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的爱情》曹大

2、当时年少

　　这一生太长了。没有被什么事情所填充的时间在度过的时候总感觉被无限延长，每一秒都好像永远那么遥远，荒凉得让人绝望；可是在记忆中又好像只是一瞬，因为中间什么也没有，好像一眨眼等待就将她从少艾变成老妪。
　　这个小院承载了她的一生，时间上绵延百年，空间上一成不变的一生。
　　没有经历，没有除了等待以外的东西。时间也稀释了她所有的情感。她一直活着，活得如同夏日午后泄下窗棂的日光中飘舞不定的飞尘，无悲无喜，不怒不惧
　　除了松弛的皮肤，割满了皱纹的脸，佝偻的身躯，因为没有牙齿而干瘪的两腮和嘴唇，以及一切时间不能避免地在这具躯体上留下地痕迹，她简直还是很多很多年前嫁过来的那个少女。
　　真可笑。她什么都还来不及改变，来不及体验生命的任何悲欢离合，外面的世界早已迫不及待地沧海桑田。

　　年轻，已是百年前的事了。
　　人老了就是这样，童年的记忆栩栩如生，前几日发生什么却全然不记得。
　　她记得小时候周围的长辈总是慈爱地告诉她，她出生在一个冬日地早晨，因为阳光温暖灿烂，所以连寒冷都望而却步。
　　他们总是告诉她，她是带来暖阳地福星。老一辈总拉着她讲，她额头饱满嘴角上扬，一看就是要享一辈子福的人，日子只有越过越好。
　　老人们总是有这样甜蜜的语言和最衷心的祝愿。他们是好心肠的，希冀着自己的说法能真的带给小辈一世的安乐。
　　但于她来说，此时想来，记忆仍是温暖的，却是最冷硬的讽刺，以温暖来衬托日后的所有不美好。

　　祖父给她起名殷琪华：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希望她做个宜室宜家的好女孩，丈夫疼爱，子孙绕膝，拥有一切尘世的温暖和幸福。
　　故事的开始总是这么美好。
　　已经很久了，她再也不爱看开头美好的故事：即使故事一直圆满，也不过是理所当然。而且这种情况是少之又少的，大部分都会很有一番波折，最后结局或好或坏。可苦难总是辜负了开头的所有期待。因为开始太美好，之后的苦涩才更让人猝不及防，黯然神伤

　　她上头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她是最小的，又是女孩子，家里人总是偏疼一些。
　　哥哥们比她年长许多，她还在幼时哥哥们便初有风光霁月的才子风范了。姐姐只长她两岁，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而且是很护短的那种姐姐，即使是她犯了错也总要自己逞强担下来。
　　她父亲不是大官，也并不富贵或尊崇，但是颇有才名。母亲是很温婉的女子，美丽而体贴，她一生也没听过母亲大过声说话。
　　等她够年龄了，父亲便一起教她和姐姐。姐姐对此并不十分感兴趣，反而更喜欢和母亲一起刺绣，看青山绿水植物花鸟在自己十指翻飞中活起来。
　　于是后来便是她一个人跟父亲学了。她对语言的感觉很好，常有新奇却妥帖的形容。语言初时华丽潋滟，年岁越长越收敛起来，变得伶俐而清新，有山间泉水的清甜。她父亲自是欣赏的，好几次说子女几个唯有她的语言使他欢欣。
　　也有一些事是她想做却碍于身份不可的。比如她身边的纤素，是她奶娘的孩子，从小一起长大的，小时候就喜欢用泥巴做菜。雨后的新泥，清香的带着露水的草梗，盛放的花，全搅在一起，假装是富人们一掷千金的盛宴。小时候她觉得新奇有趣，可即使没有人讲她也知道玩这脏东西与身份不符。后来长大了自然就失了兴趣。
　　还比如说，有段时间她下头的采薇和纤素都喜欢看市面上流行的一种画儿，一幅幅很小幅的，合起来讲一个简短的故事。总是才子佳人的故事，也从来都是圆满的结局。她也曾好奇过，但善于文字的人大抵上都轻视这些画儿的，觉得它们失却了文字的那种脆弱而微妙的美丽，而且表达不了什么百转千回的情节。不过更重要的是，只有不识字的丫鬟农女才看这样的东西，小姐们看就不免失了身份。
　　再就是那些平民的小吃。糖葫芦啊，吹糖人啊，臭豆腐啊，一概都是不准进家门的。养在深闺里的小姐，又从不好自己出门。再馋也得装作是不爱吃，因为反正怎样也吃不到的。

　　她到十岁左右的时候就进入了悲春伤秋的阶段。
　　夕阳下荡个秋千，微雨里看荷，月色阴寒的时候赏花。怎么样都能激起她些微的感伤。不明所以，没有原由，就是无端的感春伤秋。
　　她做了好些词，画了好些画。都是一样的调调，却怎么也不厌。
　　她感到自己一年一年的长大了。心里是惆怅的，然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惆怅。总觉得有什么逝去了，并且永远寻不回来。
　　她感到自己流淌在小溪里。溪水并不湍急，然而逆流而上却是怎么也不可能的了。她在上游看过的那些花，载过的几棵柳，也是永远的离她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