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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965.12-1966.1 ...

  •   1965年12月8日

      我生了一场很重的病,然而却没有重到让我不能动,不能站立,不能行走。我还是和以前那样,每天上班,投身革|命工作中,干活,劳动,整理档案,与反|动|派不懈地斗争着。

      可是我没有精神头,心里总惦念着别的东西。那些东西是与斗争、战斗这些都无关的,蒙着灰扑扑的色彩。我在想何尚晨,一直都在想他。

      我以前也读过一些“毒草”书籍,那些书里面写一个男人如何思念女娃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茶饭不思,我觉得荒谬甚至于可笑,我怎么会爱上何尚晨?怎么可能?

      我姐姐告诉我该给我找对象了,我觉得也是。

      1965年12月12日

      我远远看到了那个女孩。她是纺织厂的女工,正在和同事们聚在一起,激烈地辩论着无产阶级应当如何投入战斗。我看到她穿着红色的毛衣,扎着羊角小辫,脸颊涨得通红,胸脯一起一伏。

      似乎是长得还不差的女孩。姐姐说那就是她为我介绍的“对象”。

      以后我就要和这个女孩结婚,生孩子,教孩子读主席语录……

      可那不是我想要的,统统不是,不是的,我不想要这样的生活,我就想坐在何尚晨破旧的阁楼上,坐在那堆旧书旁边。

      我冲到档案室,想要找到何尚晨的反|动言论记录,想要找到他写的那些检讨,当然都没有找到。一个老干部过来把我赶出了档案室,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疯子一样,一定是的,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我确实是疯了。

      疯了也好,不能暴露了何尚晨。

      1965年12月14日

      我一早起来就坐上了手摇船。天很冷了,不知道何尚晨能不能撑过这个冬天。如果何尚晨死了,我还是恢复以前的生活,娶那个红毛衣的女孩,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可是何尚晨快要死了,在他死前我想再见他一面,就一面。

      天啊,有什么可以帮帮我,我只想再见到他。

      然而我也明白,我不应该来见他的。看到他病重得几乎连床都下不了,被头上沾满了他呕出来的血,我就想蹲在那间破旧的阁楼中间抱头痛哭。

      我下楼让何尚晨的小弟烧热水,他家穷得连木柴都没有,我只好掏出身上的一点粮票,从邻居那换了点柴禾。烧热了水,我端上阁楼,沾湿毛巾一点点擦着何尚晨的脸和脖子。

      手上的动作很轻,我怕我用一点力气大了,他就会死去。

      何尚晨的嘴唇一直在抖着,他可能是想要说什么,我摘掉了他的眼镜,手抚摸着他的额头,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好像在做梦。我不知道在那里留了多久,何尚晨一直想跟我说话,我没有说什么,因为我怕我一张嘴就会掉下泪来,或者一张嘴就会说出“我爱你”。

      最后我好像都没有说一句话,也可能说了,是我记不清楚了。但是我记得何尚晨跟我说话了,他说:“不要再来看我了。”

      顿了顿,他又用很低的声音说:“我还想活着。”

      1965年12月18日

      今年的冬天很冷。

      我担心何尚晨会熬不过去。

      1965年12月23日

      雪下得很大,河里却没有结冰,我坐着手摇船去何家村的。雪片子直往我的衣领里钻。

      我怀里揣了几个白面馍,至少要让何尚晨吃一顿饱饭吧,如果吃饱了,他也许就不会死,会慢慢好起来……读书人怎么都这么不行呢?以前在乡下的时候,吃把土都能活的。

      然而我在他家里却没有见到何尚晨,他小弟告诉我,昨天有几个坐着汽车的人过来,把何尚晨带走了。我追问带去了哪里,他说是上海,还给我看了一份信函,上面的地址是上海某报刊局,里面说是“介绍”何尚晨去该单位供职。

      是了,我想起来了,何尚晨曾经给他以前的朋友写信诉说生活困难,那帮人想办法为他找了个活儿。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他对何尚晨的确是够意思的,可是以何尚晨的身体状况而言,连活着都已是困难,还怎样工作?

      我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站在他空荡荡的阁楼中央,后来,索性蹲在地板上,抱头大哭。

      1966年1月5日

      情况越来越紧张了。这样不行,我得去找何尚晨。

      我坐火车去了上海,找到了那张信函上留下的地址,我询问了传达室的同志,找到了何尚晨临时安排的住处。

      那里似乎难以称为是一个住的地方,更像是个堆放杂物的隔间,里面的东西积满了灰尘,墙上只有巴掌大小的窗子,何尚晨靠着墙坐着,不停地在咳嗽。他的咳嗽声就像是一把尖刀一样,直直戳到了我的心里。

      他抬头望着我,那么平静,平静得就像他就如此接受了加诸于身的一切。

      “王同志,你过来了。”

      我走到他的面前跪下,抬头望着他发青的,瘦削的脸,任由裤子在地上蹭脏,我哭了,我抓起他的手,感觉就像握住了一块冰:“何尚晨,你后悔吗?你还想活着吗?”

      他低头望着我,忽然微笑起来。也许那是个微笑,我想,他的目光在阴暗的陋室中如此平静,平静得令我不安。

      他说:“谢谢你。”

      然后他终于叫了我的名字。我叫了无数次他的名字,他只有这一次这样叫我的名字:“王卫红……同志。”

      我想要落泪,可是一滴泪也掉不下来。何尚晨说:“只能这样了,没有别的办法了。王卫红,只能这样了,就这样了吧。”

      我拥抱住他,双手摸索着,攀住了他的脖子。

      “很快的,不会疼,不会难受。”我说道,我吻住了他的嘴唇,掐紧了他的脖子。他没有说话,嘴里发出嘘气的声音,胸口剧烈起伏着。

      “我爱你。”我说。

      我忘了那个穿红毛衣的女孩子,我的面前只有这个灰色的何尚晨。

      他抽搐了一两下,然后不动了,安静地躺在我的怀里,神情有些可怖。他再也不会咳嗽了,再也不会面对那些批判和审讯了,就这样躺在我的怀里。

      直到这个时候,我的眼泪才滚滚流淌下来。

      1966年1月6日

      朝阳升起,我坐在黄浦江边,看着水波温柔地流过去,就像我的臂弯还残存着何尚晨的气息和余温一样。

      他只能那样躺在那间旧屋子里。我整理好了他的乱发,却不能带走他。

      唯有带走他那副碎裂的眼镜。我从口袋里拿出眼镜,在脸上轻轻摩挲着。就这样了吧,我想起何尚晨的话,就这样了吧。

      我站起身,吻了吻那副眼镜,踏入了黄浦江。江水很冷,像何尚晨家里那个破旧的阁楼。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1965.12-196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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