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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965.3-1965.11 ...

  •   1965年3月7日

      今天我听说何尚晨在牢里蹲了一年,因为肺病的关系保外就医,遣返回乡了。

      忘了当时是谁跟我说的这个消息,总之当时我听到的时候,不知应该悲还是应该喜,只是觉得浑身的血都加快速度在流。很难受。

      真的是非常巧,好像谁在其中安排一样,当时我正好去下陆市看守所办事,然后我看到两名民兵压着何尚晨从看守所大门里出来。

      天气还不是很冷,他却穿着一件大衣,手里拎着一个破旧的箱子,一手捂着嘴咳嗽。他的脸色不太好看,因为发烧产生的那种潮红已经没有了,整个人黄瘦黄瘦的。

      咳嗽的声音传到我耳朵里时几乎已经听不见了,却想一片尖锐的铁片,刮得我心里发疼。我赶紧转过身,装作没看见,过了有几分钟,我又意识过来,赶紧往外追去。大马路上只有几个骑着自行车的人过去,何尚晨早就不见了。

      我像一个傻子一样在大街上站了半天,完全傻掉了,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1965年10月28日

      简直疯了!

      我以为过了这好几个月,我几乎都完全把何尚晨忘了,可是,我今天竟然收到了他的信!

      这信不是寄给我的,而是给他昔日的一个长辈陈初解的。陈初解因为政治问题现在正被羁押中,因此信就到了我的手里。他应该不知道陈现在已经隔离审查,所以还给他写了信,信中说“我知道你也许很困难,可我不知道该向谁求助……”

      看完信,我把信揉成了一团,心里又难受得不行,赶紧把信重新展开抚平,叠好,揣到衣服里面得口袋里。

      他家里穷,他也穷,没有吃的东西,生着病,快要死了。这个反革|命坏分子快要病饿而死了。

      那信是我私自扣的,现在就揣在我的怀里,一切都很秘密,包括我想要见他的想法,没人知道。

      1965年11月1日

      算一算,也有很久没有见他了。几个月了吧?我很想见他,不知道为什么,有的话想要问他,虽然他不一定会回答我,他说的,我很可能也不爱听。

      就这两天吧,我想见见他。见他应该没什么的,打听他的住址也很容易。

      他是反革|命坏分子,而我是革|命小将,我不会被资本主义的毒草所腐蚀的。

      1965年11月3日

      我黄昏时到达了何家村,在村口拦住了一个老人:“老同志,何尚晨住在哪?”

      他像是没听懂:“谁?”

      我挺胸让他看清楚我胸口金红熠熠的胸章,又指了指红袖箍:“我找反革|命坏分子何尚晨!”

      老人反应过来,说话都结巴了:“哦……哦,何家大小子,就住在那楼上,阁楼里。”他指着不远处一座三层,摇摇欲坠的危楼,随后又问,“工作同志,你是要再把大小子抓去坐牢吗?”

      我轻蔑地一笑:“坏分子何尚晨现在正保外就医,为防敌人死灰复燃,卷土重来,组织专门派我来了解情况。”

      “可不是,可不是吗,”老人连连点头,“大小子病得可重,楼都下不了,吐血吐了几脸盆。”

      天色昏黑,我想老人是看到我的表情还是那样不屑,厌恶,却看不到我脸上的担忧。

      自从他“保外就医”,我就再没有见到他。离开看守所的那天,何尚晨一手拎着破旧的皮箱,一手捂嘴咳嗽的模样我还记着。正如何尚晨在信里所说的,他的日子并不好过。

      那信并不是写给我的,而是何尚晨写给他昔日的领导陈初解(陈现在也是反革|命分子,正被隔离审查),被我截获。信里说:“我身体很差,没有什么东西吃了,也许就快要死了。但我想活下去,除了您,我也不知道该向谁求助……”

      “这个贪生怕死的反革|命分子!”我把信纸攥成一团,觉得信里每个字都像针扎在心里。他的字迹还是那样娟秀,如同他□□的信件罪证上一样,却透出虚弱的劲头,仿佛他连笔都拿不住了。

      我想见何尚晨。

      我走到楼下,推开破旧的木门,楼下并没有人,又因为家徒四壁,显得格外陈旧冷寂。我从厅堂转到厨房,有个小男孩在那烤火。我想起来何尚晨有个弟弟。

      “你哥在楼上吗?”我问。

      他看着我,怯怯点头。其实不用他回答,因为我已经听到楼上传来咳嗽声。

      我踩着咯吱响的楼梯走上楼梯。月光从没有糊窗纸的窗棂中洒进来,眼前的阁楼狭小,地上挨着墙的地方堆了许多书,另一边放着一张床,何尚晨正躺在上面,双手攥紧没有被罩的薄被,闭着眼睛痛苦地咳嗽。

      月光凄冷又暗淡,显得这里更贫困可怜了。

      等他咳嗽完,我走到他床前,清了清嗓子:“何尚晨,我是王卫红。”

      我低下头看他,何尚晨的脸在月光下呈着颓败的青灰色,行将就木的人的脸色,没有戴眼镜(我想起来当时审讯的时候陈爱党同志打碎了他的眼镜),眼窝,双颊全都陷了下去。何尚晨睁开眼,有些惊讶似的,那目光也不如以前的清亮机灵。

      “你怎么病成了这样?”我蹲下去和他平视,发现被口上满是斑点的血迹。他要死了吗?他只有三十岁,比我大五岁。

      何尚晨叹了口气。

      “王同志怎么会过来?”

      我轻蔑地笑笑:“我看了你给陈初解写的信。现在陈初解也是反|动分子,我奉劝你不要耍小聪明,不要妄想和阶级敌人勾结,继续传播反|动言论——你听着没?”

      见他又闭上了眼睛,我着急去推他的肩膀,才发觉如今何尚晨是如此瘦弱,用形销骨立形容也不为过。

      审讯的时候我虽然说过刺耳不堪的话,拍过桌子唬他,但我未曾对他动粗……陈解放和李爱党倒是动了手,被我制止了。却不料他病得这么重!我想总不能怪我,也不能全然不怪我……我的喉头忽然哽住,可能是被他的肺痨传染了。

      我因为这样的感觉而慌神,连忙义愤填膺地说:“我特地来看看你是否有悔过之心。”

      “我的检讨上不是都写得清楚透彻吗。”何尚晨闭着眼睛,虚弱地说,“我知道汉雨反革|命集团里我是骨干分子。我和汉雨的通信你们都看了,检讨我写了三份,恳求组织给我机会,再说——”他又咳嗽起来,咳得我心里难受,“再说,我已经坐了几个月牢了。”

      “如果不是你旧病发作,你一定要把牢底坐穿。”虽然这么说,我却觉得说了也没什么意义。

      “我也不是特意专程来看你。”我赶紧补充,“因为革|命工作,我被调到县城里,离何家村只有十几里地,我要时常看看你有没有反革|命行动。”

      我果真站起身来,去翻他堆在角落的书籍。可惜光线太暗,也看不清是什么书。

      “你这个反革|命坏分子,买了这么多书,却说自己吃不了一顿饱饭!”我扭头瞪他。

      “真的,”何尚晨拥着被子艰难坐起身,“我父亲在邮局工作,我母亲走得早,弟弟还小,全家都靠一点点工资养着。我每天吃不到二两米饭,还生着病,可我爱看书,饿肚子也要看书。”

      他说得格外平静,我借着窗外月光看到他的眼睛又亮了起来,因为脸颊太瘦,那双眼睛显得格外大。

      我摸了摸口袋,还有些粮票和角币,就全都掏出来,轻轻放在他那摞书上面。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嘈杂,只听一群小孩子喊道:“打死牛鬼蛇神何尚晨!打倒反动派!”

      “村头老何家的小孩。”何尚晨苦笑,“王同志,我的箱子放在那里,里面有几颗糖,麻烦你帮我扔出去。我腿麻了,动不了。”

      我咣当一声推开只有窗框的窗子,探出头怒吼:“喊什么?再喊全抓去坐牢!”

      孩子们吓得一哄而散,我返身在箱子里找(就是他离开监狱提着的箱子),果然有几颗糖。我剥开一颗含在嘴里,顺势坐在他的床边。

      “我从城里回家时带了些糖给那些小孩,可惜身体不好,没法下楼。就只能扔下去。”何尚晨脸上露出些笑意。月光下他的脸那么干净,又惨白得像纸。

      糖在嘴里融化。不知是不是放的时间太久了,总觉得有些苦涩。我站起身。

      “我走了。你一定要好好反省,好好改造,好好养病,争取……”我噎住了,他这个样子,能争取什么呢?

      “争取活下去。”我说道,也不敢去看何尚晨,扭头就走下楼梯了。

      他似乎在我身后说了句:“王同志,谢谢你。”但我也听不确切,他是否真这样说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1965.3-196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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