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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小番外二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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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发——盖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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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呼呼地吹着,鹅毛大的雪只往人身上扑。
饶是有小太监给打着伞,又穿了长长的蓑衣,李公公回到乾元殿,还是从身上抖下来一层雪。
“师傅,您喝口热茶缓缓。”李公公的徒弟赶紧给他倒来热乎乎的一盏茶。
刚从那地方回来,李公公觉得带了满身阴寒,挥之不去。他顾不得热茶烫嘴,捧着烫手的茶盏,哧溜哧溜地喝了大半盏茶水下肚。待肚子里有了热气,他才觉得人活过来了。不敢再耽搁,疾步往乾元殿里头走。
皇帝的寝殿里扑鼻而来是夹杂着淡淡药味的暖香,自打纯贵嫔,不对现在该说纯懿皇贵妃,自打纯懿皇贵妃过世,陛下就病倒了。
这一场病来的凶猛,陛下头几日甚至起不了身,今日才好些,刚有了精神,就亲自拟旨追封了纯贵嫔为贵妃,哪知旨意才下去,礼部的人刚刚忙起来,陛下又重新写了一道旨,为纯贵妃设了个皇贵妃的位分,特赐皇贵妃以皇后之礼收敛。
在此之前妃位最高不过贵妃,皇贵妃,可是古往今来头一份。
也是那纯懿皇贵妃福薄,有这个运,却没那个命。李公公想起当初在藏书阁见到的还是个女史的纯懿皇贵妃,谁能想到她短短半年就能荣宠至此。
唉,李公公心中一叹,不再多想,低着头走到皇帝跟前,低声道,“陛下,奴婢已按您的吩咐办妥了。”
皇帝正靠在床头,强撑着病体,批注堆积了几日的奏折,听到李公公这么说,他也只是随意点点头,并不发话。
皇帝不发话,李公公就不敢走,只好站在一旁陪着他师傅钱公公罚站。
直到将案头那一摞要紧的奏折看完,皇帝才掀开被子起身,“朕去披香殿走走。”
“陛下,您龙体要紧。”钱公公一把扶住皇帝,冲徒弟使个眼色。
得到师傅首肯,李公公便也上前,扶住皇帝的另一边胳膊,将皇帝陛下往床上扶,劝说道,“今日大雪,陛下大病未愈,不宜出去吹风。”
皇帝不说话,默默推开二人,自己拿了裘衣披在身上。
皇帝陛下犯了倔脾气,那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两人好歹劝过一回,到底不敢捋皇帝的龙须,将人押着不让走。钱公公只得亲手服侍着皇帝穿好外出的大衣裳,李公公则跑着出去安排龙辇了。
犯了倔脾气的皇帝陛下这才满意了,开口说道,“今日是她头七。”
钱公公心中一惊,怎么把这件大事给忘了,慌忙低头道,“赵三全是个妥贴的人,定然把皇贵妃娘娘的事办得妥妥的。”
嗯,皇帝点点头,垂下眼睛,又不说话了。
唉,陛下又忧郁上了,钱公公按下心里头的担忧,扶着这位弱柳一样的皇帝陛下出了乾元殿,又小心伺候着他上了辇。
披香殿里冷得像个冰窟窿,纯懿皇贵妃的灵床底下更是铺了方砖大小的一层厚冰,只为了保住娘娘的芳容在下葬之前不起变化。
赵三全这几日天天哭灵,将一双本就不大的眼睛哭得只剩下一条缝儿,他是真的伤心,好不容易混出头,眼看就要辉煌腾达了,结果跟着的主子却出了事。还得庆幸那日他没有跟着娘娘去请安,若是去了,他就得到地底下给皇贵妃娘娘哭灵了。
皇帝一行是静悄悄地进了披香殿的,看着往日锦堆翠绕奢华富丽的披香殿,满殿着素,冷冷清清人气全无,皇帝心口一堵。
待看见跪在灵前垂泪烧纸的赵三全,皇帝更觉得凄惶。
他垂垂老矣,而她风华正茂,谁也没想到居然是她走在了前头。皇帝站在灵床前,低下头看她,但见穿着杏黄敛服的纯懿皇贵妃,仰躺着双手规规矩矩交握在胸口,容颜如生,脸上甚至还有着熟睡时的红晕。
粉扑扑的,皇帝伸手想要摸摸她的脸,像过去很多日子的早晨一样。每次被他扰了清梦,她睁着一双朦朦的眼睛望过来,可怜得很。
然而伸到一半,皇帝的五指蜷缩成拳,终究还是缩了回来。罢了,她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看他了。
皇帝缓缓吐出一口气,蹲下来,给她烧纸。
一张、两张、三张……
皇帝像个正在数钱的地主老财,左手拿了一摞黄纸钱,右手负责点数,每三张作一叠,放入火盆里。
纸钱燃烧的火光明明灭灭,照得皇帝的脸格外专注认真。
钱公公从来不知,给个妃子烧纸钱也能如此严肃庄重得像是祭天大典,他看得心中酸涩,真是造孽。那行凶之人千刀万剐还算便宜了。
“陛下,天晚了,您该歇息了。若是熬坏了身子皇贵妃看到了,岂不要伤心。”钱公公看不过去,陛下一蹲就是几个时辰,身子怎么受得了。
皇帝蹲着不动,又烧了五摞纸钱,才是停了手。不知道烧了三千,梅儿在地下够不够用。
这个月的应该是够了吧,嗯,以后得记得给她发月钱。
自己的女人要养好,养得白白胖胖的。皇帝很满意自己这个主意,伸手示意钱公公扶他起来。
蹲久了,腿麻。
哎,钱公公欢喜,陛下肯起来就好,他还以为陛下要烧纸钱烧到天荒地老呢。
烧纸钱暂时烧成一级残废,皇帝陛下肃着脸,看了躺在灵床上的人一眼,她不会笑话他吧。
听说头七晚上,亡魂归来,皇帝陛下好纠结,他是该睡觉等着佳人入梦来呢,还是守着不睡,抓住一只艳鬼呢?
想来想去,结果虚弱的皇帝陛下靠在床头睡着了,被子只盖到了胸口。
近来陛下浅眠,左右伺候的人不敢稍有动作,生怕为陛下盖被子将陛下吵醒。只好默默将殿内的熏笼烧得更暖些,免得陛下受了寒。
皇帝这一觉,就模模糊糊睡到了半夜。
三更时分,皇帝习惯性醒来,眼睛也不睁,伸手扯着被子往旁边盖了盖,呓语道,“总是不好好睡觉,又掀被子。”
顺手拍拍。
咦?怎么拍不到人?
皇帝刷地睁开眼。
半晌,睡懵了的皇帝陛下默默滑下来躺进被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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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番外第二发——报仇记
掖庭局专门关押后宫犯事女眷的监牢阴森黑暗,外头还是青天白日,里头就得点着灯了。
李公公袖着手走在监牢的夹道上,觉得阴风阵阵,吹得膝盖骨生凉。
上一次他来这里还是十年前呢。
当年的狱监早就换了人,而他也取代了养老的师傅,成了陛下身边的第一人。李公公突生物是人非之感。
长得干瘦的张狱监弓着腰,小心地引着李公公往里头走,他看了看后头小太监手里提着的红漆雕花食盒,到底是忍不住,谄媚地笑道,“公公您今日来是?”
“给那两位送送行。”这没有什么不可说的,李公公淡淡答道。
听得是这个缘由,张狱监就乖觉的闭了嘴,哎,枉费他这几日小意照顾着,白白表错了情。
刘氏和陈氏被关在同一间牢房里,哪怕五日之前,两位还是高高在上的帝妃呢,到了这里都得脱簪待罪。
没了胭脂水粉和华服美饰的遮掩,一向以美艳示人的刘贵妃变得苍白衰老,像是剥了朱漆的画栋,叫人觉得破败凄凉。
她听见有人往这里走来,顾不得形象,又扑到槛栏前张望,待见到来人是李公公,刘氏眼睛一亮,唤道,“陛下是不是查明了真相,要放我出去了?”
李公公稳稳站定,吩咐狱监开了牢门,让小太监将食盒拿进去,这才说道,“刘庶人,陈庶人,咱家奉命来送二位上路。”
“不可能!”刘氏瞪大了眼睛尖叫,“陛下怎么舍得!”她是荣宠过十几年的贵妃啊,哪怕宠爱不再,总有情分在吧?
“呵呵,”陈氏坐在地上轻笑,“你何必妄想。”纵然是到了这等地步,贤妃依然一身清宁淡泊,仿佛她坐的不是冰冷的牢房地面,而是咸宜殿里的绣榻。
“陈氏都是你害的我!”刘氏转身狠狠地看着陈氏,自从那年那个人死了以后,皇帝就越发不肯到后宫里来了。她原本的宠爱日渐稀薄,竟比那人在的时候还不如。
而她的娘家早在年前就破落了,一家子男人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从寒门乍起,煊赫了三十多年的刘家居然就这样败落了。
她是后妃,没有被波及,却只能维持着贵妃的体面罢了。本以为后半辈子就这样平平淡淡的过了,没想到因为顺昭仪的突然暴毙,竟牵扯出十年前的旧案来。
十年前的旧案关她何事?!
她只不过是顺水推舟,但到底没有成功不是吗?
杀人的是白氏,指使的人是陈氏,她根本就不知内情!
迎着刘氏恶狠狠的目光,陈氏轻笑出声,“当初,你若不是想致那人与死地,怎会有今日?”其实,就算没有那人的死,刘氏也不会有好下场。比刘氏早十年进宫的陈氏,心里清楚,贵妃的封号意味着什么。是以她向来没把刘氏看在眼里。
刘氏哑口无言,她确实是想借机弄死那个人的。
李公公目光平静,不管幕后之人是谁,当初想要对付纯懿皇贵妃的人,陛下一个都不会放过。
当年的白氏,是他亲眼看着断气的,整整三千六百刀,一刀都没少。那个宫女和采女,则是杖毙了,两百杖将人打成了肉泥。至于那些护主不利的人,都殉了主。一次大清洗,宫里的化人场连着一个月的大火不停。
至今想起来,李公公还是觉得心惊肉跳。
唯一说得上幸运的,大概就是那个道出真相没有诬陷纯懿皇贵妃的侍卫了吧,竟然因祸得福,到如今也是三品大员了。
小太监将几盘菜摆放整齐,斟满那两个茶盅大的酒杯,将酒壶放好,就灵巧地钻出来了。
李公公这才开口说道,“二位,陛下念在你们多年伺候的份上,赏了鹤顶红。谢恩吧。”
呵呵,入宫四十年,被人害过,也害过人,手上沾的血早就洗不净,一杯鹤顶红不冤。陈氏干脆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刘氏一张脸吓得青白,颤抖着拿起酒杯,举到嘴边,却突然摔了杯子崩溃大哭。
李公公摇头,摆摆手。身后两个小太监一齐进去,利落地抓住刘氏,捏开嘴,将半壶酒倒了进去。
鹤顶红的药效发作极快,验过无误,李公公便吩咐张狱监,“陛下说,这二人就按照普通宫人来安葬,余下的事,就劳烦张狱监了。”
“不敢,小的一定办妥。”张狱监点头哈腰,按普通宫人那就是化人场的待遇嘛,他都懂的。
李公公笑笑,转身走了出去。
今日是七夕,皇帝在漱玉园里。
见到皇帝的时候,那位陛下正在作画,画的是一幅荷塘月色的美人图。
美人只有窈窕背影,在月色朦胧中恍若神仙中人。
他不敢打扰陛下雅兴,等到皇帝停了笔,李公公才是低声将事情回禀。
皇帝点头,对此并没有多大兴趣,他兴致勃勃地给李公公看他的新画,“朕的画比吴带当风如何。”
“奴婢看着更好呢,恍如仙子临凡。”李公公这话三分吹捧,七分却是真心实意的。皇帝陛下画的纯懿皇贵妃可称一绝。
哈哈,皇帝笑得得意,提笔在画上写下一首与意境不符的《乞巧歌》。
写完吹干墨迹,欣赏够了,才令人将那画拿去裱了。
唔,今日过节,他得给梅儿烧些过节的物什,又怕他的梅儿月钱不够花,亲手烧了一堆小山似的金箔纸糊的金元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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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齐史•皇后传》记载,纯懿皇后梅氏,有殊色,康靖十五年进宫,初为掖庭宫人,七夕夜得见世宗,世宗慕其声,是以为才人,嘉之以纯,后晋贵嫔,宠爱之盛,无人可及。是年冬,贵嫔遇刺,上痛欲绝,追为皇贵妃,谥号纯懿。皇贵妃之号,至此而来。此后,宫中再无人得幸。康靖三十年,世宗病笃,亲拟旨加封皇贵妃为后。后乃与世宗合葬竟陵,附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