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线之下》江水朔

1、总是很严肃的阿良

　　话说回来，所有认识阿良的人都觉得我和他在一起是个很不现实的事情。

　　大概是因为他的脸上总是没有什么表情，严格的家教好像束缚了他所有的情绪表达，再加上他那英俊的相貌和优越的家世，他好像就成了一个高不可攀的象征，周身总是围绕着神圣而禁欲的光芒。

　　即使在熟人圈闲聊，也鲜少有人谈论阿良，就算是面对我，大家也像是故意回避什么似的，偶尔不经意地提到他，大家都会心照不宣地转移话题，我知道他们对他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畏惧的心理。

　　对于这点，我不得不承认即使到了现在，我依旧是不敢对他多加冒犯。作为一个财阀继承人的未婚妻，我必须时刻保持住自己的尊严和形象，从不做出格的事情，阿良的父母对我好像并非有多满意，但是他们什么都没有说。

　　他们是一个遵法守礼的家族，时刻保持着完美而从不失礼的模样，慈善以及那些爱与和平的宣言没有少做，我觉得自己能够进入他们家族，倒有些平民与贵族通婚来安抚人心的意味，这么说或许有些阴谋论了，但是我和阿良确实算是自由恋爱的。

　　我很早就知道那个街对面的屏成良，我的家庭至少也能算是中产，住在一个不错的小区里，风景美好，道路宽阔，街对面便是富人区。

　　中产和富人即使某些时候地位会有些模糊，但某种时刻就能非常体现出身份差异。比如在我骑着自行车上学的时候，时常能看到阿良君坐在加长宾利里，由司机接送，每次他的窗子都是半开的。我从前就很在意为什么他喜欢将窗子打开，城市里富人区只是那么极少的一小撮，离开这片大家都尴尬而微妙地当作看不到对方异常的富人与中产区域，他一定会受到街道上所有人的注意。

　　难道他只是希望别人能看看他？以此来炫耀自己的高人一等？

　　那为什么他总是面无表情？那二十多年来越发犀利的眉眼让人越发敬畏，车窗打开的距离倒是从来没变过，从幼儿园起，那辆车几乎每天都会从我面前经过。

　　一开始我只是好奇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长的车子，在某天看了杂志上介绍的十米的加长车后，我忽然懂得了什么。即使我的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是律师，但面对街对面那群被淹没在树丛中的豪华别墅时，一种厌恶与隔阂也会从心底蔓延出来。

　　后来有段时间，每当那熟悉的面容从面前经过，我都会默默扭头呸一口，以此来表达对社会资源分配不均的愤怒。

　　我想阿良那时候应该也是知道我的，就像我不经意间就记住了他一样，但是我们彼此间一次都没说过话，即使偶然间对视一眼，也会冷漠地将目光错开。

　　阿良的学校也在我的学校附近，我的学校是市重点，初高中连在一起，而他的学校则是从幼儿园到高中全包的贵族学校，虽然是贵族学校，但校风严谨，四分之一毕业去了常春藤，四分之一参加高考，四分之一能有自主招生名额，四分之一上学中途就去了美国或欧洲读高中。

　　即使在这样一个学校里，阿良也是其中的佼佼者，对于他们学校里的八卦传闻什么的，我也是上了大学后偶然和这所学校校友相熟后闲聊得知的。当然我并没有进入这所贵族学校，无论他们是请学术大牛做课外拓展演讲，还是举办礼仪课体育课学骑马帆船，都统统与我没有关系。

　　我只是在普通市重点里拼命苦读，只求能上一个好一些的大学。

　　每天上晚自习到十点，焦虑的时候拼命掉头发，好在最后高考超常发挥，进入了重点大学。

　　只是没想到阿良也来了这所大学，而且与我同专业同班。

　　至今我都对事态的发展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大概这就是我与屏成良正式认识的契机。

　　开学第一个月便有个老乡会，我和阿良都被邀请了，阿良那天穿着依旧很考究而一丝不苟，让人不由自主有了距离感。我注意到很多女生都偷偷看他——甚至男生也不由自主都不时瞟他一眼，但是他们都像是有了默契一样，所有人都不主动上前和他说话。

　　他们都将他忽略了。

　　阿良依旧面无表情，站在角落里，拿着手机似乎在和人聊天。

　　我忽然从心底产生了一种同情的感觉，于是走到他身边，打了声招呼：“同学，好巧啊，我们居然是一个班的。”

　　那个时候，阿良猛地抬起头，把我吓了一跳。

　　他很是震惊地盯着我，那种眼神太过复杂，包含了太多情绪，其中绝大部分是震惊，对此他后来也没有解释，我猜测他大概不认识我，或者我的冒昧有些冒犯了他，如果是前者，我一定会感到十分沮丧，毕竟我已经默认为认识十多年的人，虽然大概有五年的时间很中二地对他家车屁股偷偷吐口水，但若是他印象中从没我这个人，说明我也太过平庸路人，也就是对于主角来说从来不值得注意的NPC。

　　就在我尴尬地抬起脚想撤回原地，远离面前这个僵硬恐怖的少年的时候，他突然像是活过来似的说：“啊，真巧，没想到在这里也能看见你。”

　　我觉得他一定是装作认识我，打个比方，如果有个像是老朋友的陌生人一边拍着肩膀一边热情地说：“A君好久不见，你变得又高又帅啦，真实让人羡慕的变化哟！”

　　那么这个A君一定会以为是自己记忆出了问题，然后也自来熟地与来人勾肩搭背把酒言欢，这样就能很轻易地把尴尬忽略过去了。

　　但是我那时还没有同阿良把酒言欢的意向，正当我准备找个借口开溜的时候，阿良忽然说：“池靖，能不能给我你的手机号码？”

　　我愣住了，他在叫我的名字。

　　他知道我的名字，而我那时候只知道他姓屏。

　　那天晚上，我们交换了手机号，□□和微信。

　　当然，我和老乡会上大部分人都交换了联系方式，这大概就是一种礼仪环节，事后大部分人都不会联系，只是躺在联系人列表中，时刻提醒着自己这个人存在过。

　　没想到第二天中午阿良就发了短信过来：“我在这里没有朋友，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吃饭？”

　　我觉得他一定发错对象了，于是没有回复，没想到中午高数课一下课，就看到阿良堵在我面前，截住了我出门的去路。

　　他的眼睛是明亮的褐色，专注看人的时候有种湿漉漉的感觉。

　　他就那样看着我，让我有种心底发毛的感觉，一旁的室友像是受了惊吓般，连忙说自己不想成为FFF团撇下我就溜走了。

　　“走吧。”阿良的声音很温柔，很低沉，和他冷静近乎漠然的表情产生了些许违和感。

　　我摇了摇头：“可是我——”

　　“走啦。”他摸了摸我的头发，就拉着我朝外面走去。

　　所有人都在看着我们，但是他们都装作没有看到的样子。我想挣脱开他的手，但是他抓着我的手握得很紧，他的掌心微微出汗，我觉得这个时候他一定是非常紧张的。

　　这个时候，我感觉自己又开始同情他了。

　　阿良即使在学校食堂吃饭，动作也依旧那么优雅，仿佛他在优美的管弦乐队经典名曲的包围下，四周弥漫着玫瑰花香，甜点的奶油味和咖啡醇厚的味道。

　　这种优雅是多么的自然流畅，对比自己只是在默默地啃着生菜，仿佛不是一个物种，我对自己的吃相很愧疚，觉得玷污了阿良的圣洁。所以我决定以后一定远离他，实在是不想再体验这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阿良永远都这么优雅，他犹似在用他所有的肢体语言暗示我和他是多么不相配，从开始交往以来，我想了很多种方式离开他，但是都没有成功。周围所有人在说着我配不上他我很幸福的同时却将我与他紧紧绑在一起，只是因为如此这般他们会对人生有了更多期望。

　　所有人都喜欢灰姑娘的故事，但是他们都忽略了女主人公的真实意愿，仅仅是表面的情节就让他们肾上腺素激增产生了强烈的代入感。而我与阿良的故事恰恰激发了他们的脑补灵感。

　　或许我应该再添加一些从幼稚园开始的故事，比如说我差点被他的加长宾利撞了，比如中学的时候，他是多么一个自闭的少爷，而我的活泼叛逆让他重燃对生活的希望，于是从小不对盘的青梅竹马最后终于走到了一起，打败了男配和女配的各种骚扰终于订婚，多么令人感动。

　　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在那条冷漠而人人保持距离的道路上，我没有兴趣去认识他，他也从来没正眼看过我，每次都是高高在上地掠过，只留下一个侧面完美的残影。

　　我丝毫不觉得他喜欢自己哪里，他也从未提起过，我和他性格很不一样，或者说其实我从未摸清他的个性，他总是一个很微妙的存在，仿佛空气，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包围了自己。

　　他总是那么运筹帷幄，他早就知道我的名字，我的手机号码，仿佛只等着那个正式认识的时刻，即使老乡会上问了那个问题，好方便之后发短信不感觉唐突。他认识我所有的朋友，我爸妈的朋友，我的亲戚，他知道我的课表，我的社交网站账号密码，我的教务系统密码，我所有选的课他也都选了，我加入的学生会和社团他也参加。

　　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些事，只觉得很奇怪，仿佛所有人都在与保持距离，有了一层说不清的隔膜，而阿良总会默默出现在我身边，那么顺理成章，我还未表示什么，大家却已将我默认为他的女友。

　　甚至第一学期寒假他就上门拜访，在我还不是他的女友前，我们双方的父母就已经认识见面了，甚至连春节都是一起过的。

　　对此我的父母十分受宠若惊，我母亲不慎摔下楼骨折的时候，阿良把她送去了最好的医院，请了最好的护工，每天都去探望她，比我都勤快。

　　我已经大三了，在大学里几乎没和异性说过几句话，阿良毫不吝啬地显耀他的家世和对我的态度，每到节日，他都会邀请我吃饭，虽然我基本都拒绝，但他依旧会开着跑车送花和礼物，他的脸还是没什么表情，看起来就像是在说“你们看到的炫耀其实都不是炫耀，这只是本人的日常”。

　　他没有任何表示，也没有任何强迫的举动，但是大学四年来所有异性都避开了我，我成了一个怪人。

　　或许我本来就是一个怪人，有时候会突然感觉浑身不对劲，脑海中就像是分裂一般总会觉得自己是飘渺无形的，就像是一模思绪而现实的一切都散发着恶臭令人作呕，我控制不了痛哭流涕，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难受，但阿良的面容渐渐占据了我的生活，我的脑海。

　　我不清楚对他是什么感情，母亲骨折住院的那天，我和阿良吵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对他发火，我让他不要多管闲事，我说我很后悔老乡会的时候因为可怜他而与他搭话。

　　阿良走后，我被母亲打了一巴掌，她骂我矫情，不知好歹。

　　母亲腿好后，我正式成为了阿良的女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