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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汉武/刘卫/霍卫•黑眸子、寒眸子、火眸子】1~5 ...

  •   (一)

      烟柳初萌,正趁东风;琼花豆蔻,染指初红;莺莺燕燕,叶下留情;随意骄阳,漫嗟春融。
      矫健的青骢马鬃尾腾乍,飓风一般掀翻四蹄冲过山颠的密林,发疯般的从刚刚染绿的山坡上直冲下来。唬得山坡上的妖童媛女各个花容失色,忙不迭的作鸟兽散,那皇亲贵胄游春遣兴的雍容尊仪是半点也顾不上了。
      那马中了邪似的一路跑下去,惜煞漫坡野芳,一直跑到山下,横过一道溪水,溪边玩赏的红男绿女纷纷狼狈踏水湿鞋,顾不得遍身罗绮。那马一点没有减慢的意思,由着兴的一路狂奔。突然不知从何处跳出一个葛衣孩子,迎着那马跑过去,众人惊得呼喝不住,只见那孩子正迎马头,毫无闪避之意,眼看就要撞在一处,那马猛地一斜身子,想要绕开,哪想那孩子借它侧身之际纵身一跃,双臂搂住马脖子,腰上一用力,拧过腰身来,牢牢跨在马背上。那马许是从未经人骑过,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抬起,想把那孩子甩下去。马身并无鞍辔,那孩子却毫不示弱,抓紧马鬃,两腿死死扣住马肚子,那马前踢后掀,嘶鸣不已,良久不得脱。眼见得马儿乏了,烈性渐渐平息下来,昂首长鸣,正东风吹过,青鬃墨尾凛然风中,恰如龙驹一般,那孩子敢是在这兴头上,放开双手,凭空做了个开满雕弓的姿态,林间应景的飞鸟,趁兴划过一群,春华随风而至,点点桃李落瑛散得人马越发精神。
      马顺人意,竟载着那葛衣少年漫步溪边,切近溪水,马儿一低头,那孩子会意般的顺着马颈而下,抱着马儿的脖颈亲昵起来,人马耳鬓厮磨到一处……
      “此谁家儿郎,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胆气本领?”一树玉海棠下,倚在红毯上的艳妆贵妇正从那小儿郎策马射雁的剪影中幽幽的回过神来。
      旁边有从事忙上前跪答:“野马惊了公主鸾驾,这莽撞小儿郎搅了公主游春雅兴,奴才们万死难辞其咎,待奴才这就去教训那不知轻重的劣奴。”
      那贵妇抿嘴一笑,“蠢奴才,只去问那孩子名姓,带他近前见我。罗里罗嗦说些什么鬼话。”
      “诺。”从事领命去叫那孩子。
      “野小子,惊了公主的鸾驾,你可知罪?!”
      那孩子正与马儿玩儿得高兴,突然听得这一句,只唬得无言以对。
      “哼,你是谁家的小奴才?”
      “呃,奴才是,奴才就是平阳公主家的家奴。”那孩子低着头,战战兢兢的回话。那马儿似颇有不平之意,一个劲儿的在那孩子身边怂恿。
      “哦?!我怎么不认识你?!”
      “奴才不过是个喂马的,上人怎能知我。”
      “平阳公主要见你呢?”
      那孩子一下慌了,“奴才知错了,烦上人惩戒。”
      “平阳公主要见你,我岂能救得你,你听天由命吧。”
      “跟我来。”
      那孩子只好跟在从事后面,拖得三五步远。那马儿也奇了,全没了刚才的挚扭,此时一心一意的紧紧傍着他的小身子,给他壮胆。
      “公主,他来了。”
      “哦,连马也跟来了。”平阳公主柔声说。
      那孩子伏于地上,不敢回话。
      “你是哪家的儿郎?”平阳公主从上问道。
      “奴才就是公主府上喂马的。”那孩子的声音小得像蚊子。
      平阳公主倒笑了:“蠢奴才,方才驯得烈马的种性哪里去了,却怯懦起来。本宫不喜言语支吾,你要朗声答话,抬起头来。”
      “奴才惊驾有罪,不敢抬头!”那孩子虽仍匍伏着,却听话的放大声音,一字一句的答话。
      平阳公主更觉有趣,以袖掩口而笑,“好一个实心眼儿的奴才,抬起头来我看。”
      “奴才垢秽形陋,不敢抬头。”
      “抬起头来。”
      那孩子没有办法,只好略直起身子,抬起头来。一张稚气的小脸,几缕碎发和着汗水,沾在宽阔的小额头上,降服奇骏颇费力气,汗水在小脸上淌成一道道小泥河,糊涂了面貌。那孩子只管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怯怯的跪着。
      “抬眼我看。”
      那孩子愣了一下,犹豫半晌,只得抬起眼帘。一双眼睛,真格宛若清凉的春涧,晶莹透亮,泛着令人难以回避的柔和的目光。柔和中不知怎地,流露出一种难言的志气,仿佛能射透苍穹,哪里是一个奴才所能有的。刚刚那春风落瑛倚马射雁的剪影又恍惚于金枝玉叶的眼前,平阳公主一阵失神。旁边从事低声启唤方才回过神来,只掩口佯笑到,“果然垢秽,速赐临溪沐浴,再赐新装一套,更衣来见。”
      一句话,弄得上上下下摸不着头脑。一国公主,今日怎么对一个不满十岁的脏嘻嘻的奶娃子特别关注呢?
      那孩子也是一头雾水,却没有别的回话,只是默默的全身而退,到溪边梳洗更衣。那马儿也恹恹的贴着他溜到水边饮水。春水清冽刺骨,那孩子不住的打冷颤,清癯的俊影映在波光里,被那东风一起吹皱……
      “公主,他不过是个小奴才……”
      “你懂什么……看那儿郎的眼睛……”平阳公主整整锦袍,掸掸红毯上的落花,低头不语,若有所思。
      须臾,见那儿自溪边往山上来,乌黑的头发在头顶归为一束,如骏马之鬃,在风中散开。穿着皂青地牙白边的短打扮,幼稚的身形中莫名透着一种不寻常的气势,称着尾随他身后的高头大马,真个王孙贵胄自愧弗如。
      那孩子来到近前依旧伏身下拜。
      “抬头回话……”公主痴痴发问。
      那孩子再抬起头来,只见好一张俊秀英气的小脸膛,好一双冲云破日的寒眸子,好一派清奇脱俗的勇气势。
      平阳公主心中一颤,“你姓字名谁?”
      “奴才”,那孩子又垂下眼去,朗声谨答,“奴才叫卫青。”
      “哦……本宫猜你……”,平阳公主垂下眼帘寻思一阵,宫中少弟刘彻今年十五岁了,看这小孩子……“你有十岁吗?小小年纪,谁教你如此本领?”
      “奴才下贱之人,岂敢言师。不过平日喂马,知些马性而已。”
      平阳公主啧啧连声,“你小小年纪,言语间竟有些见识,若说无师,便是天资过人了……本宫不懂相术,但粗观你形骨面貌,绝非久居人下之人。今后本宫必将拣选良师,尔当学以诗书,习以刀剑、马术,以待天时,方不负上苍造人之初衷……”
      那孩子的动作僵在那里,“奴才草芥鄙陋之身,安敢妄此……”
      “卫青,抬头答话……”
      “是……”那孩子略抬眼帘,一双寒眸子,闪闪惶恐不安。
      平阳公主忙闪了眼光,“卫青,本宫问你,此马可是咱们府内之马?”
      “不是,也不像驯化过的畜生,奴才猜想,许是贩马商队中走脱的良骑。”
      “卫青既能驯得此马,此马又肯顺从你意,本宫就将此马赏赐与你,以学骑射。”
      “奴才愧不敢受。”小卫青伏地叩首。
      “从今后,你只管与本宫牵马,其余杂事一律免。卫青,你可有其他家人在本宫府中服役?”
      “奴才的母亲,姐姐皆是府内家奴。”
      “哦,今日游春仪仗中,可有尔亲人?”
      “奴才的三姐是府内的弦歌伎子,今日随从公主,在仪仗中侍琴。”
      平阳公主对身边的从事耳语几句,从事便离开。平阳公主支开从事,又问,“卫青,本宫问你,方才降服烈马,马儿屈服则便罢手,你为什么又要倚马佯射呢?”
      小卫青良久不语。
      “卫青……”
      “奴才是……奴才是妄想驰骋……”话说到此,又垂下眼帘。
      平阳公主点点头,也沉默不语。
      不一会儿功夫,从事领着一个小姑娘来到近前。
      “奴婢卫子夫参见公主。”恰恰娇莺般的言语,配上十一二的豆蔻年华,伏于足下的美人,如枝头初蕾,怯见春风。
      平阳公主又点点头,吩咐从事整理仪仗回府,卫青引马……
      一道残阳横浦春水,天边绯云染着落日的金晖,繁花晚来氤氲愈浓,青骢马昂首信步,马上的小儿郎迎着夹带落瑛的春风,心中此时却有些无所适从,满目之间一派苍山落日,天地广袤如是,他突然觉得莫名的单薄无力……

      (二)

      “驾!”卫青伏在青骢马上,压低身子,催马跑上山坡,四匹骏马尾随其后,也飞奔上来。卫青回头看看后面的马儿将要追上,双膝夹紧青骢马的两肋,用蹬上的马刺轻磕马腹,青骢马长鸣一声,风驰电掣一般越过山坡,转过山麓,向山下跑去,后面的马儿随过来,一人五马跑下山。
      卫青觉得马儿项背汗湿鬃毛,便勒住了丝缰,翻身下马。
      三年了,又是春山春水,明天皇帝大婚,平阳公主要进宫贺喜,今天他才出得公主府,遛遛马儿,给它们洗个澡。
      马儿嘛,本来就该驰骋草原的,整天圈在槽枥间,怎么能长得好,有精神呢?卫青一边仔细的给马儿涮洗,一边思量。马儿们被伺候的舒服了,便在水中肆意撒欢儿,和卫青嬉闹一处。五匹马,你挨我蹭,卫青脚下一滑,跌在水里,马儿顺意的低下头,让卫青扶着它的脖子站起来。每当和马儿嬉戏的时候,都是卫青最高兴的时候。
      马洗干净了,卫青自己也湿透了,便放马在山坡上吃草晒太阳。自己也脱下湿衣服晾在草地上,纵然四野无人,赤裸着身体幕天席地也未免让人羞怯,卫青便寻了一处遍长高草的地方,平躺在草丛中,让草丛遮住身体。暖阳晒在身上,春风送来阵阵的花香,身为人奴,能有片时如此时光,他亦无限满足了。
      太阳晒得人好舒服啊,眼望水蓝的天空,雪白的云朵多么像一只只的羊羔啊,一只,两只,三……眼前的蓝色与白色,渐渐的融为一体的绿色……那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开满金黄的野花,骑着青骢马,徜徉在一片广袤的原野上,不远处的马群正向他跑来……马蹄声越来越清晰了,还隐隐有说话的声音。卫青一下醒过来。远处正有一群人边议论山坡上的马匹,边向这边走来。卫青慌忙拽过早已晒干的衣服穿上,看看太阳已经偏西了,也该回去了,于是吹了一声口哨,青骢马长嘶一声,带着另外马匹跑过来,这个不经意的举动似乎更加吸引了那群信马由缰的少年。
      “喂——!是谁家的马匹?”不远处枣红马上一个丽服少年冲这边喊到。
      卫青不善和人答话,便上了马,准备回去。
      “问你是谁家的马呢!!”那个少年又大声喝问。
      卫青不想回答,拨马要走。
      骑红马的少年后面,突然现出一个骑着高大白马的少年,黑色锦袍在阳光下泛着润泽的光,远远得看不清容貌,只觉得这个少年带来一种难以抗拒的威压感,逼得人只想后退,没等卫青拨过马头,那黑衣少年突然放声大笑,那肆无忌惮的笑声响遏行云,声震林木。卫青不禁勒紧了丝缰,心里几分慌张。
      “正愁无事可以消遣,这个小孩子倒有点儿意思”,黑衣少年虽然离得远,但声音出奇的响亮,“正好给我解闷儿!追——!!”话音落处,黑衣少年已经扬鞭而来。
      卫青拨马就走,四匹马紧随其后,飞奔而去。那黑衣少年并不示弱,指挥着一干人马,从后追来。卫青不敢怠慢,催马越跑越快,这三年的骑射果然不是白学的,此时倒有了首度用武之地。那少年的随从人马渐渐落得远了,只有那黑衣的身影穷追不舍,后面的人马齐喊:“主人,太快了!不能再跑了!有了闪失,奴才们吃罪不起啊!”
      那黑衣少年充耳不闻,依旧紧追。
      卫青压低了身子,放松了缰绳,青骢马放肆的狂奔起来,黑衣少年慢慢落了下去,但仍不肯放弃。
      正在这时,迎面走来一辆车骑,车上的人看是卫青便喊到:
      “卫——青——!”
      “哎——!”卫青顺着声音看去,是公主府的车驾,从事站在车上唤他回去了。
      “来了——”卫青总算看到了救星,马儿也乏了,于是放慢了速度。
      那黑衣少年一点也不减速,越追越近了,眼看离得不远,可奇怪的是,那黑衣少年似乎一看出是公主府的车骑,就立刻放弃了追赶,立在那里不动了。
      卫青深深的喘着气,边抹去额头的汗水边回身望去,那黑衣的身影如一团乌云般矗立在那里,春风吹起他黑亮的衣襟,仍看不清他的面庞,但卫青却能感觉到他深重的喘息,那喘息中带着一种不可一世的气势,仿佛头顶的黄天,脚下的厚土,四周的山川都在那黑色的喘息中嗡嗡的震动。卫青愣住了,愣了很久,很久才觉得那团扬动的黑色平息了下来。后面的人马也赶到了。
      黑衣少年只立在原地,不向前,也不回马。卫青虽然看不清他的面貌,但能明显的感到他的注视。那无形的目光仿佛钳住了卫青那双如水的寒眸子,他在这无形的钳制中读出一双黑眸子的压抑、沉重,似乎还有一丝莫名的落寞……不知为什么,卫青忽然有些伤感,他迟疑了……
      那黑衣少年突然又是一阵仰天大笑,惊起林中的鸟雀,惊破了卫青的迟疑,青骢马前蹄扬起,长嘶一声,卫青忙勒住丝缰,此时驻马车旁,只觉得一头雾水。
      从事好像十分惊慌的跳下车,向黑衣少年跑过去,黑衣少年看到从事跑过去,理也不理,反而拨马带着一干人等扬长而去……
      从事追了一段追不上了,只好讪讪的跑回来。
      回去的路上,卫青怕马儿太累,便不骑马,只和从事一起坐车。
      “想不到,你小子倒有些‘上人见喜’的面相。”从事笑着说,“怪不得公主说你有富贵之骨呢。”
      “您是嘲笑我吗?”卫青摇摇头。
      “那人为什么追你?”
      “我也不知道。他说是‘解闷儿’才追的。不知为的什么。”卫青一阵失神。
      从事意味深长的笑着仔细的盯着他的眼睛看。
      卫青红了脸,别过头去。
      “你知道他是谁吗?”
      卫青摇摇头。
      “那是平阳公主的皇弟,当今的皇上啊……”
      “啊?!”卫青吃了一惊。
      “比起太中大夫韩嫣……”从事边说边上下打量卫青,便不再说。
      “谁是韩嫣?”卫青疑惑的问。
      从事只是笑,却不回答,半晌才道:“你我不过是人奴而已,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生死不由自己作主,听天由命,尽心奉上而已,多说多问都无益。”
      残阳又映红了天边的云彩,归鸦宿燕纷纷归巢。从事的话卫青听来答非所问,却是道理,便低了头,不再说话。
      阵阵归鸦的叫声,牵得人神魂散乱,做梦一般斑驳如天边镶了金晖的彤云。

      (三)

      是夜,夜凉如水,仰望苍穹,漫天勾着银边的彩云重重叠叠,掩映着云缝中筛漏出的一点澄明月色。那同样重檐叠幔的未央宫森森的矗立在这浩淼云海的夜幕下,高翘的飞檐仿佛上接天际,红灯、红烛、红幔帐渲染着少年天子新婚的喜气,淡淡的烟烛香气弥漫着些许暧昧,氤氲出九重宫阙千顶层门。鼓乐大概是喧天的吧,只是传到这宫墙之外的,就只剩些飘零的宫商,衬上各个公候府邸从人陪侍的牢骚碎语,公候王孙间的是是非非,帝王后宫的流言蜚语,对于十一二岁的孩子来说,除了让他听到了些太中大夫韩嫣的传言外,别无获益,反倒惹他心烦。
      卫青无聊的仰头看月亮,夜有些沉了,盛宴将散了吧……宫中不断有宦官出来传唤各府的从事,帝王家终于要送客了……卫青觉得有些饿了,出来一天,也没有人顾得上这宫门外的饮食,夜深了,肚子咕咕叫。快回去吧,回去他很想吃一碗清汤面,如果能有包子就更好了……一个时辰过去了,宫门外只剩了他平阳公主一家的车马,而他的女主人却如同常驻“娘家”一般,迟迟不见踪影……从事早就被宦官叫进宫门了,怎么还不出来呢?
      正想着,巨大的宫门缓缓的开启了,宦官提着红灯引着从事出来,“卫青——”。
      卫青忙走过去。
      “陛下上承天意,恪守仁孝,姑表联姻,顺天合卺,酒兴正酣,留平阳公主畅叙姐弟之情。漏深夜重,准平阳公主府车驾入宫门候公主鸾驾。”
      宦官唧唧喳喳的音调中,卫青听了个半懂半不懂。
      “卫青,还不速整车马进来。”从事吩咐道。
      卫青没有别的话,整顿了车马,进了着高墙沉御的禁宫门。第一次体会这九重宫阙的含义,一道宫门内竟仍然是高墙大门,未央宫的殿宇在高墙里更需仰视,深陷于九重之内。帝王大婚的良宵,这着红挂赤的未央宫似乎无法被红火与喜气感染,竟透着一阵阵肃穆的寒气,在这料峭春风的夜色里,让人不禁打几个冷颤……原来也只在沿着宫墙的一重班房里坐等……不过有宦官端上了很多精细点心,茶水和一壶酒……卫青的肚子又开始咕咕叫了。
      “这是皇上赏的。”从事忙拉着卫青跪谢皇恩。起来时,宦官已经出去了。
      卫青放松了很多。
      “你还没吃过这样的点心吧?快吃吧。”三年了,从事对他的态度越发的好转。
      “嗯”,卫青只应了一声。
      不过十一二岁的小孩子,肚子饿了还顾忌什么,卫青有些兴奋的坐在椅子上大吃起来,果然是香酥甘美,他那满是稚气的小脸上的表情终于丛无聊中露出了欢喜。
      “卫青,这可是陛下的喜酒,听说都是放了长生不老仙丹的,也要尝一尝。”从事自己说着就已经干了一杯。又倒满两杯,推过一杯来给卫青。
      卫青正有滋有味的喝茶吃点心,从事推过酒来,他却迟疑了一下,“我……没喝过酒。”
      “哦?‘上人见喜’的卫青竟然还没喝过酒,第一次喝酒就喝御酒,难道真是要非富即贵了?”从事常拿这些话开卫青的玩笑。
      卫青也不在意,只是笑着继续吃点心,甜酥的点心才对他的胃口。
      “喜酒不醉人,岂能不饮?喝一杯吧!”从事又把酒杯推近。
      卫青端起酒杯,看看那古铜色泛着油亮光泽的琼浆,抿嘴稍稍蘸了一点,“嗯?”他笑了,“甜的?”
      从事看着他的神情,眼神一阵恍惚。
      卫青感到他的注视,“怎么了?”
      “卫青,你比三年前更标致了些啊。”从事回过神,又喝了一杯酒。
      卫青不好意思了,一口喝了杯中酒。原来这酒略舔舔是甜的,真是一口喝下去,却也热辣辣的,辣得卫青咝咝吸气,忙喝茶水漱口,脸上马上见了红晕。
      “你是个厚道人吧。”
      “怎么说呢?”
      “厚道人喝酒脸红啊。”从事笑他的无知。
      “那不厚道的人呢?”
      “当然是越喝越白了,傻小子!”
      “刚才那个内侍说的什么‘酒兴正酣’,是什么意思啊?”卫青想起宫门外宦官的宣旨。
      “哎,那就是说陛下喝多了,拉着姐姐不让走呗……”
      卫青想起自己的姐姐,颇能会意的点头笑了,这么好吃的点心,姐姐还没有口福吃过呢……卫青刚想问从事,点心可不可以带回去,还没等开口,就听得外面一阵乱,两个宦官一起进来,“陛下送公主出来了,快迎驾,快!”
      从事在前面跑出去,又回头对卫青说,“快去带车马过来!”
      卫青被这种气氛弄得有些紧张,忙去带马。引着车马将到内宫门时,隔着宫墙听到一阵熟悉的大笑声,宫门口宫人内侍早跪了一地,卫青不懂宫中规矩,骑在青骢马上没有下来,那放肆地倚疯撒邪的笑声更牵引了他的思路,让他一时忘了和旁人一样下马伏跪。
      身为人奴,他的好奇心从没像此时这么大过,以至大到让他忘了此时身处何地,将见何人。他充满好奇的引着马靠近宫门,勇敢的凝神聚目,期待着那笑声的主人露出他的庐山真面目。
      一个身着大红锦袍的酒狂少年,歪斜着身子依靠在他锦衣华服的皇姐身上,全身几乎瘫软的踉跄出来,嘴里一刻不闲的放声说着谁也听不清的酒话,只能听清两个字——就是不断重复的“皇姐”。
      好奇心让卫青更加无畏的带马前走几步,骑在马上居高看得如此真切,那就是而今的天子!那是一张如此年轻的面庞,带着轻狂不羁的神情,健康的肌肤因沉醉而敷上一层均匀的酡红,他的眉长而且浓,眉关此时紧紧绞在一处,却在刚劲的嘴角勾出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他的鼻梁高挺且笔直,鼻尖上映着一点彤色的灯光;他的眼睛虚掩着,深深的陷在棱角分明的眉弓下,灯影里映出一点散碎的光,那面颊上星星点点又是什么?——他流泪了,他在哭啊……卫青心中一紧,手上不自觉的使了些力气,那马儿会错了意,突然嘶鸣了一声,划破了长夜。周围的空气都紧张得凝固了一般,那虚掩的眼睛忽然向着马嘶的方向睁开了,卫青愣在马上。
      那黑眸子是如此的凝重而充斥着霸道与威严,黑得像乌云遮了月亮的暗夜苍穹,却在灯火中闪着霹雳一般的光。那原本散碎的目光,与马上的小儿郎对上的时候,突然聚集在了一起,那瘫软的酒醉龙躯跃然挺直……
      那是一双让人醒酒的寒眸子,即使在这无边的暗夜中,即使在这高墙的囹圄内,即使在这恼人的鼓乐里,即使在他——刘彻想借着酒疯佯醉而永远躲过这虚伪的利益婚姻的一刻,他也在这双带着稚气的清冽寒眸子中突然有了几分清醒——是那春山春水间清凉的目光,是那轻捷幼稚尚待成长的身形,是那与幼稚身形形成巨大反差的高头大马……他早就认得了——那是他在山坡上狩猎未遂的脱兔,亦或是他将有意驯化的苍鹰,也或许是正如这漫天彩云后羞怯得未及洒落银晖的朗月……
      卫青眼睁睁的看着那乌光散碎的黑眸子在他的脸上聚了光,那光仿佛捏住了他的下颌,扭住了他的脖项,扳住了他的肩膀,不许他措动一下……
      凝固的空气中,荡漾着浓重的酒气。匍伏在地的宫人内侍,都惶恐的等待聆听“杀无赦”的上谕……平阳公主也无计可施的惶恐的看着他英俊神气的小骑奴,冲犯了这禁宫中“窥瞻龙颜,杀无赦”的禁令,更何况是高居马上的俯视。
      她的皇弟却忽然发出一阵令人振聋发聩的笑声,重新瘫倒在她的肩头,那深邃的黑眸子轻轻的眯起来,凝聚的目光倏而变回了散碎,她的皇弟歪斜的指过去,“你是什么人?”
      平阳公主刚要替卫青回话,还没张开口,刘彻分明挡了她的话,又问过去,“你是什么人!”
      卫青木木的回话:“骑奴卫青。”
      刘彻的笑声在宫墙间回荡,“朕观你目光如炬,贵不可言啊!哈哈哈!皇姐你看呢?!啊?皇姐家的骑奴都如此仪表非凡……眼看着,朕的未央宫里养的都是些什么七老八十的虚道腐儒……都是费……”
      平阳公主慌忙掩了他的口,“皇弟……”,刘彻不再言语,平阳岔开话题,“卫青,还不快跪谢皇恩!”平阳公主点醒发蒙的卫青下马。
      卫青一梦初醒,滚鞍下马,匍伏地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刘彻仍旧是笑,不置一言,浑浑噩噩又如先前酩酊大醉一样了……
      ……
      马挂銮铃声中,卫青仍心有余悸的一遍遍闪回在宫墙内的一幕中,夜风仿佛不再凉,空中的彩云因风吹散,朗月清辉,月光中,他忆起了那双清晰的黑眸子,和那张让人刻骨铭心的面庞……
      “卫青……”车幛内传来平阳公主的柔声,“你几时喝的酒?有如此胆色……”
      ……

      (四)

      是谁说汉帝宠阿娇,贮之黄金屋?是谁说她咳唾落九天,也要随风生珠玉?怎生得普天之下传得沸沸扬扬,他帝后之间已然是宠极爱还歇,妒深情却疏了呢……当真是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那君情与妾意不到两年就已经同床异梦,各自东西流了吗?
      平阳公主府的夏夜在一派笙歌中减退了些许暑热,荷风送来清香,竹露流滴轻响,弹拨名琴的美人,此时可得知音的眷赏……蝉翼一般的薄纱,掩不住脂玉一般的臂膀,柔顺如瀑的秀发衬着弹指即破的面庞,玉葱春笋般的指尖轻轻撩拨着琴弦,在凝神的注视中,戛然一声丝弦崩断,绵厚修长的富贵手,一只拢住她的香肩,一只托起她的下颌……好熟悉的眼睛,带着点点羞怯的波光,刘彻眯起眼睛,心仿佛融化在这清凉的波光中……
      ……
      红烛摇着上衣轩里悉悉索索暧昧的声音,烛光中他的女主人仿佛失聪了一般,安静的剥开香桔的艳皮,她早已不再是少女的芳龄,但绝不失为一位美貌的少妇……
      “卫青……”,平阳公主垂着眼皮说,“有五年了吗?”
      “嗯。”卫青只轻声应了一声,那暧昧的响动越来越大了,随未经人事,可这声音换了任何人,也要觉得尴尬。
      “抬眼回话。”
      卫青就知道不管什么场合,只要平阳公主问他话,总少不了这句提醒,“抬眼”而绝非“抬头”……他抿抿嘴唇,抬起眼帘,平阳公主在笑呢。五年了,她通常都是这样看着他莫名的笑,他本来早已习惯了这种柔和的微笑,但在这声响中,她的笑忽然让卫青面红耳赤,不得不违了她的指令,惶恐的垂下头去……
      “……卫青……你长高好多了呀……”她柔声说了一句,就脉脉的再不开口……
      卫青跪在烛光下,也没有回应……
      林间的蝉声,池中的蛙声不知趣的起劲儿的唱着……淹没了那漾人心神的声音……
      一声舒畅的轻嗽在屏风后响了一下,“皇姐家的丝弦,调得是高山流水凤求凰啊……”
      平阳笑着摇了摇头,“那皇弟你说,是落花有意随流水,还是流水无情淹落花呢?”
      屏风后响起放肆的笑声,“皇姐舍得吗?”
      “姐姐家的就是弟弟家的,说什么舍得舍不得。”卫青低头跪听这些莫名奇妙的对话,正听到这句忽然一个金橘打在他的头上,他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一下,平阳公主正意味深长的拿眼乜斜着他……另一个峨冠广袖的熟悉身影已晃到了红烛边,有些困乏的侧躺在衽席上,看到是他就突然曲起手臂支住脑袋……
      卫青长了记性,忙向上叩首,“陛下。”
      “……”,刘彻顿了一下,“卫青抬眼回话。”
      真不愧是一对亲姐弟,要求如此一致啊,卫青想了一下,只得抬起眼帘,对上那双深邃的黑眸子,今夜他一脸春色,没了大婚之夜的颓唐……
      真不愧是一对亲姐弟啊,刘彻一看那双寒眸子,就知道了方才的卫美人身出哪家,“你是哪个卫,哪个青啊?”刘彻笑着拾起那枚弹回他袖边的金橘。
      “是……”,卫青拘谨的回答,“是戍卫边防的‘卫’,青草的‘青’。”
      “哦,原来是青青子衿的‘青’啊……”刘彻眯起了黑眼睛,把那枚金橘含在嘴里,双手交叉脑后,平躺下去……好像寻思了好久,又像是睡去了,很久才悠悠的说,“姐姐家的就是弟弟家的,皇姐当真舍得吗……”
      平阳久久不搭腔……
      “哎……”刘彻忽然长叹一声。
      “皇弟,上林苑的树木,可识得?”
      “嗯?”刘彻有些不解的又侧过身,“识得。”
      “生于山脚,叶阔如掌,通直绮秀,秋雨知音,鸾凤栖之,是何树木?”
      “端午刚过,皇姐就想着上元节的灯谜了吗?”刘彻笑了,“当然是梧桐了。”
      “那皇弟可知,梧桐取材做什么?”
      刘彻迟疑了,他还真不知道这些树木能做什么,梧桐高大笔直,正像楼阁殿宇的梁柱啊,“是做梁椽的吧?”
      平阳呻笑一声,“卫青,你说呢?”
      “啊?”卫青一愣,让他说,他知道刘彻说的是错的,可是……
      “卫青,你说。”
      “……不”敢字还没说出来,刘彻就坐了起来,“卫青不愿意告诉朕?!”
      “不……”卫青只得说,“梧桐虽高大秀颀,但多中空,不可驾梁,木质疏松,多为刨花可除屋角潮湿,或为饮炊之柴……”
      刘彻点点头。
      平阳又问,“棱嶒山崖,栉比碣石,盘结而生,蔼蔼云端,经冬不殒,是何树木?”
      “是云松雾柏……”刘彻含糊的看着他的皇姐,良久正了神色,“卫青,你平身吧……”
      卫青半懂半不懂的谢了皇恩,站在一边。
      “那皇弟,你可知松柏取材合用?”
      刘彻抬眼看着一边的卫青,青山春水,策马扬鞭,驰骋莽原的幼小身影如今越发挺秀了,“卫青肯告诉朕吗?”
      “苍松翠柏,持节云中,千年成材。生而托梁架栋,起危阁以接天;死则黄肠缇腠,葬有功而殉地。劲骨当风,忠魂倚之,来去千年,万古不朽。”
      “卫青……抬眼回话……”
      那寒眸子中闪着他未曾体会的苍茫志气,引得他的双眼腾起一阵辛酸的雾气,荡起他心头压抑的波涛……
      那黑眸子里正翻滚着惊天的骇浪,仿佛要冲堤而出,吞噬了他的精魂一般……他垂下眼去,却禁不住莫名的泪珠顺着眼角滑下……
      ……灯影摇漾下,静默着三个身影……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刘彻神情黯然的轻轻的哼唱起来……
      “……只要皇弟,物尽其材,人尽其用,姐姐家的就是弟弟家的,永远是弟弟家的……”平阳的柔声打断了他的浅吟低唱。
      “皇姐不必多说,朕明白了……”,刘彻说得有些不舍,本想是夜就索他姐弟同到宫闱之中,可那儿郎筋骨里的胆色,眉宇间的神情,言语中的志气,还有那双动人心魄的寒眸子中,仿似定格的苍山莽荡,怎能抹煞他仅仅委身床笫,屈颜事上……他不是韩嫣,他的皇姐两个谜语,就想告诉他,卫青不是韩嫣,也不是他身边任何一个男宠,他不是……也许有一天,他会化作苍鹰,替他荡平他所想企及的全部河川……好在他还有同样拥有一双温润寒眸的姐姐可以长久的陪王伴驾,好在羽林的儿郎便如同他的体肤一般的切近,他可以随时检阅他的亲卫部队,他又有什么舍不得的呢……“卫子夫随侍进宫,封为美人……卫青……到羽林中去吧……”
      ……
      平阳公主的失落随着她的皇弟刘彻的御辇而远去了……那倚马射雁的剪影,如酸风刺痛她的眸子,这多年,她为弟弟送去了多少妖童媛女,而这一次,却如此的不同……夏夜里凄切的鸣蝉,聒噪的青蛙,让她落寞在这苦短的暑热之中,一夜无眠……

      (五)

      “嗖!”的一声响箭,马儿应声长嘶,黑影颓然倒地。
      “陛下真是神射!”韩嫣勒着枣红马贴住刘彻的白马,从衣袖里摸出手绢轻轻蘸去刘彻额角的汗水,“暑气大,有了猎获,就到那水边柳茵下歇歇吧……”
      刘彻推开他的手,看到他艳冶的笑靥,“……王孙,你捣鬼吧……”
      “我能捣什么鬼?”他是刘彻面前唯一口称“我”的臣子。
      “是野马吗?!上林苑何时来的野马?”刘彻一手在额前挡住骄阳,长高身子往前看。
      “没笼头的不是‘野马’是什么?”韩嫣冷笑一声。
      “哼”,刘彻也冷笑了一声,“你少夹枪带棒的,朕什么都知道……”,刘彻勒着缰绳,把马拨远些,冲后面一扬鞭,“张骞呢?”
      “臣在。”张骞从后面引马上来。
      “你看呢?”刘彻并不看他。
      “臣看……”张骞撇了一眼韩嫣,“臣看养马比君子……”
      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突然划过刘彻的视线,使他下意识的扬手止住了张骞的回话。接着传来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刘彻已经催马向前,韩嫣跟上他,“怎么样?是‘野马’来了吧?”
      刘彻仍然往前走,马蹄将要抵住那人的脊梁了……却干扰不了他的恫哭……
      “大汉朝没希望了……”卫青脊梁剧烈的颤抖着,双臂紧紧搂住青骢马的脖子,那昂然的脖项此时变得这样的僵硬……
      “你说什么?!”刘彻的声音变得阴霾……
      “大汉朝没希望了!!没希望了,没希望了!!”他昏了头脑,放肆的吼着。刘彻的白马有些受惊的踱着四蹄。
      韩嫣流波的美目畅快的合上,红润的口角弯起笑纹……
      他分明看到刘彻肩膀的战栗,握紧铁鞭的手上青筋绽出,但他没想到那鞭子忽地扬上了天,带着一双吃人噬血的目光,冲着他的人马劈头盖脸的打下来,“滚!!给朕滚!!滚!!!!”韩嫣的枣红马一下惊了,扬起四蹄把他掀下去,脱缰疯跑出去。锦衣丽服委堕棘草,刘彻的鞭子没了心性的胡乱落下来,后面的张骞要上来劝,刘彻发狠的瞪了他一眼,春驼忙拉住张骞的辔头,叫几个小内监迎着鞭子把韩嫣拖出来……
      “你打死我!打死我倒落得干净!!”韩嫣也疯了的在小内监中挣扎!
      刘彻的脑子轰得一声仿佛要炸开了,黑眸子瞪得要缯出血来,“滚!!都给朕滚!!都滚!!!”他狼一样的调过头去,看到那戳了他帝王痛处的身形,冲着那黯熟的脊梁狠狠的落下鞭子!“你敢跟朕这么说话!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鞭子响亮如裂帛,在那脊背的衣服上削出一道道血洇洇的破绽!
      卫青也疯了,猛地扬起脸来,“啪”的一声脆响,鞭稍重重地掠过他的脸颊,鲜血一下渗出来,混上他满脸的泪水和汗水。
      刘彻的手僵在半空,那一贯温和的寒眸子,真的湛出了寒光……
      “是——!!”卫青真的疯了,挣起来,跪直身子,挂着稚气的脸从未有过的无畏的迎上那黑眸子,“大汉朝没希望了!匈奴人爱他们的战马,水草荒芜的时候,最好的粮食都用来喂马,然后跨马驰骋疆场,抢掠我们边郡的粮食!而我们汉人呢,他们不爱自己的战马,他们根本不知道战马是做什么的,除了鞭笞拉磨就是猎获取乐,再么就是沦为向人炫耀的玩物!!失了关隘,也不知怎么夺回来,送个女人去和亲……还有什么希望……”吼完了,他全没了力气,伏在青鬃马的尸体上大哭起来。那是他唯一的战友,早知它今日落得如此下场,当初何必逞能降服它,不如任它消遥,“今日之祸,岂不是我卫青误你一生!!!”
      刘彻仿佛经了一个霹雳,手上的鞭子落在了地上,通体冷汗沾粘……
      今天都疯了……张骞立马一旁,不知该做些什么。一旁的柳茵下,韩嫣跪在溪旁哭得花容失色……春驼也慌了手脚,只好战战兢兢的要摸过去劝刘彻。
      不用劝了,刘彻自己拨马跑过来,一直闯到溪水里,水花渐湿他墨黑的纱衣……“啊!!!!”他抓狂的怒吼着,翻下马来,在水中乱踢乱打,通身湿透……直到一点气力也没有的瘫在溪水里……
      春驼忙过来扶他,“陛下,炎天暑热,冲犯肝火,溪水甚凉,要作病的……哎,快扶陛下到帐中歇息。”
      ……
      七月流火的季节里,刘彻中暑了,从小到大,他的体格是所有皇族中最好的,他从没生过病,从来都是生龙活虎的,可这次他回到帐中就把中午吃进去的金莼玉粒全倒了出来,所有人都吓傻了。他迷迷糊糊的觉得自己下了无数的上谕,他不要回宫,不要太医,不准通报他的皇祖母、母后、皇后、皇姑母、皇姐……他谁也不要,他要卫青领兵去接回他的南宫皇姐,骑着他的白马去……他还要过了榆林的那片土地,也许要得更远……但他分不清哪句说出了口……周围似乎是蹈火炼狱,从里到外的烧灼着他……不知过了多久,好像下了一场疾雨,那火熄了,是清凉的水……澄澈见底,晶亮亮的一双寒眸子……
      “陛下,您醒了吗?”春陀发现羽林的军中医官,好像比宫中的太医更善于对付这时令杂症……
      “嗯……”刘彻长出了一口气,抬眼环顾四周,还是军帐。他又闭上了眼睛,是韩嫣有意而为之的,他心里明镜一样。韩嫣啊,你想做第二个妒深情却疏的人了吗?他摇了摇头,韩嫣的野心不过是嫉妒而已,而自己想来,也从没做什么显示自己对卫青的心仪啊……韩王孙的心真是比女人还敏感呐……不想让宝贝被打碎,就要先盖紧匣子……
      “韩嫣呢?”刘彻抬了眼皮。
      “……”韩嫣就在帐中呢,“在这里……”
      “打到哪里了?”他欠了欠身。
      韩嫣一下哭倒在他怀里。他知道了自己的位置,自从刘彻那晚从平阳公主府回来,他就感觉到了什么……此刻就该算是君恩无限了吧……
      “算了。”刘彻由他在怀里哭,只仰躺着拍拍他的肩,“……王孙,朕可曾冷落了你吗?”
      “恩宠有嘉……”
      “却又来,那你闹什么……让朕心烦……”刘彻的声音有些迷糊。
      韩嫣给他轻轻摇着扇子,年轻帝王刚才的呓语中,分明有两个字是“卫青”。而自己从伴读到与上居卧这多年,刘彻可曾有一次梦中叫他,可曾有一次留他缱绻到天明?还不都是夜半蹑履,回到自己的居室独自到天亮呢……是,刘彻的心事他了解得远不如刘彻的身体详细……但这后宫雨露,他算是节外生枝的占了不少了……
      “回去歇了吧……”刘彻摆摆手,再不言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汉武/刘卫/霍卫•黑眸子、寒眸子、火眸子】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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