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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打戏(1) ...


  •   这个消息,如同响雷一般,在秀绒的耳边炸开了!本来以为已经没有指望,再也不用去想的事情,竟然出现了转机,这大概就叫人生有希望吧。

      戏班即将启程,她转身跟班主金富仙告假,请求能不能宽限半天,没料到金富仙倒是很爽快地就答应了。临走的时候,戏班的其他孩子,有几个起哄道:“哦,哦,大小姐金贵咯,不行咯,临阵脱逃咯!”秀绒狠狠瞪了他们一眼,把目光投给莲昇,竟从莲昇的眼神里读不出一丝的不舍与挽留,秀绒便特意走到他跟前儿说:“我会回来的!”莲昇由衷地说:“您最好别回来!”秀绒说:“不,我就回来!”

      秀绒跟着老张匆匆回到大大家,一路上原来像避瘟神似的对她敬而远之的邻里街坊,如今都纷纷与她打招呼问好,亲热的好像是一家人似的。秀绒心里还疑惑呢,回到家她才知道,原来是有两个消息在等着她,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大大先告诉她的是坏消息:你父亲死在大牢里了。

      望着在她面前痛哭流涕的大大一家,秀绒脸上却是异常的平静,她只是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其余的部位不动一丝声色。她只问了三个字:为什么?

      大大抹了一把鼻涕跟她说:“你父亲原是去官老爷家唱堂会了,本来么,票友下海的水平,没人苛求他们,就当是听着玩儿罢了,再者,你父亲也是临时组的班子,原本都没什么。可是那天,官老爷喝醉了,唱完戏非要戏班里的孩子们留下来陪客,你父亲当然不答应,解释说这个班子不是自己的,委屈了孩子,他回去没法儿跟人家班主交代。就说了这一句,谁承想惹恼了官老爷,官老爷一气之下就把他关进大牢里去了。本来只是想关他几日,给他一个教训,吃吃苦头。可千不该万不该,我这个弟弟人少福薄,坐大牢勾起了他的旧病,再加上疏于医治,就这么去了……”

      大大哭得很投入,说一句话醒一下鼻涕,不经意地还给甩出去了,他的毛皮衣袖上已经被他搞得极不清爽。

      父亲的身体原本就虚弱,这样连关带吓的难免精神失常,再加上牢里的环境,结果可想而知。

      “那我爸的遗体呢?”秀绒问道。

      大妈(大大的妻子)说:“已经被官兵拉到乱葬岗给埋了,我们可以去把它收殓起来,放回到祖坟里。”

      秀绒咬着嘴唇,楞是把眼泪给憋了回去说:“不用了,爷爷说过,戴罪之身不能进入祖坟……”

      大家听了秀绒如此平静的话语,心里都不免诧异,生生死死之事,被一个七岁的女童说得如此云淡风轻。

      “没有别的事,我走了……”秀绒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要走。

      “你,你上哪儿去?”大大颤声问她。“你回家吧,我们可以照顾你!”大妈近一步说道。

      秀绒头一扬,无不骄傲地说:“不麻烦你们了,我已经搭上了个戏班,就要离开这里,我能自食其力。”

      听得秀绒如此说,大家仿佛都如释重负一般松了口气。秀绒窥出了他们神情有些异样,料想着他们一定有别的事情在瞒着自己,她把目光落在了琴生的身上,琴生正极力规避她的目光。秀绒盯了他良久,他却始终不敢回望于她。

      秀绒收回了目光,决定不再计较了,不管你们心里还在盘算着什么,我都可以舍掉任何虚荣的玩意儿,我不要这些,我要靠双手,挣出自己的荣华富贵。

      她给大大一家郑重请了个双安。

      等她站立起来的时候,琴生终于忍不住了,对她说:“秀儿,这是咱爸留下的遗嘱……”

      当琴生把遗嘱递到秀绒手中的时候,秀绒听见大大“哎呀”了一声,他大概是在埋怨他这个沉不住气的亲儿子。

      看来这就是所谓的好消息了。

      父亲的遗嘱写得很清楚,他们家“鸿泰粮栈”的经营权归女儿筱秀绒拥有,而所城里的筱氏大宅,并入大大家的宅院,归筱琴生所有。

      这真是一份令人垂涎欲滴的遗嘱。

      秀绒在看遗嘱的时候,邻里街坊好多人也在伸长脖子看她。“鸿泰粮栈”掐着整座小城的经济命脉呢,多么诱人的遗嘱啊!很多人都断定,秀绒不会走了。

      可令众人谁也没想到的是,秀绒看完遗嘱之后,当庭宣布自己愿意放弃遗嘱的继承权,将“鸿泰粮栈”的继承权全部归筱琴生所有。

      众人闻之,一片哗然,纷纷问她为何这样做,她说,我一个姑娘家,并没有什么经营头脑,与其让粮栈败在自己的手上,还不如尽早易主,让真正有能力的人去操持。一番很有自知之明的话,说得在场无数听众无不诚服,对眼前的这位有远见的小丫头不觉刮目相看。

      大大一家又哭了,是为某种精神感动,是为了继承权失而复得惊喜,是为自己的小伎俩得意,还是为了心术不正自责?到底是为了什么,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琴生对这个妹妹是有感情的,毕竟两人一起长大。他诚恳地对秀绒说:“留下来吧,我可以教你唱戏,也可以给你拉一辈子《夜深沉》。”

      秀绒说:“如果说去年这时候,你说你要为我拉一辈子琴,我说不定会开心到哭,而现在……晚了,已经晚了。”

      秀绒回到鸣春社的时候,正好赶上大伙儿在院儿里的台阶上吃中午饭,一个搪瓷大碗里盛着白菜汤,泡着窝窝头。莲昇一见她进了院子,立马放下饭碗迎了上来。小伙伴们也都纷纷停住了,愣愣地看着她。

      莲昇得意地对其他孩子说:“我没说错吧,秀绒就是会回来的!”

      孩子们都感到挺意外的,都自觉有些下不来台。郝莲瑞率先起哄道:“嘿,专赶饭点儿回来呦,真赶上好时候咯,看看我们今天吃什么,我们今天吃得是‘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卤猪、卤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晾肉、香肠儿、什锦苏盘、熏鸡白肚儿、清蒸八宝猪、江米酿鸭子、罐儿野鸡、罐儿鹌鹑、卤什件儿、卤子鹅……’”好一段贯口,听的人都馋了。郝莲瑞是丑角出身,伶牙俐齿,艺名“郝贯口”,全本《报菜名》说下来,一共一千二百一十三个字,他在中间只需喘三口气,且说得是活灵活现,保证让你听得汗揦子都能流出来;另一旁坐的是白莲喜,他那天生一对儿的柳叶弯眉恨不得拧成个八字,可怜兮兮地说,“你快回来给我们做饭吧,你不在我们就只能喝白菜汤了,看把我饿的都长褶了!”说完了还不忘伸出他已经很细的小胳膊应挤了两下,他皮肤很白,属于细皮嫩肉的那种白,白胳膊映着明晃晃的太阳,晃得秀绒眼睛疼。他是唱小生的,艺名叫“白莲蓉”,跟他的皮肤一样,又香又嫩;苏莲枫夹在他俩当界儿,把窝头掐成一块一块的,泡了满满一大碗,长吁短叹道:“咳,这个小破地方就是不如京城好,现在要是有俩大糖火烧,实打实地泡进去,美味!”苏莲枫和金莲昇一样都是唱老生的,他是梨园世家出身,家境好,根底条件都不错,嗓音和身段潇洒俊俏,有“俏红枫”的艺名,如果刻苦训练不乏是个好苗子。但他天性懒惰,整天是一副得过且过的态度,是个“差不多”先生。学段子,摆功架,他都比莲昇学得快,可一上台就瞎,不是串戏就是抢板,该捋胡子地方他踢腿,该吊毛①的地方他抢背②,反正每次大小都得有点儿错,就为这个,老刘头没少打他。可他仗着自己家世好,天分高,整天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他的口头禅是:“嗓子好不用吊③,屁股厚不怕打”。

      莲昇领着秀绒进来,打了一下郝莲瑞说:“就你贫,吃饭还堵不上你的嘴!去,拿个碗来。”

      大墙外面一阵叫卖声传过,秀绒听着了,小眼睛滴溜一转,想了想对大伙儿说:“你们身上还有多少钱,掏出来,统统掏出来。”大家不知她别着什么心眼儿呢,都凑到一起,纷纷掏出钱来。白莲蓉不情愿地说:“你别都贪了啊,我还得留点儿回家孝敬我老娘呢!”秀绒回了他一句:“亏不了你的!”

      秀绒拿着大伙儿的钱,走出院门,这是天后宫的后门,外面正是当地最为热闹的一条街道:丹桂街。因为正是饭点儿,小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小街虽然短,但是卖吃得可真不少。馒头、包子、面条这些寻常食物当然不在话下,光是面条就有打卤面、炸酱面、还有当地的大面和小面很多种类,另外的杠子头、锅贴、焖子、片片等都是当地特有小吃,林林总总的不觉让人人眼花缭乱。秀绒招手叫停了一个买点心的商贩,买了八个大桃酥,拿回来放桌上,说:“来,泡吧!”

      桃酥在当时可是一类不可多得点心,因为它完全是由面粉、植物油和白糖做成的,这一类的原材料在那个时代,哪一样不是紧张的。这八个大桃酥,把这帮穷小子的眼睛都看直溜了,他们哪怕是过年,都指不定能吃上这个。

      桃酥泡白菜汤,奢侈,忒奢侈了!

      穷小子们撂下盛白菜汤的大瓷碗,一哄而上,犹如一阵狂风席卷而来。一霎时的功夫,人手一个桃酥,吃得满嘴是渣。

      桌子上还剩了五个桃酥,秀绒又挑出两个,送到两位师父的房间里。

      现在桌子上还剩下三个,手里的桃酥已经吃完,大家又把目光投向了最后的三个上。

      有人提议,这三个打包带走路上吃;也有人说,留着给师父吃。

      莲昇拿起一个递给秀绒说,你还没吃呢,从早上到现在,你都没吃东西呢,饿了吧。

      秀绒是饿了,接过来咬了一口说,你也吃啊。

      莲昇也拿了一块,递到嘴边刚想咬,他的余光看见了正死死盯着他咽口水的“白莲蓉”,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把桃酥爽快递给“白莲蓉”说,你吃吧。

      “谢谢师哥!”白莲蓉很感激地接过来,用随身干净的手帕小心翼翼地包了。

      “郝贯口”在一旁细声细气揶揄道:“啊哈,你又多吃多占。”

      “白莲蓉”被他抢白的形容尴尬,本想着争辩几句,抿了抿嘴唇还是忍了。

      莲昇见了笑着替他解释道,“人家多吃多占也是有原因的,你当着他就为了自己么,他老娘在家病着,作为儿子的带回个桃酥给母亲吃,原本就是是应该的。”

      “郝贯口”听了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拍了一下“白莲蓉”说:“嘿,这怎么话儿说的呢,我把这茬儿给忘了,对不住了兄弟,刚才说得话就当我放了个屁哈!”

      一番俏皮话,说得大家都乐了。“我们这里正吃饭呢,讨不讨人厌!”秀绒接茬道。

      “就是!”莲昇接过话头继续说,“大伙儿以后注意一点,咱们戏班现在不比以前了,大伙儿说话之前都得想想,想好了再说,嘴上有个把门儿的,别屎尿屁的往外流,人家是大姑娘,不爱听!”

      话刚落音儿,大家笑得更凶了。反倒弄的秀绒下不来台,脸都羞红了。

      “只剩一块桃酥了,怎么办!”,苏莲枫指着桌子上的桃酥说。

      “还有谁没吃呢!”莲昇问。

      大家都搜肠刮肚盘算了一番,纷纷得出结论,除了自己吃的,留给师父的,只有唱武生的高莲宠和唱花脸刘莲彪没有吃着。可是现在的桃酥只剩一块了。

      “要不我再去买吧!”秀绒提议道。

      大家纷纷翻裤袋说,没钱了。

      苏莲枫说,这块给高莲宠留着吧,他在隔壁屋子撕腿还没下来,他唱武生的,每天练功又苦又累,应当给他吃。

      “那‘刘德威’怎么办?”,白莲喜怯怯地说,“要知道他那个脾气……”

      “刘德威”是刘莲彪的艺名,唱花脸,名字源自京剧《珠帘寨》里与李克用抗衡的名将“周德威”。周德威出场时有一段非常霸气的定场诗:“独霸山岗有数秋,豪杰英名冠九州。珠帘寨内俺为首,一心要学万里侯。”那般气势,那般魁梧,犹如西楚霸王一般,不是谁出来都能震得住的。但是刘莲彪就行。别看他年纪小,个头却不小,十四五六的年纪,个头已经窜至一米七多,体型又胖又宽,穿上靠④扎上旗,威武无比。关于他的胖,这里还有个典故。说是一次演《洪羊洞》,刘莲彪演焦赞,由于他的脸盘忒大,勾脸谱的时候几笔□□在白色底盘上竟然描绘出了一副写意派山水来,横横道道,有山有水得好不“飘逸”,看得金富仙都直摇头。但是他只要一出台,就非常有气势,很能压台,谁跟他配戏,谁都得气短三分。就如他演关羽。本来关羽这个角色生、净都可以演,但只要他一扮关羽,莲昇他们几个铁定打死都不敢再扮关羽,因为他们镇不住台,扮不出关二爷的气势。刘莲彪在台上有一个绝活儿,就是在单手掷他那把“青龙偃月刀”。他的这把刀,不是纸糊的道具,是实打实的真家伙,铁的,十几公斤重。那刘莲彪一手推出刀柄,刀头向上,刀鐏向下,初出手时刀鐏紧贴地面旋转,转至舞台中央,则刀渐离地,越转离地越高,呈车轮状三百六十度旋转,旋至下场门,正好适合站在侧幕的演员双手一下接住,刀锋刀柄在空中旋转地虎虎生风,气势雄壮,与他人配合的也是分秒不差,真乃一绝。由此戏班里形成了一道不成文的规定,只要刘莲彪贴关公戏,就尽量不贴猴戏,免得刺激高莲宠——他扮孙悟空,那金箍棒耍得远还没他这刀好看,给观众看了,丢人!

      苏莲枫一旁插嘴道:“刘莲彪今天被人叫去唱堂会⑤了,人家是‘科里红’⑥,有的是人请他吃好饭,不差这一顿。”

      大家听了都觉得挺有道理的,也就这样了。

      ——————————————————
      ①吊毛:演员手不撑地,向上纵身翻吊的筋斗

      ②抢背:演员身体向前斜扑,就势翻滚,以左肩背着地

      ③嗓子好不用吊:这里的吊,指吊嗓子。一种发声练习,演员跟着胡琴先从慢板的唱段开始,而后是摇板、原板等,板式依次复杂,节奏依次加快,气息依次递进。如此持续两到三个小时。吊完之后喉咙不嘶哑,说话声音依然洪亮。吊嗓子是演员每天声音训练的基本功,这一过程既有利于演员熟悉唱段,还利于他与琴师默契程度的磨合

      ④穿上靠扎上旗:指靠旗。是插在演员背后的三角形四面旗,旗上有用各种彩线绣的龙纹,每面旗上附有一条彩色飘带。扎上靠旗的演员,多为武将,凸显人物威武雄壮的风采,而且打起把子来,身后彩带飘舞,非常的漂亮

      ⑤堂会:旧时,京都官僚富豪或有钱人家举办喜庆宴会时,请艺人来演出助兴,以为体面荣光,以此招待亲友,谓之堂会

      ⑥科里红:就是指一个演员在没有出科班的时候,在科班正学习的时候,就非常红,拥有一批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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