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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汉武/刘卫/霍卫 黑•寒•火】【番外 霍卫】不信天【引子】+(一)策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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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展卷难
“陛下——战报——”
“念!!!”刘彻浓长的眉攒蹙起来,额角一点冷汗。
“长平侯大司马大将军卫青……力战殉国——”
“咳……咳,咳咳……”
“陛下……陛下……您醒了……”
那衰迈的脸上皱纹堆磊,几乎看不出那曾棱角分明、线条刚硬的面容。青灰的脸色衬得那须眉华发都如入了残冬的衰草一般。
这衰老的帝王尚未从惊悸的梦魇中醒来。他的耳朵已极背,非是极大的声音不能将他唤醒。
“陛下,陛下……”勾弋夫人慌乱的推着他衰朽的身躯。
“咳……”他在一阵痛彻肺腑的咳嗽中,突然睁开眼睛,盯着那黑红大漆的殿顶。
“陛下……陛下,您醒了,臣妾伺候您服药吧……”
不知他是醒了没有,他不说话,也不看勾弋夫人,“咳……”他又沉沉的咳了一阵,枯槁不堪、布满斑点的手在空中摆了摆,便沉沉的放下。
勾弋夫人慢慢退出去。
老泪从他眼角纹理间艰难的滑落。
……
不知怎么了,刘彻最近常常梦见他。他去了那么多年了,几乎从不曾入梦。刘彻不想他,从他去了,就不再想他。他是多么的知趣,他一定知道自己并不想记起他而心里不好过,所以自从去了,就再不曾来……他永远知道自己的心意,即使他已经去了……
这一年来,刘彻变得异常多病,且每每一病不起,一两个月断不了汤药。他笃信自己是万万年的寿数,竟料不到,那仙人承露的天水也延不来长生。
可恼,最近偏是梦多眠轻,梦不见当下,尽都是过往。梦得多且乱,人又杂,变幻不定,然而唯一确定的便是,梦中每每有他。莫不是大限到了……他知道了,便常来候旨。
那一年他曾说,生而托梁架栋,起危阁以接天;死则黄肠缇腠,葬有功而殉地。于是自己便咬定他说,要他死也作一根苦心柏,添作黄肠缇腠随自己去。他果然走在自己前面,而自己是决不能回来看他的丧葬的。看不得……看不得他的丧葬……只当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不知道……可自己在泰山之巅,仰望苍穹,分明觉得他的魂魄都向西北去了,那时自己暗对星夜,要他到茂陵去等,到茂陵去等……他会等的……难道是大限到了,他来请旨,是去东海临碣石,还是去河朔……
刘彻的残梦又斑驳了……
“陛下,臣如今年老力衰,上不得战马,不能与陛下分忧,妄受眷顾。臣请告老还乡。”
看着他同样的华发,刘彻的怒火压抑不住,“还乡?!你还乡?往哪里还?!你年老力衰?!那朕呢?!你想去了?!朕还没去,你就要去了?!你去留生死都要听朕的。年老力衰?你是说自己还是说朕?!”
“臣岂敢……臣罪当诛……”
“咳……咳咳,咳……”手腕上的刺痛让他再次从沉梦中醒来。
御医早已跪了一地,里出外进的内监宫人忙成一团。一个御医正给他针灸。如果他的耳朵能好一些,他就会听到殿外已有妃嫔的抽泣声,但他听不到。
“陛下,您服药吧,这是甘露殿金铜仙人奉的天露与甘泉宫九茎灵芝煎煮的益寿汤。”
内监扶他起来,宫人进上汤药。他喝了药,却感到从没有过的凄凉。人是怕老的,人老了,便没了记性,前一时的事转眼就忘了,可前半生的事却仿佛比刚发生的还历历在目;人老了,便没了展望,只剩下些回忆的牵绊,偏这牵绊中的人早就去了……
“传……传霍光……”
……
“臣霍光参见陛下。”
刘彻半靠在榻上,垂着眼皮,“……你……”
他欲言又止,霍光不敢妄踱他的心意,只垂手而立。
“你……”他苍老的声音就像从心肺深处挤出来的一样,“你坐吧……”
“臣谢陛下……”
“你……”刘彻抬不起眼皮来,也懒得抬眼。他早已看不清,一切都是昏花的。他从一线眼缝中看了一眼霍光。就像当年的那个人,谨慎的跪坐在那里,决不会抬头看他,也决不会主动多言。
“你……”刘彻迟疑了很久,“你……下去吧……”
“……”霍光愣了一下,只看着地,躬身施礼,“臣告退……”
他本想问问大将军的祭日怎么操持的,但他终没问出口,因为这多年来,他从未问过此事。每年,他都知道他忘了问,忘了祭。可恼,他总记得自己忘了;可恼,他更知道自己记得。
空荡荡的大殿里,内监宫人如小鼠一般,蹑手蹑脚的点上灯烛……
刘彻从枕边摸出一卷书简,“卫将军骠骑……”他看了一行,又卷上了,重新掖回枕边。这《史记》他看过便又是一病不起,不顺他心意的也太多,该烧……这一卷,他展了几回,都只看了这一行,便不再往下看,也不想往下看。
展卷难,只展一简,只读一行,他便几乎天天是梦……那舅甥二人……是天带走他的骠骑将军……
刘彻不信天,年轻时就不信。董仲舒一道上疏便忤了他的心意,他不信天,他的骠骑将军也不信天,可那个人信天……最后呢……难道真是天带走了他的骠骑将军……那一年,祁连山似乎都塌了。那一年,那个人……
他不展卷,因为那回忆太多,他不展卷,因为他知道,个中的因果是非、曲直纠结,没人知道的比他多,也不会有人比他更了解那个人。满朝臣子,他未必每个都了如指掌,但这一个,只有这一个,他知道全部……哪怕是最不能启齿的……
有一个锦囊,他已多年未打开,是夜,他又拿起那鲤鱼锦囊,鱼腹中白绢上的字迹他已看不清,他眯着昏花老眼,贴进烛火。其实他本不用看,那六个字,是出自他自己的金口……那人去的时候,把自己那六个字带走了,也只留下这六个字给自己……
君臣一场……刘彻的手又不自觉的抖……怕不止……他犹豫了一下,又把那卷书简打开,就近了灯火……
多少年的旧事如沧海涨潮,一下漫过了他风烛残年的迷梦……
(一)策马
“服不服?!!说!!”
“呜呜呜……”
“哭什么?!!没本事!!还有哪个不服?!!”
“呜呜呜……”
“哭!!谁再哭,我就打谁!!快,叫爷爷!!快叫,叫霍爷爷!!!”
“霍……霍爷爷……”
霍去病拍拍小手上的土,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小脸蛋立时变成了小猫脸儿。那小下颏儿得意的扬上了天,痛快!!高翘的小鼻尖上一抹黑,那不屑的眼光从伶俐的眼睫下飞出去,轻蔑的甩在那些趴在地上哭的小伙伴身上。又是一场完胜,呵呵呵呵!!!好玩儿!!
夕阳多好啊,红彤彤的,把他的小身影拉得那么长,压在那些小伙伴身上。
疑??那是……霍去病觉得夕阳的光怎么好像暗了呢?一个大黑影渐渐向他的小黑影拢上来……
哼!霍去病轻蔑的冷笑一声,你们的亲爹都来了,小爷也不怕!!
哦?不对吧~~~那黑影拢过来的同时,带来一种熟悉的味道——春涧边青青草的味道。
“……”
“……”霍去病慢慢回过身,抬起眼皮,完了……马上垂下头,“舅舅……”
卫青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每次到二姐这里看这不省心的小东西,要不是在外面打,就是在家里闹,没有一次是太平的。五六岁的年纪,简直无法无天。上次他从树上跳下来,自己已经教训过他了,那混球儿又哭又闹,下了保证绝不再犯事儿的。自己给他请先生教他念书,他也老老实实的答应过了,这才几天没见,又旧病复发了。再看那几个小孩子,还趴在那里哭着不敢起来呢。
卫青拎着霍去病,放到一边,冷着脸指着他,示意他不许动。霍去病撅着小嘴,垂头丧气的站在那里。
卫青一个个的把那几个孩子扶起来。
孩子们一看见有做主的来了,都大声哭起来,霍去病的罪状像炒豆子一样和着眼泪蹦出来。
“好了,知道了,我一会儿就收拾他,不要哭了”,卫青吹了声响哨,骊驹从道上跑过来,卫青从马背上的背囊中摸出一大捧红果。孩子们挂着泪豆儿的脸蛋上又了笑容。卫青也笑了,让他们把衣襟兜起来,每人兜上一捧,“去吧,回家吧。”
孩子们抱着果子便忘记了方才的委屈,咯咯的笑着,鸟雀一样的散了。
“呜呜呜……”霍去病哭了。他自己知道自己理亏,更知道舅舅生气多半是因为他上次已经答应舅舅再不闹了。但他还是大哭,他见不得舅舅对他的手下败将那么好,还给他们好吃的。
霍去病的大哭是一剂绝佳的降火良药,尤其适用于他舅舅。
“……”卫青心有些软,走过去搂他,“你那么威风,还哭?”
霍去病委屈得嘴咧得像小瓢。
卫青抱起他放到马上,自己也上了马,一手带了丝缰,一手搂住霍去病,迎着夕阳慢慢往二姐家门口走。霍去病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冤屈,窝在舅舅臂弯里一声声的抽噎。卫青也不和他说话,眼看到了家门口。卫青见有家院在那里整理马车,便知道是陈掌刚回来,他不便进去,想了想,便向家院走过去。
霍去病从卫青衣袖缝里看见那马车,一下扭过头,整脸儿埋进舅舅的胳膊。
卫青知道他那点小脸面,不肯让人看到他哭,也些许知道他不喜欢陈掌。这鬼东西,有时候成心在家里家外惹祸,十次有九次是为了让陈掌难堪的。
“哟,您看我眼拙了,舅爷来了,我也没看见!哟,少爷,少爷您也给送回来了!少爷,夫人正找您呢。”家院迎上来,“老爷刚进门,小的这就给您通禀。”
“不讨扰了,劳烦带话给夫人,就说我带你们少爷出去转转,不用等我们。”卫青轻磕马肚子,忽然想起什么,又拨马回来,“哦,对了,这是金秋上林苑下来的红果,陛下赐予群臣的,给二姐吧。”卫青叫家院解下背囊,就觉得霍去病窝在他臂弯里,咬他的胳膊。卫青明白他那小心思,这小东西估计不愿便宜了陈掌。真是混小子一个,卫青笑了,闪脱他,只抓了一小把,掖在前襟里,策马而去。
舅舅仿佛知道他心,策马而去的那一刻,霍去病不再哭。
舅舅的身体压得那么低,几乎和马背齐平了。他的小身体被整个拢在舅舅怀里,他的小手紧紧的抓着骊驹的鬃毛,后背传来舅舅的心跳,坚实有力,没有丝毫的忙乱。
“是谁刚才偷偷咬舅舅的,舅舅现在就把他卖到匈奴去喂狗!!”卫青笑着逗他,□□的马越跑越快。
霍去病咯咯的笑了。
卫青抿着嘴笑,这小东西什么也不怕,卫青放开搂着他的手,双手攥住缰绳,再压低身子,把霍去病整个压在骊驹脖项上,人马如飓风一样跑向建章营。
……
夕阳的余晖不见了,天光还有些亮,卫青入了营,放慢了马,直到马厩才停住。翻身下了马。
霍去病好奇的看着四周,舅舅的手已经抱上了他的腰,把他从马背上抱下来,要放到地上,他不肯,死死搂着舅舅的脖子。卫青好性情,便抱着他,“去病,你看那匹金色的马。”
霍去病一看是一匹高大的大肚子马,“肚子那么大,能跑快吗?”
卫青笑了,“它要生小马了,等生下来,舅舅就把小马留给去病。”
“真的?!!”那小花脸称得那双大眼睛熠熠生辉。
“再打一次架,舅舅就不给了。”
霍去病埋到他脖子下,“知道了,好舅舅。”
“君子一言。”卫青拍拍他的小屁股,又把他放到骊驹上,“回家。”
“舅舅,舅舅每天就在这里玩儿吗?”
“玩儿?舅舅不是玩儿,是当职。”
“舅舅……”
“去病,你先别说,舅舅问你,舅舅请先生教你念书你念了吗?”
“嗯,每天都念。”
“那舅舅怎么听说你和先生也敢顶嘴?”
霍去病腻在他怀里,“我没……”
“没?”
“是先生说的不对。”
“胡说。”卫青捎他一巴掌。
“先生说什么‘天遣’,我不信。什么‘天遣’?!天……”霍去病不说,挠挠后脑勺,他想不起先生是怎么说的,也想不起自己当时怎么顶撞了先生。
“你小子!懂得什么,就和先生分辨。”卫青好笑,这小东西懂个屁,“人做了坏事,上天就会惩罚人的……”
“那天下的坏人不是早都没了吗?那怎么还有坏人呢?”
卫青蹙了眉头,他没想过……
霍去病咯咯的笑了,“舅舅,先生当时也是这副表情!”
“该给你找个厉害的先生,顶嘴便打!”
“不怕不怕,舅舅,那你说什么事叫坏事?什么人叫坏人?什么是伦常,什么是……”霍去病正要发挥,就觉得舅舅往他嘴里塞了一粒红果。
“闭嘴吧。”卫青答不出,这小鬼头满脑子都在想些什么?
“舅舅……你生气啦?你不要生气。”霍去病扭过头,看他。揪住他的衣襟要从马上站起来。
卫青怕他摔下去,搂住他,他两条小腿灵活的蹬到马脖子上,到底拧过身来,两腿绕过卫青的腰,双手搂住卫青的脖子,“舅舅……”
卫青由他腻着,“你那些手下败将会羞你的。”
“舅舅,你是草味儿的……”
“胡说!”
“舅舅就是草味儿的,舅舅站在我后面,我一闻就知道是舅舅。”
“卫青身上似乎有草的味道……”,卫青忽然想到刘彻也这样说,脸上一下红了“废话多,不许胡说,让人笑话。”
“那舅舅,你说去病是什么味儿的?”
卫青一笑,轻轻在他小脸边闻了一下,“臭味儿的。”
“舅舅!!”
……
刘彻引马上了山坡,只有张骞跟着他,卫青不知往哪里去了。射猎之兴虽尚未全尽,可霍去病刚刚降服汗血宝马,倒着实让他高兴,那混小子真能干。“朝臣贵戚,哪个射猎最多啊?”刘彻放眼莽荡,有一搭无一搭的问。
“回陛下,是大将军的外甥,霍侍中射猎最多。”有羽林军卒跪报。
“哼!”刘彻扬起嘴角,意料之中,他笑了,“哪个射猎最少啊?”
张骞抿着嘴,笑了一下。他猜刘彻八成是故意问的。
“回陛下,是大将军。”
刘彻不说话,拨过马头,“张骞呐,一趟西域,本事见长。”
张骞更觉得他好笑,便顺坡儿而下,“陛下说笑了。大将军宅心仁厚,不忍猎弱,其志本不在猎……”
话还没说完,一匹玉色的马由东南向西北疾驰而去,扬起一道烟尘。那马上的人,便像融在马背上一般,身体尽量下压,几乎与马背平行了。紫金披风如一道霞光。
刘彻眯起眼眸,那个疾驰而去的小骑奴的身影又浮现在黑眸子中。刘彻不自觉的攥紧了丝缰,不知为什么,卫青每次策马都勾起他追逐的欲望。
闪念间,另一匹金色骏马已经追了过去。
刘彻的黑眸子亮了一下。
……
降服了汗血马,霍去病正在兴头儿上,马上就要骑上汗血马,入林猎鹿。可舅舅不让,舅舅心疼的摸着马脖子,叫人把汗血马先牵到一边。霍去病眼巴巴的看着从人把汗血马牵走了,尚不成熟的脸上喜怒匕现。
“舅舅……”
“去病,你今天够出风头的了。”卫青一看他那矫情的样子就想笑,用手背轻轻的拍拍他的脸颊,“这不是在家里,你少耍性子。看把你能的,你猎得那些獐鹿兔子,那边都堆起来放了。舅舅跟你说,不许你再开弓了。一边儿玩儿去吧,别逞能,暴殄天物。”
“没有暴殄天物……都是些牲畜,就是供人……”霍去病不服,小声嘀咕,又怕舅舅不高兴,偷眼看舅舅的脸色,“舅舅”,霍去病赖上来,“那玩儿什么啊?让我上哪边儿玩儿啊,我不,我和舅舅玩儿吧。”
卫青摇摇头,随和的笑了,“去病……”卫青忽然挥手往东南一指,“你看那边……”
霍去病没有防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觉得身后一阵风,耳畔边马蹄声突然渐远。霍去病回过头来时,舅舅已在丈许之外了。
混小子,倒看你能有多大本事,卫青心里想着,回过头,看那混球一眼,示意他有本事就追!
霍去病一下来了神儿,拨马便追。
他是多么的自信,甚至自负眨眼间便能追上舅舅。霍去病抿紧嘴唇,两腿夹紧马腹,一道狂飙纵驰而去。
卫青听着身后的马蹄声,嘴角稍稍向上调了调。傻小子,心太急了,去病,马儿会不知所措的。他慢慢闭上眼睛,眉关舒缓的展开,手上的丝缰放得更松了。
霍去病眼看着中间的距离不但没有缩短,反而越拉越远了。心中骤起烦躁,舅舅……他恨恨的挥鞭在马的后胯上捎上一下,快!!
……
一双漆黑的眼眸死死的盯着这一场追逐,你追不上的吧……玉兕骢上几乎感觉不到有人乘骑的气息。就是这种感觉,从第一次策马追他,到而今……去病,恃强恐怕没有用的……
张骞也紧紧盯住莽荡上的这场角逐。偷眼看看刘彻的神情,十年总有了吧……那一年刘彻带着他们几个出宫闲逛,郊泗山坡上有几匹好马。刘彻的意思是要上手强抢了收到建章营的。可那放马的孩子突然带着这几匹马跑起来,韩嫣的问话那孩子也不答。那时刘彻心兴上来,放马便追……没追上……
……
霍去病额角渐渐渗出汗来,心中不知哪儿来的一丝恐慌。舅舅,舅舅,舅舅你不要去病了?舅舅,不,别扔下去病,舅舅——
……
金色马忽然拉近了,黑眸子轻轻的眯了一下。
……
那马蹄声近了,卫青笑了,好小子,再来!卫青两腿又在马腹上一磕,玉兕骢如响箭鸣镝一般的飞出去。
霍去病瞪大眼睛,火辣辣的盯住前面的人马影,一股火突然烧遍他的全身,舅舅……是我的……我一个人的……
那个曾经温暖又温柔的怀抱,把他幼小的身体安全的压在马背上,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舅舅柔顺的鬓发时而松散的滑下一缕,痒痒的蹭着自己幼嫩的脸颊,周身都是他怀抱中淡淡的青草香……那时的舅舅,或许恰是自己现在这个年纪吧……
霍去病的心急促的跳起来,好像那个温暖的怀抱又拢在他的身后,他的背不自觉的压下去,身上渐渐松下来,手上的丝缰放开了。
……
刘彻的眉头锁在了一起,霍去病消融在马背上了。仲卿,那小子是和你学的……还真是你的亲外甥呢……
卫青突然睁开眼睛,马蹄声很近了,可那声音卷着一种熟悉的威压和炽热的躁动,不似他怀中亲昵厮混长大的孩子。那威压感让他一阵恍惚……十年总有了吧……那个黑衣广袖,张狂于马上的年轻人,和那响遏行云的笑声……卫青不自觉的侧一下头,回眸冲后扫了一眼……
是去病,马头都贴到自己马的胯边了。是,是他的外甥,可那孩子火亮眼眸中的光,那光中的感觉……怎么和……和那黑眼眸中……
卫青回过头,一领马缰绳。
霍去病简直无法相信,舅舅就在他咫尺之间,骤然又拉开了一个马身的距离。
……
刘彻嘴角的笑纹带着复杂难测的含义,霍去病,你这混小子,你在想什么……他是你舅舅……
……
一年来,有一种新生的莫名的欲望总纠缠着霍去病。此时那种难以克制的躁动又蹿遍了他的周身,让他本就火亮的眼睛真的要迸出火舌来。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只知道他要疯了。
……
“陛下快看!”张骞失口喊出来。
那漆黑的眼眸发着深邃的光,看着那已踩在马背上的高大长健的身形。霍去病……
……
“啊——”霍去病大吼一声,奋起一跃,从马背上跳出去,将将落在玉兕骢背上。
玉兕骢长嘶一声。
卫青一愣,还没待张口。
霍去病已紧紧的拢住他,那强有力的臂膀全不像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后背传来他胸口剧烈的起伏和狂躁的心跳。霍去病开始用力的往下压他,卫青耳边全是他急促的呼吸。
“舅舅……舅舅……”怀抱中是他从小便依恋的淡淡的青草味儿,霍去病浑身不知是什么滋味,脑子里嗡嗡的响,两手莫名的掰着舅舅攥着丝缰的手。
这小子疯了……
两个大男人在马背上较着劲儿,玉兕骢不耐烦了,脚步全乱了。
“去病,你干什么……去病,放开舅舅,马不行了……”
“……舅舅……”
耳畔的声音仍然是错乱的,“你这孩子……去病……”
“……”霍去病真要疯了,滚烫的脸颊用力的厮摩着舅舅的颈项……
卫青不知他这又发的什么疯,情急之下,一松手,用力一倒身子,连带着霍去病从马上栽下去。
……
“这!”张骞只见霍去病跳过去,舅甥二人互不相让,接着两人就都一头栽下马去,在草地上滚了几番,“这孩子!!”
“……”黑眸子偏慢慢的合上了,刘彻心中模模糊糊的品着些什么滋味。霍去病,你这混小子……仲卿,你外甥怕是长大了呢……
张骞只顾看底下,半天才见那舅甥二人站起来,霍去病缠着他舅舅不知叨咕什么,卫青那动作似是在数落霍去病。再侧头看刘彻,只见那棱角刚硬的面庞上氤氲着难以言表的表情,眼帘故作安静的闭着。
“陛下,看来天子的门生已经长硬了翅膀,便又是抚夷安邦的一只苍鹰。”
“……哼……”刘彻停了半天才从鼻子里笑了一声,“猫教老虎,老虎也未必能上得了树。”说着打马往山下走。
张骞听着他莫名奇妙的话,不知他在想什么,只跟着他下去。“陛下难道觉得去病骑射还不及大将军?”
刘彻蹙了一下眉头,瞥了张骞一眼。
自幼一处长起来的人,虽然出使西域十多年刚回来,张骞也仍然记得他这表情——这是刘彻要找斜茬儿的招牌表情。
“你方才说猎得少便是宅心仁厚,是不忍猎弱。那朕呢?”刘彻阴阳怪气儿的往外甩话。
看,又来了吧。张骞无奈的认罪,“臣失言了,陛下之志,尽在宾服四海。若说射猎,不过玩笑而已。陛下如今的猎物岂在上林,北陲新定,指日取河西。陛下之志长,而见臣之浅陋。”
“……”刘彻半天又不说话,“张骞,河西的地图绘得还要细。”
“诺。”张骞不再多言,这天子估计不只是心里又琢磨什么不痛快的事儿,也备不住是又有什么避讳旁人的国事军情,也为可知。
……
玉兕骢莫明其妙的围着舅甥二人转。
“舅舅……”霍去病仍死死的搂着他。
这小子皮真厚,也不知道疼,一趟马没跑完,这也不知又犯的什么病。卫青奋力挣开他,“霍去病!!”
“……”霍去病闭着眼睛,大氅四开的撩在草地上,不起来。
“朝臣贵戚这么多,你又撒的什么疯?!再不起来,舅舅真跟你急。”卫青一把薅住他,拽他起来。
霍去病站起来,愣愣的看着舅舅。
“摔着没有?”卫青看着他那傻傻的表情,摸不着头脑,“疼不疼啊?”
霍去病缓过神儿来,脸红了,“舅舅,没摔着吧?疼不疼啊?”
卫青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这小子晴一阵雨一阵的,刚才那是……卫青闪念间觉得些什么,又抛开了。不会,自己的外甥,混球儿……“你这闹也越来越没边儿了。天子围猎……”卫青看着他局促的还带着稚气的脸庞,气恼又抛到九霄云外了。像,确实像自己,尤其是鼻子,真像。不,比自己强,强百倍呢。是个精神漂亮的小伙子。
“知道了舅舅……”霍去病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莫不开的堵舅舅的口,让他不要再说。
“去病,怎么不骑汗血马追呢?”刘彻已到他舅甥二人身后。
“陛下,去病莽撞胡闹……”卫青无意识的掩住霍去病。
“舅舅说我差点儿勒死那马,不让骑。”霍去病不管那么多。
刘彻故意把眼神从卫青掩着霍去病的肩膀移开,存着着一点意味深长的笑盯着霍去病。
霍去病脸上一下烧了起来,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觉得刘彻看破的那个是什么。
不过是个混小子,刘彻真笑了,“传朕的口谕,骑吧!”
霍去病从没这样惶恐得想暂时离开,清醒一下头脑,他都有些乱了,跨上汗血马便扬长而去。
(下自《眸子》)
“哎……”刘彻看着他远去的人马影叹了口气,笑着对卫青说,“仲卿啊,你常叨念自己有妇人之仁,看你外甥……倒是下手一点儿情面不留啊。”
张骞也笑了,“大将军的外甥果然身手不凡,一照面儿就险些勒死汗血宝马。”
卫青只笑着摇摇头,低声说,“胡闹,不懂事……”寒眸子里却有些许喜悦和幸福。
刘彻瞥了他一眼,转头对张骞说,“张骞,去叫他们再放几只鹿出来。”
“诺。”又有私房话要说吧,张骞忍了笑,去了。
“你外甥天生勇力过人,你教养的好啊。”刘彻看着卫青。
卫青也看着他,他还有话没说完吧,“去病是‘天子门生’……”
“他是你外甥”,刘彻往外甩酸话,“朕的话在他那里未必真入耳。”
又来了,卫青无奈的抿抿嘴,“他是不懂事。不过臣常与他论匈奴的事,去病言谈话语的意思,并不像臣……”
“是吗?”仲卿也说不像啊,刘彻有了台阶下,脸上见些笑容。
他从第一眼看到这个小家伙,就觉得他不像仲卿。霍去病那份独有的轻狂不羁,张扬放肆分明像自己。自从那小子在他身边受他调教,就没有一天不和他顶撞的。可其实他深深的知道,他和霍去病对战场御敌的想法是完全一致的,多年来,他最喜欢霍去病这份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这也许是全天下唯一一个不把他这一朝天子放在眼睛里的人了,可那小子毫无遮掩的痛快话却常常让刘彻也觉得解气!
刘彻一万个明白,在霍去病那小子看来,天上人间,茫茫寰宇都不入他的眼。只有他舅舅,霍去病心里就只有他舅舅。每当他看见霍去病在卫青身边撒娇使性,而卫青永远好脾气的任他厮磨的时候,刘彻就像掉进了醋缸里一样。随着霍去病渐渐长大,刘彻就觉得这混小子有时和卫青起腻是有意扎他的眼。他有时在蕴怒中却觉得颇有意思,这真是“不强不夺全无趣味”。可霍去病说到底是仲卿的外甥,永远是仲卿的外甥。一想到这些,刘彻每每看着霍去病就要笑出来。
去病是一把兴邦抚夷的利刃,那孩子也是一天到晚在他耳根吵嚷要替他舅舅去打匈奴。可让他上战场,白刃相搏,是生死攸关的事情,尤其是霍去病这样的,虽然孔武过人,但太过轻狂,眼里心里都没有一个“怕”字,天上一脚地上一脚,着实让人放心不下。他是仲卿的心头肉,不能不和仲卿商量,刘彻看着霍去病策马疾驰的背影,摇了摇头。
“仲卿啊,你放得开手吗?”刘彻蹙着眉头看着卫青。
卫青愣了一下,刘彻的眼光已经随着霍去病的身影远去了。他竟能想到问问自己,卫青有些感动,调整了一下呼吸,“陛下,去病长大了,当为国恪尽所能。陛下放心,臣……”
“仲卿的心肠软,你不放心他,朕知道……”
“陛下……”
“朕也不放心他,就像多年前……”
对视的目光仿佛都闪回到那个大雪纷飞过往,“……陛下,臣明白……不放心是难免的,可不能因为不放心而不让他飞。臣早已经想过了……陛下对臣”,卫青又咽了回去,“对臣举家的眷顾,臣……”
刘彻捉了他的手,卫青悄悄的想脱出来,刘彻就是不放,“西域要通,北陲要定。仲卿,带他去吧。会是你手下一把利剑,你自己的外甥,谁也管不了,只有你能带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