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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阿君今年十七岁。头发盘成一个松松的落花髻,用把小木梳固定着。鬓旁垂下几绺碎碎的青丝,落在洁白的脖颈弯里。脸没有以前那样尖削,她老是坐在院里那树朱粉的杏树下练曲子。手里的琵琶淙淙如水,流过葱尖一样的手指。头顶上的杏花开得盛了,就会落得她满满一身。

      宋落骑着马经过她所在的牙楼。正是三月的时候,门外的柳絮纷飞,像雪一样落了他满肩、满袖。他懒得掸拭,嘴角微微挂着笑。一阵婉转的歌声飘了出来,恰到其分地落到他耳朵里:“青阳二三月,柳青桃复红。车马不相识,音落黄埃中。”

      他微微一怔,转首问随从:“哪里来的歌声?”随从笑答道:“是青楼里的姑娘唱的。”宋落淡笑,如是,什么正经人家的姑娘会去唱曲呢。然而那歌声婉转清丽,竟丝丝绕绕缠住了他一般。他不由得勒住马缰,对随从道:“你去看看。”

      那随从大大咧咧走到她面前,直言不讳问:“姑娘识字么?”阿君愣了愣,旋即讶异地摆摆首,这人脸露鄙夷之色。转身就走。宋落听完失望地摇了摇头,挥鞭离去仍不忘道:“给那姑娘一个赏吧。”随从屁颠跑回去,骄傲地把一锭银子丢到了阿君的裙摆上。

      阿君霎时顿住,羞恼、愤懑、犹疑、不解一股脑在胸中翻腾。颇觉这人傲气。难道是看不起自己出自风尘?

      过了几日,宋落遣人送来十金并一笺曲谱,来人嬉皮笑脸地说:“公子说了,姑娘尽管闭门谢客,一个月后来验收,姑娘若是讨得公子高兴,更重重有赏!”

      张四娘接过,唯喏道:“阿君不过半吊子出家,不敢蒙公子错爱。”转过身严严实实收好定金,对阿君和颜道:“宋公子是城中的望族,在外头跑生意,家中底实殷厚,你且伺候好了,将来也有个好归宿。”

      阿君一言不发接过,转身就丢进了养金鱼的池子里。笺面上的墨迹哗地晕染开,慢慢地沉入了水底,被金鱼吞入腹中,又吐出来。快意过后阿君很快就后悔了,十金的曲子,自己拼死唱两个月也赚不来啊。她愁眉苦脸,按着依稀的印象重新编排。

      张四娘听她唱过,眉开眼笑,“唱的真好,不愧是宋公子亲笔写的。”阿君心里咯噔了一下。

      一个月后宋落如期而至,他穿着一身落落白衫,就像个倜傥的士子。阿柳是坊子里的旧人,长阿君许多岁。她偷偷告诉阿君:“宋落今年二十三岁了,虽是商人却酷爱读书,满身的书卷气,最瞧不起不识字的人。若不是家里逼着,该去当官了才对。”

      阿君长得美,可宋落一眼都不看她,还在两人之间垂了扇湘帘。“你唱吧。”他躺在贵妃榻上,慵懒地说。

      阿君忐忑唱了几句。好听。可是宋落惊雷一下坐起。他隔着帘子说:“不对。”

      阿君眼睛骨碌一转:“如何不对了?”宋落想了想,想不出来。阿君道:“那我换一首。”宋落闭上眼睛。

      “恨如新,新恨了,又重新。看天上,多少浮云。江南好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对了吗?”阿君唱完问。宋落眨了眨眼,若有所思,见阿君发问,他反而不言了。阿君的身着一袭淡淡的红襦裙,白白的脸蛋被风撩动的湘帘割得一瓣一瓣的,就像春阳底下的飘絮,美得惊心动魄。“对了吗?”阿君的声音如珠玉碰撞,宋落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

      “那新词肯定是宋公子高价求来的。”阿柳高深莫测地说。“其实宋公子识字不多。”阿君笑疼了肚子。

      宋落又送来了几首曲辞。这次他没有垂帘子。端端正正地坐在阿君对面。有这样听曲子的人麽?阿君盯着他,宋落的脸忽然红了。

      宋落的面皮子不白。虽是世家子弟,可他在外面跑得多,他也不爱坐轿子,骑着马,日晒风吹。

      “你看着我做什么?”宋落问。

      阿君觉得好笑:“你没看我如何知道我在看你?”宋落沉默了一会:“你不听话。你上次唱错了。我以后都不会再来了。”

      阿君沉默了。莫名觉得心慌。宋落果然起身就走,她站起身追上去,宋落忽然停下来。她的脑门撞到了他坚实的背上。松松的落花髻忽然四散,阿君乌黑的长发垂到了脚跟,满满都是杏花的香味。宋落转过身来,深深望了她一眼:“你是我见过最奇怪的姑娘了。”他伸手从她发上摘下一瓣杏花,并弯腰捡起一柄木梳子,递到阿君的手里。

      阿君还不满地想,你还是我见过最奇怪的男子呢。后来阿君问宋落:“你平生见过几个姑娘?”宋落想了想:“不多,几百个吧。”“……”

      宋落果然不再来了。阿君又开始在堂上唱曲。唱红衣佳人,唱白衣士子。宋落从金陵寄了书信来。约是在金陵买的新词吧,满满的都是脂粉味。阿君好笑地想。不过她心里慢慢高兴了起来,等曲子演排好,他应该就回来了。看着这些曲辞,阿君忽然又担忧了,金陵的姑娘唱的会不会比她好听呢?金陵的姑娘会不会长得比她好看呢?如此,她的心便如千万只蚁爬。阿君拆开最近一封,上面写着:“南国种红豆,相思卿知否?”阿君的脸霎时火烧一般,她照了照镜子,觉得杏花开上了自己的脸,好几天都不退。

      堂上有几个男子在喝酒。边喝边高谈阔论。“嗳,听说宋家的公子嘛?最近遭劫匪了!”

      阿君的手一颤,琵琶错了几个音。许多人竖起耳朵仔细听,那人又道:“不过,这宋家的公子可不是一般的聪明!”“怎么个聪明法,这么个文文弱弱的公子哥,还不像小鸡崽一样一命呜呼了?”周围吵吵嚷嚷,大家显然被宋落的故事吸引去,都没人听阿君唱曲了。

      阿君索性住了嘴,偷偷地去听发生了什么事。原来宋落在金陵跑生意,生意做成后回扬州城来,半路遇上了劫匪。轿子前后的奴才们见强盗气势汹汹,吓得屁滚尿流,便都丢下主子跑了。阿君听到这里不禁心惊肉跳,紧紧地拽住自己的衣领子。宋落坐在轿子里,猜度着发生了什么事,急忙把身上的绫罗一脱,藏在轿子底下,并把头发弄散。等那强盗掀帘,他便做出高兴的样子来,向他们拱手道谢。为何?那说故事的人眼睛一瞪圆,使劲一拍大腿,继续道:“宋公子谎称道,刚出金陵就被自家伙计暗算了,丢了钱财不说,差点性命不保。幸好遇见绿林好汉,才侥幸捡回一条小命。那强盗头子见他落魄成这样,反而起了恻隐之心,不但好吃好喝地供着,还亲自选了匹快马,把小宋公子平平安安给送回来了!”

      众人一片唏嘘,阿君听到最后才愣过神来,又听众人问道:“宋公子之后如何?”“咳,小宋公子的为人大家皆看得见,吉人自有天相呗!听说他刚向城东沈大人求亲,这下可好,扯上官道上的人,今后就不用担心这种事了。”

      一声轰雷在阿君头顶炸开。她颠颠撞撞跑回房间,翻出宋落写给她的信,眼泪啪嗒啪嗒而落。

      阿君病了好几天。阿柳摸了摸她的额头,听见她在说胡话。一声声喊着宋落。

      宋落没有来。当阿君好了以后,决心忘了他。可宋落偏偏这时候来了。阿君故意装作不认识他。宋落黑了一圈,瘦了一圈,兴致勃勃地拉着阿君的手:“送你样小玩意儿!”阿君把手挣开,“叮”地一声,一只漂亮的玉镯霎时碎成了两半。宋落脸色微变,阿君转过身子,眼泪从粉颊上滚落。

      “你不是娶沈家千金去了麽,作什么还来招惹别人?”阿君声音颇有怨气,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宋落错愕半晌,忽然一拍脑袋:“沈家姑娘是刚刚出嫁来着……”阿君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眼眶又红了,宋落又道:“不过她嫁给了我叔叔,如今算是我叔婶了。”阿君半信半疑:“…..那为何大家都说是你娶….”宋落笑笑,及时堵住她的嘴唇,阿君挣扎着嘤咛半晌,身子忽然软了下来。她双手攀住他的脖子,宋落捧住她的后脑,一把抽出了木梳,任阿君的头发流水一样泻下来。

      宋落忽然想起那个春日,自己打马走过江南的小镇,艳阳风丽,柳絮飘扬,阿君的歌声从楼里抛来,堵住了马儿前行的步伐,又像绣球一样,抛进了他的心里。从此丝丝扣扣,再也不忍舍弃了。

      半晌他松开阿君,阿君的脸红得与晚霞一样。她把手伸进宋落的怀里,他的心扑通扑通,像揣了只兔子。一切流言不攻自破,她忽然安心了。想到宋落曾一本正经地坐在自己对面听曲,不由得“咭”地笑出声来。她安然俯首贴在他的胸膛,听着他有力的心跳。

      半个月后宋落把阿君从牙楼里赎了出来,再过不久,两人便成亲了。

      许多年后,宋落屁颠地写了首诗给阿君,阿君鄙夷道:“又是哪里买来的?”宋落失落地摸摸头,“我有那么差劲么?”阿君接过一看,默笑不言。宋落微笑道:“买又何妨,有钱,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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