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三月寞

41、春来

　　“不用了。”杜衡疲乏地挥挥手，屏退了一干下人，以肘撑桌，轻声问：“映荷，元寿睡了吗？”
　　屋中仅余映荷一人服侍，她回道：“小阿哥守完夜就哄着睡觉去了，这个时辰应该睡熟了。”
　　杜衡站起身，走出门站在廊前，举头仰望冬日的星空。零落的星子，稀拉舒散，幽幽寒光照耀着整片穹庐。他，今夜是不会来了。
　　四爷并不喜欢元寿。那个孩子从孕育到出生到成长都伴随着一个阴影。四爷终究不愿原谅她的年少轻狂。
　　如果说胤祯在她生命中是启明的东方之星，那么四爷便是照亮她所有人生的阳光。可惜她明白的太晚，错过的风景太多。她很怕，怕她和四爷终生都将在彼此的怨恨误解中度过，怕她再没有机会回馈给他自己真心的爱慕，怕自己的少女情怀误了弘历一生。
　　后面映荷跟出来，为杜衡加了件银灰大麾。“主子，进去吧，您也早些休息吧。”
　　杜衡垂下眼帘，密长的睫毛掩去了眸底点点落寞。曾经那个明艳清新的身影似乎从未离开这座宅邸这个世界。而注定，她和弘历要背负另一个生命的影子，生活在四爷的淡薄里。
　　“嗯，皇太太刚走，皇上现在的身体也不豫，爷估计忙得够呛，咱也歇了吧。”杜衡渐渐习惯于她的身份应有的贤惠。

　　同样的星空下，京城的另一个屋檐下，水怜对空亦是深深叹息。
　　“玲珑，让小谷子他们把烟花放了吧。大家也惦记了好久了。”水怜笑说，却藏不住眉间的一拢强颜欢笑的痕迹。
　　玲珑轻声应了，便去了。水怜挑挑桌上莲座油灯，灯芯噼叭一响，愈发衬出屋子的空荡静僻。
　　双手叠放在桌上，下巴压在手上，水怜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睛茫然地凝望着跳跃的火光，那唯一的一点灵动痕迹。
　　“胤禛，我认输。你在哪呢？”水怜说得极轻，灯光却依然随她吐纳冉冉摆晃。

　　康熙合目皱眉，斜靠在金绣团龙山枕上，慵懒地叹了口气。“德全，让他们都下去吧，朕今天乏了，不用药汤泡脚了。”
　　李德全一躬身：“嗻。”
　　康熙讲究孝道，即使刚刚辞世的太后并非亲额娘，他亦晨昏定省。多年的母子之情，让康熙措手不及地接受太后的辞世，一向康健的康熙也轰然病倒，双脚浮肿尤甚。太医们开出内服外疗的方子，每晚都用熬出的药汁泡脚按摩，乾清宫内殿中便时常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嗅之，却也宁神清肺。
　　康熙微睁眼，这个幅员辽阔阜胜气象的大国，他为之倾生的家国，现在竟让他生出些鄙弃抵触来。
　　“唉，艰难苦恨繁霜鬓，朕也老了啊。”康熙讪笑，眉头舒展开来。

　　十二月甲申，皇太后病势渐增，上疾七十馀日矣，脚面浮肿，扶掖日朝宁寿宫。丙戌，皇太后崩，颁遗诰，上服衰割辫，移居别宫。己酉，上还宫。

　　春寒依然料峭，历经一季沉闷凛冽的冬，杂草们都有些迫不及待地往外钻，春花亦不怠慢，纷纷吐蕊含苞，一片绚烂的姹紫嫣红景况。
　　水怜命人在东边书房跨院中植了一批花木。碧桃丁香迎春合欢，玉兰栀子蔷薇芙蓉，等等。直拥满了整座院落。扶疏漏影暗香幽，一醉梦回遥望月，何月何时映水明。
　　玲珑边皱眉打理园林，边抱怨水怜，“挺清静的书房，让你这么一弄，整个一春心荡漾小姑娘的闺阁了！以前您也是顶雅致的一人，现下怎么这般花哨了呢？”
　　水怜但笑不语，只自顾自的端了一紫砂竹雕方圆茶壶，悠悠地踱步到置在花架底下的藤摇椅，慵懒地蜷在里面，乐哉的哼曲喝茶。
　　玲珑似是突然想到什么，放下花剪，走过来，问：“过两天就是……”她抿抿嘴，欲言又止。
　　刚刚还悠扬的民谣小调停了，水怜支吾的“嗯”了声，也不睁眼，只漫不经心地补充说：“辛苦了大家许久，你们自己领些钱银出去逛逛，也散散心。总连累大家在这个小院苦守着我，也怪过意不去的。”
　　玲珑模棱地应了，继续手里的活计。一时气氛竟有些凝滞。水怜垂下密密的眼睫，“锁了后院的门，给我留几坛窖里的桂花酿便好。”说完就自己吃吃地笑了。
　　玲珑也扑嗤笑出声来，“真是个女酒鬼！”言毕，转身颦婷地去布置了。

　　过了两日便是三月初三。
　　往年的这一天，水怜都是一个人度过，今年也不例外。

　　夜色来临时，水怜早早的遣了下人和玲珑，懒懒的坐在院中小杯独酌。甜甜的桂花佳酿竟品出了苦涩的味道。
　　满天繁星，月光凄清幽深，依稀记得多年前的今日，幽幽小院中，他默默端坐于对面，硬朗的铮铮线条，富有磁性的嗓音，无不充盈着蛊惑。似乎又闻到芬芳茶香，当年那款款做茶之人，如今守在何方？

　　眼前一片氤氲，曾经以为可以做到视而不见，可以忘记，却原来那份刻骨铭心早已根深蒂固，血肉相连，一旦撕扯开，便是伤筋断指般的钻心疼痛。
　　“胤禛，胤禛……”水怜喃喃低语，嘴角微扯，醉眼朦胧。今夕何夕，你是否与我同在一片星空下，遥望紫薇星冉冉升起。
　　水雾弥漫，泪眼婆娑中，仿佛有一人温柔地执起水怜的柔荑，怜爱的将她拥进怀中。
　　水怜脸微醺，傻傻笑道：“你是谁？”她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抚上胤禛的浓眉，剑目，挺鼻，薄唇。
　　胤禛就着她凑上的小手，细细亲吻她的掌心，“小溪，好久不见。”
　　水怜闻言蓦然清醒过来，下意识的抗拒胤禛的怀抱，无奈胤禛把她拥的如此紧，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体内，揉进自己的心里。
　　“放开我，”水怜柳眉倒竖，恼怒的喝道。
　　“不放，”一贯少言寡语自视甚高的胤禛此时却一反常态，用力的拉近两人的距离：“我已经错过一次，不想再错第二次。”又紧贴着水怜附耳轻道：“今生都不会再放开你的手。”胤禛眼底闪过的华彩绚目。他几乎错过了这个女人永生永世。
　　水怜静默不语，胤禛出现的太突然，情话又太缠绵，一时竟无法适从。
　　胤禛也不急，温香软玉在怀，他深埋在她颈间，呼吸间充溢着独属于她的甜美和芬芳。这是他的承溪，找遍天涯，找遍海角，找遍千山，找遍万水，终于在浩然尘世间寻到这沧海一粟，从此漂泊的心有了归依。
　　胤禛将水怜额前的一簇发丝捋到她耳后，“喜欢听这些？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慢慢讲给你听。”
　　水怜微怔，这还是她所认识的那个胤禛吗？印象中的他一贯清冷，之前两人也曾亲密无间，也曾耳鬓厮磨，但他，从未对她这般直白的真情流露。
　　水怜亦在斟酌，胤禛忽道：“小溪，有一句话我想现在就告诉你。”
　　她略抬眉，胤禛的唇已凑到她的耳畔，轻啄她的耳垂，缓缓道：“我爱你，这是八年前我欠你的一句话，我等了你八年，现在终于可以说给你听了。”
　　泪无意识的如泉水般涌出，不是没有听过这句“我爱你”，可这份震撼在承溪的心中无以复加，只因说话之人，承溪是那么的爱着他，甚至是用自己的生命在爱。
　　“胤禛，”喉头溢出一声轻吟，娇柔无力，承溪软软的偎入胤禛的怀里，八年了，这个怀抱终于又为她展开，这一瞬间承溪觉得之前所受的一切磨难都是值得的。“我也爱你。咫尺天涯，从未放弃过爱你。”承溪眼中闪着幸福的泪花，许下自己爱的誓言。

　　两人相拥相依，仿佛要在这片刻之间，把漫长的离别之苦悉数补回。
　　良久，才分开，胤禛爱怜的抚摸着承溪潮红的脸颊，说道：“八年来，我一直没有放弃过找寻你的下落，我也不愿意相信你真的就狠心的离我而去。我承认，我当时在迦叶寺再见你时，几欲拥住你，再也不放手。可……”胤禛顿住，抿抿嘴唇，沙哑了声音：“可我也气。气你如何忍心在这人世，却五年不与我联络？我凭白地生受五载的死别之苦。
　　承溪巧笑：“所以你就圈我在这小院？”
　　胤禛也是失笑：“罢了，我也觉得自己可笑，偏要和你赌气不见，当真小气了！算了，不提这些了。当年那场劫难你是怎样避过的，和我说说。”
　　承溪娓娓道来：“康熙五十一年时候，我含泪饮尽毒酒后，一道强烈的紫光闪过。我转醒时已身在五台山，当年曾指点我三世轮回之苦的老僧笑吟吟的立于一旁，他告诉我‘紫薇灵玉，狼星冲宫，寰转余生’已完全应验，所以我得以重生。”
　　胤禛在一旁似要打断，承溪摇首示意他噤声，她举起茶盅轻啜一口润嗓后复道：“后来我辗转来到太原，被一名好心的女子收留。她姓水，人称水娘。所以我随了她姓，改名水怜，谐音‘谁怜’。”说到这里，承溪感觉胤禛浑身一震，同她十指相扣，越握越紧。
　　她黯然笑道，“在水娘的调教下，我慢慢恢复，也日益成熟，审视此生，还生出些情爱虚无之感。因为，”承溪低头不看胤禛，说道：“水娘就是为情所伤，离乡背井的孤身在太原打拼。”
　　“小溪，我……”承溪的芊芊玉指盖住胤禛的唇，“你听我说下去。两年前我们遭遇仇家追杀。终究寡不敌众，水娘身负重伤。弥留之际，她告诉我她所得悟的道理：‘爱情不可靠，但是我们离不开它，即使生生割断了，还是会痛。’我有所感悟，却终不得要领。她把所有的家产都留给了我，要我远离太原去找所爱之人。因为仇家就在太原，肯定不会放过我，于是我便回了京城，开了这家瘦红馆。”
　　“小溪，你受苦了，”胤禛吻住承溪的青葱玉手，又放回到自己的怀里暖了暖。
　　承溪微一颔首，复又摇头，嘴角带着丝丝笑意，“想着你的时候，就不辛苦了。”
　　心头最柔软的那块地方被深深的触动了，自成人后，胤禛身边不乏各类出众的女子，端庄秀丽的文慧，淡雅脱俗的紫桐，翩若惊鸿的若遥，芳菲妩媚的云容，柔美飘逸的杜衡，无一不是品貌出众，兰心蕙质。而唯有承溪，以班姬续史之姿，谢庭咏雪之态进驻到他内心的最深处，并且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原因无它，只因承溪是真正的懂得他，爱他这个人，而无关任何地位权势。
　　“小溪，”胤禛轻唤她的名字，如今他朝思暮想的可人儿终于又回到了他的身边。缓慢托起承溪的下巴，对视着她的秋水明眸，胤禛坚定的说道：“我们从头来过，此生永不相负。”
　　承溪与他相拥，以往那些美好的回忆又回到了他们之间，而千百个不堪回首的日日夜夜和折磨着她的梦魇，从今日起将不复存在。

　　人生恍如南柯一梦，有梦就有希望，不是吗？
　　承溪安静的倚靠在胤禛怀中，合上双眼，低声的和胤禛说着过往，说着说着，似乎很多，似乎很久，似乎很近，似乎很真。
　　“胤禛，我累了，”她声音越来越轻，终于沉沉睡去。
　　胤禛在她眼上轻轻一吻，一滴晶莹的泪珠从承溪眼中滑落……湮灭......

　　观音或许有泪，她却做不得观音泪，只是那净水瓶中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