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梦[花羊 剑三]》夜无殊

2、承

　　承

　　.

　　晚上睡觉的时候，左淮倒是没再做梦，一夜安安稳稳到了天亮。平明时分，余自萧起身做饭，顺便在他额头轻轻一吻。左淮咕哝了一声，拉起被子蒙住脑袋，翻了个身继续睡了过去。

　　就在半梦半醒间，有人敲响了院门。朋友不会在此刻来访，那就应该是病人——左淮一个激灵从榻上弹了起来，随意披上件衣服，趿着鞋子就出了门。

　　初秋的风已有些凉了，吹过园中的草木，发出飒飒的声响。左淮裹紧了衣襟，拉开院门，只见门外立着一个男人，看起来比他略大几岁，一身寻常圆领袍，却别有一番不怒自威的气势。

　　四目相对的一刹，左淮微微一怔。

　　对方并不是他以前的病人，甚至左淮从未在天都镇中见到过他。然而这张面孔却莫名的让他觉得似曾相识，熟悉得令人心悸。

　　“……左先生？”

　　那人几乎是脱口而出，表情难掩惊诧。而左淮却比他更惊诧，眨眨眼道：“阁下认识我？”

　　“……”

　　一阵诡异的沉默，男子并没有回答，只皱着眉头不住地打量他。左淮被他盯得有些发毛，干咳了一声，硬着头皮开口：“阁下清晨造访，有何贵干？”

　　“这里不是医馆？”男子抬眼扫过他房前的招牌，一挑眉梢，“我来抓药。”

　　“可有药方？”

　　男子皱眉思忖片刻，道：“狼毒戟、熟地黄、使君子、当归各等分，远志小草为药引。”

　　左淮怔了怔，道：“远志与小草……不是同一味药么？”

　　“是么？”对方的语调似乎意味深长，“何一物而有二称？”

　　“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左淮讷讷地回答，直觉他似乎是要暗示自己些什么。然而还未待他进一步询问，便听得身后的屋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余自萧从屋中走了出来。

　　“阿淮，怎么这么久——”

　　余自萧的话语戛然而止，最后一个尾音似乎是硬生生地被掐断在喉咙中。左淮连忙回身，却被对方的神情骇了一跳——惊惧混杂着愧疚，令他英俊的面孔显得有些扭曲。在看清那名男子的瞬间，他竟是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握着锅铲的手捏得发白，手背上的青筋条条而起。左淮从未见过余自萧这样的模样，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愣愣地站在中间，左顾右盼地瞅着两人。

　　“阿淮，过来。”

　　余自萧低声开口，清冽剑气自他脚踏之处为圆心，迅速朝周围扩展开来，带起的罡风扬起几人的长发与衣袍，小院之中顿时杀气纵横。余自萧比左淮早起一刻，已经穿戴整齐，身前系着粗麻布的围裙，配上现在这警惕的姿态未免有些可笑。然而左淮完全笑不出来，慢慢朝后退了几步，随即被对方抬起手臂护在身后。

　　“……真的是你。”

　　双方僵持片刻，男子忽然一叹，目光从余自萧移向左淮，又环顾整间院落，半是感慨半是怅然。余自萧眼睫微微一闪，却是毫不退让，手中长剑清光湛然，冷声道：“我二人隐居此处，又何苦穷追不舍？”

　　男子闻言冷笑：“一己私欲，却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不觉有愧于心么？”

　　“我自有分寸，勿劳旁人置喙！”

　　余自萧答得斩钉截铁，拽着左淮转身就往回走。左淮被他扯得一个踉跄，跌跌撞撞地进了屋，再回头看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不见了，离去得与来时同样无声无息。而余自萧依旧死死攥着他的手腕，手心冰凉，尽是冷汗。左淮小心翼翼地瞅着他的神情，轻声唤了一声：“自萧？”

　　仿佛被他的呼唤拽回了神志，余自萧猛然抬头，死死盯住左淮。

　　“怎……”

　　左淮才说出一个字，便忽然落入了一个有力的拥抱。余自萧的双臂如同铁钳，紧紧地将他困在怀中，仿佛抱着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左淮不敢应声，一直到余自萧绷紧的身体慢慢放松，才迟疑地抬起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阿淮，”余自萧终于松开手，后退两步，低声开口，“吓到你了罢，抱歉。”

　　“没事，”左淮摇了摇头，“刚刚那个人奇奇怪怪，难道是你以前的仇家？”

　　“不是，”沉默片刻，余自萧轻声开口，是不容拒绝的坚定语调，“但你放心，我能解决。”

　　左淮“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在这不长不短的这四年里，他早就习惯了去依赖余自萧，无论任何事情，只要那人答应了，便一定能够做到。思及此处，他终于真正放松下来，笑道：“不是仇家，莫非是老相——”那个“好”字还没说出口，余自萧的眼刀便狠狠扫了过来，左淮连忙改口，“老乡？”

　　“算是。”

　　余自萧将长剑插回剑鞘，重新用布包好，收回匣里。左淮看着不由心觉可惜——二人认识了这么久，余自萧拔剑的机会寥寥可数。明明对方内功深厚，武功也应当不差，但不知为何，就是极其厌恶刀兵。思绪及此，左淮忽然想起，似乎先前余自萧在出门的时候，自己分明看他是握着锅铲的滑稽模样。他摇摇头，将这个无稽的念头抛掷脑后，另道：“刚刚那人说了个古怪的药方，我觉得有些玄机，但还没想明白。”

　　“都有什么药？”

　　“狼毒戟、熟地黄、使君子、当归四味，远志小草为药引——奇不成方、偶不成对，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狼毒戟熟地……”余自萧喃喃地念了几个药名，竟是沉默了许久，才摇了摇头，道，“胡言乱语罢了，不要在意。”

　　左淮撇了撇嘴。

　　就算余自萧总是副老神在在胸有成竹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他也好歹认识了他四年。省略了相识相知的部分，直接从枕边人开始作起，那道士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在他这里都如同白纸黑字般清晰明了。

　　——那张古怪的方子，余自萧分明是看懂了，而且他现在，正在竭力掩饰自己的慌张。

　　难道还真是老相好找上门来了不成？

　　左淮心中一阵郁卒。

　　恰在此时，一股焦糊味从后堂飘来。还在门口呆站着的二人对视一眼，同时转身往厨房跑去。木门甫一拉开，便有滚滚浓烟迎面而来，直呛得左淮咳嗽连连。先前那位不速之客颇耽误了一段时间，两人又站着说了太久的话，糜子粥早就熬干了，在锅底结成漆黑坚硬的一团。待到两人把厨房清理干净、打开门窗排净屋中的糊味之后，天已经大亮了，四五个前来抓药问诊的病人在院外围了一圈。

　　左淮简单收拾了下头脸，饭也没来得及吃，便挂出医馆的牌子，在堂前坐好，开始接诊。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余自萧端着一盘热好了的桂花米糖糕走了出来，道：“昨儿买的，你先吃点。”

　　“放那，等会。”

　　眼见堂前排着坐了四五个病人，左淮头也不抬。最近正是夏末秋初，地面上还有未散的暑热，风却已经凉了，是以受风着凉的人特别多。左淮晚上没事的时候，就把常用的药剂一一配好，包成小包，到时候再根据具体病情适量加减，是以看诊的速度比寻常的坐堂医快上许多。

　　类似的新奇手段，譬如夏日预防时疫时，用洒药水代替熏香；骨折时先点刺放血，再以夹板固定之类，左淮的脑子里还装了不少。反倒是《内经》《本草》之类的经典，他读得不甚熟悉，总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今日的病人似乎格外多，余自萧趁着他写完药方低头审视的当口，凑过来道：“米糕要凉了。”

　　“我还有病人……”左淮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被一块甜丝丝的糕点堵住了唇。余自萧知道他腾不开手，就把那块桂花米糖糕切成小条，坐在一旁，像是给宠物投食般喂给他吃。纯阳道士一身白衣出尘，这一串动作从容自若行云流水，反倒把左淮惹得面红，躲过盘子闪回后堂，三口两口吞下糕点，噎得直打嗝。

　　“慢慢吃，不着急，”余自萧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另一只手递上一杯麦茶，“让他们等一会，又能怎样？”

　　“那可是病人，”左淮听得有些不悦，皱眉道，“自萧，我左右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你能不能不要成天这样婆婆妈妈？”

　　余自萧垂下目光，轻声开口：“抱歉，我只是想让你好好的……”

　　这句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尾音几乎听不清楚，左淮望着对方垂顺的眉眼，方才那点脾气马上便烟消云散了。他仰头把杯子里的残茶一饮而尽，道：“方才是我不对，你别放在心上。”

　　.

　　忙了整整一日，送走最后一位病人，左淮直接累趴在了桌上。不知是不是因为早晨那一场不愉快的缘故，余自萧没多管他，只拿了件半旧的长衫披在他的背上。半梦半醒的迷蒙中中，左淮又来到了那一片杂乱的战场。

　　余自萧手臂受了伤，又中了铜毒，这日已吐了三回，还在微微发热。然而这种程度的伤，在战场上根本不算什么。用油布与竹竿临时搭建起来的伤兵营早就住满了人，剩下的便只能露天躺在地上。一片哀嚎与呻吟声中，左淮挽着袖子、束起头发，提着一只木桶，用铁勺四处倾洒药水。雄黄刺鼻的气息与鲜血的腥气相互混杂，在鼻端徘徊不散。

　　“左先生！”

　　有人自身后唤他，脚步匆匆。左淮垂手回身，来人有些面熟，正是早晨来拿药的那个男人：“何事？”

　　“狼牙军又攻来了，据说是邺城一战朝廷失利……我们把能打的全算上，也只能凑出六百多人。”

　　“有兵无帅、迁延一年，十万大军，却攻不下一个邺城，”左淮冷冷一哂，“拨出五十个给你，配合大夫一起，伤员必须撤走。”

　　“撤不走的怎么办？”

　　“撤不走也得走！”左淮答得斩钉截铁，“我随莫将军断后，会尽力帮你们拖延时间。自萧、李兄，这些兄弟的性命，就担在你们身上了。”

　　“阿淮——”

　　余自萧似乎在身后唤了他一声，左淮离去的脚步顿了一顿，再回头的时候，眉眼已柔和了几分：“别让李兄拼命，自己也要小心。”

　　……

　　玉石同归，天地焚尽。

　　无边血色充盈了视线，左淮猛地从梦中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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