纳兰，并没有依约来接我。我等来的，只是穿着没有温度的铠甲的将军，用悲伤与恭谦的语气同我说话。
他们，佩着白纱。
****************************
纳兰没有骗我，在那场惊天动地的战争中，他血战功成，带着他的部卒大获全胜！
可是，却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在纳兰即将凯旋的一刻，一支冷箭射中了他的心窝，他本就身子羸弱，何况那箭头还淬了剧毒……还没有回到大帐，他就已经不行了。
临死的时候，纳兰那绝美的眸子里满是忧伤与无奈，穿过万水千山，直望向秦淮河畔，遗言：“红袖添香……带她回来……”
我默默地听着，泪水决堤。那真是撕心裂肺的痛，我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我的纳兰，再也不会回来！
前来的将军向我跪下，这铮铮铁汉也不由满眼是泪。他说，末将是奉了兰馨殿下的遗命来接姑娘的，皇上已经恩准姑娘成为兰馨殿下的王妃了，请王妃娘娘跟末将回京吧。
我怔住。那么纳兰，我，是你名正言顺的妻子了？
我说，将军请你等一下。
我慢慢擦干了泪，回到闺房，穿上了那一袭淡紫的长裙，这是我第一次跳红袖添香时穿的。面对铜镜，我看见自己眼角的泪痣，原来，我还是逃不过那个传说……
我仔细地描了眉，把自己打扮地极美，然后对着铜镜笑了一笑。这或许是我生命里最后一次笑了吧。
我出去的时候，将军明显得怔了一下，然后恭敬地请我上船，把一千两黄金给了鸨母——我终究是有价的。
站在船头，我看着渐渐远去的秦淮花楼。终于，我不在是一个卖笑为生的青楼女子了，我拥有一切，但，却失去了最爱的人。
我再度起舞，冽冽江风吹起了我的裙裾。这一次，我舞得比前两次还要美，还要动人，这是属于我的绝世一舞——红袖添香！
这次没有纳兰为我抚琴，然而那如水的旋律却不断涌入我的脑海中。我忘情地舞着，让自己的整个生命都燃烧起来！我知道纳兰在天上看着，我要把最美的红袖添香送给他！
泪珠飞溅，这，是我的绝响！
最后一个动作，我是在水里完成的，秦淮水冰凉，我的心中却是温暖的。我听见将军在船上惊惶地呼喊，感觉到水手跳入水中拉我的裙裾，然而这一切，都已与我无关。
我已经找到了我的归宿，冰冷的秦淮水冰凉了我的身体，却冰凉不了我的誓言……
红袖添香，只为君舞。
*************************
霍然转身，那一双绝美的眸子，千年以后，依旧不变。
“又见面了，纳兰。”
“红袖添香……”
“只为君舞！”
…… ……
（完）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红袖添香,只为君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