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魔传》梓涵

13、空余恨－－末章。羽凰

　　末章。羽凰

　　一

　　“萧诺。”剑尖触到了我心房，死亡离我只差一线，这声呼唤却自心底涌出。

　　萧诺，我唤着，声音如此沉重。

　　重得好像穿越了千百年沧桑，沾了爱，沾了恨，沾了离别哀伤。

　　千山万水踏遍，所有前尘时光剥离，颜色褪尽，只余了这一声唤。

　　然后，我看到他灰色眼眸中突然点起一丛温暖的光，那剑，也在最后时刻擦过我心房，透肩而出。

　　“羽凰。”将剑拔出时，他吐了两个字，用低不可闻的音调。

　　我在血泊中倒下，诧异于自己方才在生死关头的一声轻唤。

　　这样浓墨重彩的感情已喷涌而出，可我却越不过这道记忆的藩篱。

　　“好。”结界下的赵月影见我四人一一倒下，目中渐露喜色：“看来当初我这一步备了后手的棋，还真是走对了。”

　　“连和司晨一模一样样貌的人也下得了杀手，你还真是失了本心。”

　　“萧诺，”她右手莲花之势未变，身周结界却渐渐光华散去，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事，招手要萧诺近前。

　　“紫英丹。”她将一颗药丸放入萧诺手心。

　　“你身子极虚，此刻已是油尽灯枯，强弩之末。”

　　“这是光明界回天灵药，当年天帝赐给我娘的。人界仅此一颗。”

　　“你服了它，自然沉疴全消，重见光明。宁儿死了，从今后，你便跟着我吧。”

　　“是。”萧诺抬手，依言将药服下，眼眸中虽因被开了天眼，闪着微光，确是一片浑浊不明，毫无灵气的死光。

　　“走吧。”终于，赵月影立起身子，身周结局全消，俯身抱起温宁尸身。

　　“去将这些人额前银血散了，你和我同赴京都。”

　　“是。”在赵月影背后，萧诺依言将剑出了鞘，眼帘微抬，目中却陡然露出一道清明的神采。

　　最合适的机会，最恰当的隐忍，冰缺剑下流了的我等的血，原来就是要换赵月影这一次背身，这一丝缝隙。

　　没有任何迟疑与声响，剑准确擦入赵月影心房，因为贯注了全力，血如瀑布般喷涌，一直溅上石壁中烛台。

　　“你当我与司晨五百余年淬火锤炼的感情，就这样脆弱，连一个小小的催心术法，也敌不过吗？”

　　赵月影回头时，萧诺这样说。

　　那声音里的执着坚强，足够把一切无望黑暗照亮。

　　二

　　血越流越多，虽然冰缺剑并不曾伤到我要害，但我仍能感觉到生命正一分分离我而去。

　　可是记忆，我的记忆，正一寸寸醒来。

　　模糊的，笼着白纱的记忆，里面遮盖的，究竟是什么样的过往？

　　“阴姬国师。”在我身侧，萧诺低下身子，从怀中掏出一颗紫色丹药。

　　紫英丹，看着他将药纳入阴姬口中，我恍然大悟，前番他服药之势，原来只是虚晃。

　　“国师。”见阴姬醒转，萧诺立即将她移至因驰和朱颜身侧。

　　“萧诺冒犯，在剑刺司晨之前，确是被人操控，失了本心。”

　　“不过相信依国师法术，定能回天。”

　　“司晨，”阴姬施法，指尖金光闪动，开始催动回复咒语，目光却始终追随着我。

　　“司晨她失血过多，没有真元依靠，怕是我也无法回天了。”

　　“放心。”那头俯着身的萧诺并不曾回头望我，语气仍是一如既往坚定果敢：“司晨的事，我有办法解决。”

　　解决？我笑了，连阴姬也无力挽回的生命，你有办法挽回吗？

　　这样刚愎自负，处事从不拖沓，万箭攒心也不蹙一下眉。

　　这样的性子，还真像极了他。

　　他？这一下记忆的撞击，使我的感情突然又火花四射。

　　哪个他？

　　哪个如眼前人一样刚毅寡言的他？

　　雾里的真身，终于越靠越近。

　　我很期待，期待的痛，痛着期待。

　　我可以确定，那是一场不堪回首的过往。

　　但是我仍期待，是什么样的人，能穿越了时光，穿越了轮回，仅凭一个模糊的影像，就能让我盼得不能呼吸。

　　醒来吧，我的记忆。

　　我愿清醒地痛着，不愿幸福地梦着。

　　三

　　“因驰。”在不远的那头，因驰在咒语下缓缓醒转，而萧诺因被开了天眼，双眼终于能够视物。

　　两人第一次四目相望，无语中交流的，不再是刻骨恨意，而是千帆过后，一切释然的默契。

　　“因驰。”那头萧诺唤他，言语中的淡定，是那种经历了一切风霜，终于尘埃落定的平和厌倦：“你只需回答我两个问题，诚实回答，我就依了你那日提议，归还你族帝王之血。”

　　“第一个，刑场上，你为什么救我。”

　　“因为就算是敌对了几百年，你我也终是光明磊落，值得尊敬的对手，你就是要死，也要体面安静的死，那样刑场上众目睽睽下羞辱的死去，不是你应得的下场。”

　　这一番答案，因驰给得毫不犹豫。

　　“好。”四目交错下，两人脸上呈现出一种冰封融解的柔和线条：“虽相对，无有恨。因驰，你有这等心胸，也是难得。”

　　“我只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这一世的司晨，你是否真心爱着。”

　　这一次，因驰没有即刻回答，他那点迟疑，叫我不禁心口一痛。

　　“怎么说呢。”终于，他抬了头，目光坚定，不再闪躲。

　　“爱，如何能不爱。”

　　“先是前世五百多年无望的爱，再是这世度日如年煎熬的爱。”

　　“我盼着帝王血归来，我的羽凰重生双翅，银色权杖挥舞，领我众生脱离苦难。”

　　“同时，我又怕她醒来。”

　　“怕她醒来后终于明白，她这世于我的爱，不过是一场寄错的情，托错的梦，她的心，终在那个不可及的远处，爱恨情仇，都与我无关。”

　　“萧诺，”他摇着头，这样心伤：“我的爱，注定是一场没有回报的守望。”

　　“爱不爱，又有什么关系呢？”

　　爱我，终于，这两个字由因驰口中说出。

　　可是为什么？我心底那寂寞已久的烟火，却没有因这迟来的火花，绽放出耀眼的光亮。

　　我的心，难道在我不知道的某一刻，已悄然转了方向？

　　“有关系。”听到因驰这心底最深的心事，萧诺忽然绽开了一个笑。

　　“阴姬。”他站起身来，对阴姬说了一句当时谁也没听懂的话。

　　“记住，千万不要让羽凰寻回记忆。”

　　“给她和因驰幸福。”

　　“幸福，是因驰几百年执着守望应得的回报。”

　　然后，他迈开步子向我走来，衣襟带风，步伐轻而坚定。

　　这步态，如此熟悉，仿佛在很久之前，他就曾这样踏起微尘，一步步向我走来。

　　四

　　“羽凰。”俯下身来，他扶我坐起，动作这样轻柔，象怕碰碎了一个绝美的梦境。

　　羽凰？我抬头，望着他的眼眸，是唤谁，唤我吗？

　　但是很快，我就忘了这小小疑问。

　　我见到了我此生所见最动人的双眸。

　　灰色的眼眸。带隐忍克制后的温柔，伤痛历练后的宽容，无欲无求后的豁达。

　　那一泓灰色的火，虽不热烈，却这样温暖，在我心底缓缓烧着，象是决定了就这一刻将我望断，将余生一切交换，就换这片刻一醉，换这一盏永生之灯，在我心底，亘古不灭。

　　“羽凰，”他开了口，声音被火烫了似的暖：“你或许已经忘记了。”

　　忘了？我心底小小声音摇着头，不，我正在记起。

　　“我这人性子刚强，就是千难万限，也决不会放弃。”

　　千难万限？我望向他，一阵金戈铁马声跃入耳帘。

　　三百人，三百人合攻。

　　合攻谁？

　　我记不起，我没有时间记起。

　　他说着，语速缓慢，却没有一点迟疑。

　　“如果可以，就算不能相守，我也愿意看着你幸福的老去。”

　　“只是有时候，命运总是追着我做出选择。”

　　“相信我。”他站起身，望向我，象望向一个心爱的孩子，目光中尽是不计代价的宽纵成全。

　　“我做的这个选择。”

　　“是付出最少，代价最小，所得最多的选择。”

　　言毕抽出冰缺剑，一下跃上半空。

　　“我萧诺剑下，从不杀弱者女流。”

　　突然，我记忆的面纱被风吹起了最关键的一角。

　　萧诺，五百多年前，用剑指着我额头，又最终饶我不死的，我早该明白，就是冰缺剑唯一的主人。

　　萧诺。

　　梨花吹落一地雪，剑舞斜阳心付谁。

　　我心付了他，我终于记起，那一世，我将心在一棵梨树下，付了他。

　　我的他，泪光中，我抬头望他。

　　这一刻记忆的决堤，是否来得太晚。

　　半空中，萧诺回应我热烈目光，嘴角上扬起了一个笑。

　　他是笑着将剑送入心房的，身体钉上石壁时，一股青灰色的烟尘直欲脱离身体。

　　内里闪着银血光芒的青灰色灵魂。

　　只是片刻游离，那真元忽然象是被他意志所系，竟重又回归腔体。

　　他拚尽最后气力，冰缺剑执着前行，一阵血红色雾散开。

　　心肺震碎了，真元跃出身体，片刻后也四下散去。

　　一滴银色的血，从真元中脱离，幽幽自半空落下。

　　落入了我手心。

　　在冰凉身躯内的这一滴银血，却被捂得滚烫。

　　烫得我眼泪在一刻蒸发，目中再无哀伤。

　　世间一起淡去，时间被折叠成一片黄叶，在眼前飘落。

　　我的心，凝结在了梨花树下那一刻。

　　五百三十六年前，我率三百人合攻萧诺，梨花树下，他一技惊人，脱围而出，最终剑下饶我不死。

　　那一刻，我失了心。

　　三十二年前，他饮下我帝王血，决绝离我夜魔国而去。

　　那一刻，我死了心。

　　我已遗落了我的心，整整五百三十六年。

　　虽然再没机会寻回，虽然前世今生，你我的爱，注定擦身而过。

　　我也要记得。

　　梨花吹落一地雪，剑舞斜阳心付谁。

　　我将心，托付了你，萧诺。

　　我的名字，叫做羽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