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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那一年,纯阳山上落了一场百年难遇的大雪。
      听从山下回来的师弟们说,山下发生战乱,到处都是尸体。我听着害怕,便把本来准备下山的念头打消了。
      后来有一日我正扫着三清观门前的雪呢,忽地瞧见大师兄白衣飘飘,远远而来。
      我“啊”了一声,还以为大师兄是看穿了我准备过会去他被窝里放一堆雪的想法了,可没想到他却只是走到我面前丢了一句“师父在后山等你”后便匆忙下山了,连让我问一句“师兄,你要去哪”的机会都没给我。
      我就奇怪了,平日里做什么事都慢吞吞的大师兄,今个儿是怎么了?
      揣着一肚子的疑问,我朝着后山走去。路上我掰着手指头准备算算与大师兄认识多久了,可转念一想,我却发现我根本想不起自己到底是何时遇见大师兄的了。所以师父总说,素卿啊,你什么时候能长点儿记性呢?
      在鹅毛大雪扑面而来,呼啦啦的风差点把我直接挂到山脚下的情况下,我卯足了力气才爬上空雾山。眼看师父随风而摆的衣袖就在眼前了,我刚想喘个气,没想到竟是看见师父翻转衣袖,伴随着一阵风雪,一道掌风袭上了我的胸口。
      我打着滚,携着风,卷着雪义无反顾地直到撞墙一棵大松树才停了下来。
      呸,呸!还没等我把嘴里的雪吐干净,抬头便瞧见师父捋着被我烧了一半的雪白胡子站在了我的面前。
      “素卿啊,你在纯阳都呆了十余年了,可这武功却和没学一样!”师父这话说的实在,我每日除了插科打诨外便是被师父罚去三清观前扫地,练功这种又费神又费体力的事情实在不是我的强项。
      “师父,我虽然武功不佳,可是这扫地的本事你是绝对不会在纯阳里找到一个比我更厉害的人了。”揉着胸,我皱着眉毛格外认真道。
      “你……”师父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盯着我看了半天后才无奈道,“算了,你大师兄执意下了山,整个纯阳宫里也没有人愿意陪你练功了。如今,我要入观十年,你便好好研习易经之术,看看……”师父顿了顿,脸上掠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只能看天命了。”
      我不太懂师父话里的意思,只是师父让我学易经,于是,我从一个武功废柴走上了仙姑的道路。
      师父说,在他入观十年里,他要我好好听几位师兄的话,莫要把三清观给拆了。
      于是我谨记师父教诲,在研究易经的时候把大师兄那间空了许久的书房给烧了。
      偏巧不巧的,那天大师兄回来了。
      当大师兄赶到事发地点的时候,我深深觉得用他的寒冰脸就直接可以把大火给扑灭了,可是我不敢说,特别是在大师兄瞪了我一眼后,我连腹诽都不敢了。

      “呵,这是哪个不要命的,竟然要火烧纯阳?”
      这是哪个不要命的,竟然敢如此污蔑我!
      寻着声音找过去,我这才发现大师兄身后竟然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那一脸的轻浮笑容实在是很欠揍,可是……他身披盔甲在大火旁竟像一轮红日一般,嵌在了纯阳雪白的风景里。
      我不过是多瞧了他两眼罢了,他就立刻注意到了我。眼看他渐渐走来,我本还内心小兔乱撞,扭着头想要羞涩一次,可谁曾想他竟是手握长枪,插腰大笑,“小道姑,你这灰头土脸的是打那个煤洞回来?”
      这小子胆大包天地嘲笑自己也就罢了,竟然还动手动脚地要来摸我脸!他也不想想我是纯阳观千百年来收的唯一一位入室女弟子,叱咤数十年来,从未遇到过对手的——苏素卿!
      “啊!”下一刻,响亮的哀嚎便吸引了那些正在抢救火势的师弟师妹们,我得意扬扬抖着眉毛看着对面的人。
      敢欺负我?我咬死你!
      咬着那根还带着些桂花糕香味的手指,哈喇子留了满地,我那本就残存不多的淑女形象就这样被自己毁了个彻彻底底。可谁在乎那没用的东西呢!紧合后槽牙,欣赏他痛苦的表情才是最重要的。
      “素卿,放……”大师兄犹豫了一下,才及不情愿地挤出两个字来,“放嘴!”
      若不是看在大师兄的份上,我才不会这么容易就放过他!
      凭借着身后的火光,我分明看见了他那骨节分明的手指上留下了一个清晰分明的齿印。我本以为他会暴跳如雷,结果他却像没事一般走到了我的面前,直勾勾地看着我,看得我再一次内心小鹿乱撞。
      “小道姑这是多久没吃肉了,凶残成这样。”他边说边将我的道袍袖子拽了过去,擦了擦那根满是我口水的手指。
      混蛋!这是我刚洗干净的道袍!
      在我与这不要脸的混蛋争夺我那可怜的道袍袖的时候,大师兄在我背后悠悠地丢了一句,“去大殿静思三日,不得休息!”之后,便脚步轻盈地走远了,那仙风道骨的背影让我甚至以为见到了师父年轻时的样子。远远的,只见他将衣袖一掸,负手沉声道,“子君,我们去厢房聊。”
      于是,我终于知道那个不要脸的混蛋名为韩子君。
      听师弟说,这个韩子君是大师兄从洛阳请来的贵客。大师兄为他准备了最好的饭菜,然后被我偷偷吃了。本来准备放在大师兄被窝里的雪堆,然后被我一不小心放到了他的床上。师弟为他泡的上好的碧螺春,然后被我放了一大堆的盐巴。我想着法子地算计他,可每一次他都只是嘻嘻哈哈地把我损一顿,然后静心等待着大师兄罚我去跪大殿。
      小师弟跟我说,那是他见我被罚得最频密的一段日子了,在大师兄回纯阳后的短短月余间,大殿上的垫子都被我跪烂了三个。
      “小道姑,又被罚了吧。”那个可恶的家伙,这时候竟然没有和大师兄在书房聊天,反而有空到大殿上来溜达。他蹲下身来,幸灾乐祸道,“你怎么那么笨呢?”
      我看着他,一身素袍,发髻散下,柔软的长发用白玉长簪松松的扣着,竟有着些许书生的样子。“你的铠甲到底放哪了?”也不知怎么了,自那夜我见过他身着盔甲的身姿后,我便久久难以忘怀,而那高俊的身影更是无数次出现梦境之中。只可惜,那夜以后他便再也没有穿过那身铠甲,无论我如何威逼利诱,他都不愿再穿一次。
      “你猜。”每次他都这么说,一点新意都没有,不过这一次他倒是多了半句话,“猜出来了,我就把铠甲送你。”
      “这有什么难的!”我看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心里扑通扑通的,不知道是因为打赌的兴奋还是因为别的。
      自打有了那个赌约,我和韩子君的关系竟是缓和了许多,我俩甚至还一起和大师兄一起去冰池垂钓并且没有闹出矛盾。不知从何时起,我竟然期盼起与他说话,期盼他再多看我一眼。
      再后来,我坐在山涧中的石块上看着冰雪融化后的雪水涓涓流淌下来,韩子君默不作声地坐在我身后,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我们就这么坐了一下午,直到小师弟唤我们用饭的时候,他笑着站了起来然后把手里的东西放到了我的手上,他说,“明日我就要回洛阳了。”他揉乱了我本就不太通顺的头发,“素卿啊,来洛阳吧,我请你吃肉。”
      我看着手里那个小木人,等我终于看出来那个小木人的模样是我自己的时候,韩子君已经走了。
      不仅他自己走了,他甚至还拐带走了我可敬可爱的大师兄,而大师兄这回仅仅留了三个字给我——莫拆观!
      我看着手里的小木人,心里不是个滋味。直到韩子君走我都没有找到那副铠甲,这可这是太遗憾了。

      听从了大师兄的话,我仅仅只是炸了两次三清观,淹了四次厢房,还有再一次烧了大师兄的书房,此外的时间我都安分守己,在小师弟小师妹极为诧异的目光下认真钻研易经占卜之术。于是,在我十八岁诞辰的日子里,我在众人的欢呼和掌声之下,背起了行囊。
      我说,我是去找大师兄的。
      小师弟说,师姐,你要好好找仔细了,不着急。
      我本来是找不到大师兄的,若非我迷路到了长安遇到了正出差在外的韩子君,我估计我会一辈子漂泊在外,甚至很有可能会被人贩卖到很遥远的地方。
      那一天我在长安的街道旁正襟危坐,看着面前的手掌滔滔不绝地说着,结果却是遇上天策军前来来管制,不仅收了摊子,而且还要交罚款!
      我紧攥着那一两银子哀嚎着,若非考虑到他们身上的铠甲比较坚硬,不然我早冲上去咬他们了。
      正当我准备视死如归冲上去抱住其中一个人的大腿时,身后竟是传来了甚是熟悉的声音。
      “小道姑,你终于下山来了。”
      我扭头看去,只一眼便在人群里找到了那抹素衣翩然的身影。他就站在人群之中不远也不近的地方,墨发飘飘,一如当年的打扮。只是那面庞上却是少了当年的温和儒雅,反是多了些肃杀之气。我看着他,心跳得飞快,一时之间竟是有许多话萦绕在了舌尖,“我……”可话还没说出口,我忽觉手中那枚银子被人抢了过去,顿时怒火中烧,大喝道,“韩子君,还不来帮忙!”
      韩子君并没有如我所想的那样冲上来为我大打一架,他只是摇着纸扇缓步上前使了个眼色罢了,那些争着要来跟我抢银子的天策军便都松开了手,退到了两旁。
      “素卿。”他站在我的面前,比我记忆中的还要高出许多。我仰着头看他,那一双暗如夜色的眼就好像有魔力一般让人沉沦不能自已。正当我沉浸其中时,他忽然勾着唇角,温柔笑道,“你真的成了小神婆。”
      我就不懂了,韩子君为什么总能说出一些很扫兴或者让人火冒三丈的话来。我二话不说,立即收回了花痴般的目光。然而就当我蹲在地上捡着那些我用来谋生的家伙时,韩子君突然握住了我的手,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没想到握起来竟格外的柔软舒服。
      我抬头看他,他说,“我带你去吃肉。”
      “可是东西——”那可是我用十文钱买的二手货。
      “等会买新的。”在韩子君的这样的承诺下我毫不犹豫地就跟他跑了一条街冲进了酒楼,然后点了满满一桌子的菜。
      我狼吞虎咽一番,好好犒劳了一下被我摧残了多日的五脏庙。当我舔着嘴唇抬起头的时候,却是看见那双好看的眸子正看着自己。
      反正也不在乎什么形象问题了,我张着已经被一堆鱼肉塞满的嘴,“韩子君,我大师兄呢?”
      也不知这韩子君是怎么了,他那明媚的双眸突然眯了起来,在我还来不及挤兑他的时候,说道,“素卿,五年不见,你的小身板怎么一点都没变呢。”
      说完这话,韩子君还抖了抖眉毛,而我则是被刚吃的鸡腿肉给咽住,差一点就把我的小命给葬送了。

      跟着韩子君回洛阳的一路上,他往我肚里塞了大概有一个农场的肉,直到最后我看见肉都会想吐。可当我问他为什么顿顿都给我吃肉的时候,他格外郑重地说,“我怕你咬我。”
      韩子君就是这么一个小气鬼,猴年马月的事了竟还拿出来说。

      天下人都知道,洛阳天策府的负责人名为韩子君,在乱世接手了天策府,在背负众望的情况下为主平定了江山,而韩子君的身边总有一个冷若冰霜的人,而那个人自然是我最最崇拜的大师兄了。
      师父总说,大师兄是他最得意的门生。所以,韩子君厚颜无耻地把他诱拐了。
      临走前,韩子君跟我说,我们去拯救天下了。
      可是天下是什么呢?以前我以为天下就只有三清观那么大,可是后来我到了空雾山,便觉得天下就纯阳那么大……可我知道,在韩子君和大师兄的心里,天下是比纯阳大得多的地方。
      这么多年过去,再见大师兄,他还是一副仙风道骨,生人莫近的样子,只是在他那翻飞的墨发之中,我竟是看见了几丝白发。
      我红着眼眶,刚张嘴想要表达一下我对大师兄的思念之情时,却听到他冷冷道,“你怎么下山了?”
      “我……我把易经看完了,也算完成了学业,所以就下山了”
      “看完了?”大师兄听完我的话,也不问我下山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是摸着腰间配剑,眉眼出奇柔和地问道,“那到底记了多少?”
      我从来没有见过大师兄如此温柔的样子,所以不免多看了几眼,而这时候就听见韩子君在旁边嚷嚷道,“小神婆快来给我算算,我来看看你算得准不准!”
      指尖划过面前的温热掌心,我故作深沉地问,“不知先生要问什么?”
      “姻缘。”
      我虽自命神算子,可是我在纯阳宫里研习易经占卜时,每每看到姻缘的篇章时,总会无缘无故地发生意外,比如当初失手烧了大师兄的书房。所以到最后我就放弃了,对于姻缘的测算,我着实有心无力。
      可即便如此,我也不能在大师兄面前表现出我的无知,于是我清咳了一声,“先生这姻缘啊……啧啧,我看悬,估计就只能打一辈子光棍了。”
      “你个神棍。”韩子君冷哼一声后便收回了手,而在他旁边的大师兄反倒笑了起来,那一抹笑就好像栖息雪山之巅的雪莲在一瞬间绽放一般,如梦似幻,美不胜收。
      “切,那我也能算。”在我还在出神的时候,韩子君一把抓过了我的手,认真看了几眼,然后面色沉痛道,“姑娘这上好的姻缘里还缺了些东西。”
      “缺了什么?”
      韩子君说,缺了我啊!
      韩子君的话并没有让我觉的惊讶,只是他一脸的认真却着实让我吓了一跳。于是我就茫茫然地被他抓起了手,听见他清楚地说道,“素卿,让我娶你吧。”
      那一刻,我觉得头顶有一颗雷炸了开来,惊天动地!
      可还没等我清醒过来,韩子君便因有毒人袭城而拉着大师兄跑了。等我那不太好用的脑子终于可以运转的时候,我这才发现掌中多了一个小木人。
      这一次,我一眼就看出来这个小木人是我的样子。

      后来,韩子君被大师兄扶了回来。
      大师兄说,韩子君为了救他而被毒人所伤中了剧毒。
      下一刻,我一手窝着那小木人,一手从包袱里掏出了那株曾经被师父供奉在大殿上的天山雪莲,“大师兄,这个有用么?”
      虽然我救了韩子君的命,可还是被大师兄训了许久。末了,大师兄摸了摸我的头,就好像多年前一样,纯阳山上,大师兄告诉我要好好学法术,以后跟他下上去拯救苍生。只是不同的是,这次大师兄说的却是,“素卿,你打算何时回去?”
      我没说话,于是大师兄便会意地点了点头,“那以后就留在天策府吧。”
      过了几天,韩子君身体好了以后便经常往我这里跑,日日夜夜都赖在我那里,最后大师兄都看不过去了,便说他,哪有人总往未出阁的姑娘屋里跑的。
      韩子君趴在窗口,无辜地眨了眨眼,“为了报答素卿的救命之恩,我决定要以身相许!”
      从此,大师兄像受了刺激一般再也没来找过我,更别提来帮我把韩子君给提回去了。
      到最后,天策府里的人都知道了这事,于是我的屋子外面又多了一群人,那便是看戏的。
      眼看天天窝在屋里也不是办法,既然看戏的人这么多,我便在院子里支了个算卦看相的摊子,家庭前程除了姻缘什么都算。
      没想到,生意还不错。
      而韩子君在没事的时候,便拿个板凳坐在我的旁边另起了一个摊子,说是只算姻缘。于是那群天策军就在旁边起哄,而我只是笑笑,然后一脚踢飞了他屁股下面的凳子。
      日子浑浑噩噩地就过去了,天变得越发的热起来,热的我抓心挠肝,于是韩子君便找人拿了一堆冰块来为我降温。而我每日都是无精打采的,若有一日心情好了,便捣鼓着在韩子君的书房里摆些风水阵。
      韩子君问我,那些东西有什么用。
      我说,招桃花的。
      于是他就凑过来说我是骗人的神婆,因为这些东西连他旁边最近的那朵桃花都招不过去。
      后来,大师兄和韩子君一日比一日忙,我好些日子没见韩子君来见我,于是我便端着热汤去寻他们。结果刚一推开门就见到韩子君生气的模样,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生气的样子。看着他,我后退着出了门,安静地把门关了起来,然后静静地等着他来开门。
      我不知道,他们到底为了什么而起了争执。我只是听见大师兄怒喝了一声,“这天下早已不是当初的天下了。”
      我不想看见韩子君生气的样子,我更不想看见他和大师兄不合,所以我默默回屋关上了门,谁都不见。
      直到一个闷热到根本没有办法入睡的晚上,他提着两壶酒敲响了我的房门。
      这一次,还没等他开口我就打开了门让他进了屋。
      “小神婆,今天怎么这么乖啊?”他进得屋来,看着凌乱不堪的屋子,无奈地连连摇头。
      “我都说了我是神算子!”我为他倒了一杯酒,“不过看在你和大师兄要出远门的份上就原谅你好了。”
      这次他好脾气的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将酒杯举到了他的面前。
      我看着他沉默的样子,笑道,“韩子君,你怎么跟个婆娘似的。”
      然后他就笑了,接过酒杯一口就喝了个干净,“我是舍不得你。”
      “那你别去啊。”我维持着脸上的笑,接着给他倒了一杯酒。
      韩子君沉默了许久,“素卿。”他轻柔地唤了我的名字,而那一刻,我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敲击了心房。“素卿,等我回来。”他握住了我的手,目光灼灼。
      他就好像当年一样,在我的手里留下了一个小木人,然后拉着大师兄走了。
      我说,韩子君,等你和大师兄一起回来后,我就嫁你。

      他们去了长安,去面见这天下之主,偌大的天策府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去了。
      我抱着大冰块,嘴里吃着肉,心里突然想起了大师兄,想起那日他在洛阳城门前与我重逢时的模样,想起那日夕阳之下,大师兄将佩戴了多年的佩剑铁剑交到我手里的模样。
      捧着大师兄的配剑,我坐在天策府大殿的屋顶上看了好些天的日出,直到某一日我收到了纯阳来的信,说是师父决定提前出观了。我想了想,还是提笔写了一封回信。

      韩子君回来的时候,我正在算卦,卦钱散落在桌上,而我抬起头的时候便瞧见他站在门前,身影颀长,一身铠甲折射着夕阳的余晖,金光灿灿。
      “你回来了。”把卦钱收了起来,我起身走到了他的面前。看着他形容憔悴,不禁有些心疼地伸手摸了摸他长了些许胡渣的面夹。“你回来晚了。”
      “我已经尽力赶回来了。”他用双手握住了我的手,眸子里满是血丝,似乎许久未有休息好了。“素卿——”
      “韩子君,你吃饭了么?”我抿着唇,维持着当初的笑容。见他摇头,我拉着他便朝外走去,“走,我们去吃饭吧。”可是这时,韩子君却拦住了我。
      我看着自己的脚尖,喉头发干,而韩子君就在我身后唤我,“素卿。”
      “恩。”我咬着牙,看着自己的脚尖在地上画了个圈。
      “我喜欢你。”他又说。
      “恩。”感觉到韩子君的手突然握紧,我皱着眉,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回答他。
      “素卿——”
      “韩子君。”我蓦地仰头,看着他苦笑道,“师父提前出观了,我明日就需赶回纯阳。”
      他愣了许久,我看着他,我等着他,我以为他会挽留我,可是他没有。他只是松开了手,露出了一个我所见之中最难看的笑容,“小神婆,那你为我占上最后一卦吧。”
      我笑着从怀里把那几枚卦钱塞到了他的手里,“韩子君,你仕途平坦,一生平安,此后亦无病无灾。”末了,我笑道,“必会娶得良妻,家庭和睦。”
      “苏素卿。”他的声音如此温柔,我以为他会说下去,可是他却沉默地转身走了,背影萧索,而那身在我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铠甲竟也变的暗淡无光。
      那夜,韩子君让人把那身盔甲送到了我的手里,我看着盔甲,又看着旁边的剑,就那样在桌前坐了一夜。

      回纯阳的路上,各种传闻纷至沓来。我看着手中的三个小木人,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了一场。
      纯阳弟子通敌卖国,天策将军大义灭亲。
      到头来,我终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师兄死了。
      那年师父入观之前曾算过一卦,卦象并非好坏优异,而是明明白白的死卦!亦是因为这样,师父才匆匆把我找了过去。
      师父说,在劫难逃,只求结果不要太过凄凉。
      那时候我没懂师父说的话,直到某日,我为大师兄占了一卦……

      “大师兄,这天下的事我们不管了好不好?”我站在洛阳城的城墙之上,寒风列列,拽着大师兄的道袍恳求。可是当我看到大师兄的目光时,却是知道他不会同我走了。
      当初在纯阳的时候,大师兄常说等我长大了要和我一同去拯救苍生。可是还没等我搞清楚苍生为何物时,大师兄就已经下了山。
      师父本不同意,说大师兄心太大,终有一日这天下会容不下他,可大师兄不听。
      他说,如今国家动荡,我又怎可置之不顾。
      那时候我扫着三清观前的雪,看着师父吹胡子瞪眼的样子,脑中一一团浆糊。可是我清晰地记得,那时候大师兄眼底的坚决,就好像眼前的那样。
      “素卿,我不回去。”大师兄目光柔和地看着我,“我若回去了,你就不能呆在天策府了。”
      我私心想,若是我把大师兄看住了,说不定就能让他逃过一劫。
      可是当大师兄把配剑给我时,我便知道要出事了。
      “素卿,若我回不来,便把这个给师父,并告诉师父说徒儿不肖,不能尽孝了。”他的眼中一片平静,而我看着他,一时竟是接不上话。
      “能有你在身边陪了这么久,甚好。”大师兄眉眼弯弯地为我把碎发挽到耳后,在我的眼中留下了一抹惊为天人的笑容。
      “不去不行么?”
      “素卿,身为人臣,由不得选。”大师兄说,“我不去,你可忍心看子君被问罪?”
      等大师兄和韩子君走后,我便为他们又算了一卦。
      师父说,在劫难逃,我不信。在书房为他们布了好几个阵,试图让他们二人避过此劫,可是……
      看着桌上的死卦,我不小心推翻了手边的茶壶,看着茶水浸湿了韩子君留下来的小木人时,只是苦笑了一声。
      皇上听信谗言,认为大师兄与外族人勾结意图叛国。韩子君虽力保,却终难敌朝中文臣,只得奉命将大师兄押解去长安。
      而终究,如大师兄所说的,他再没能回来。

      我回到纯阳两年,碌碌无为,每日只是游荡。突然有一日,有人自洛阳带了包裹给我。我眯着惺忪睡眼将包裹打了开来,里面只有一封信还有一个盒子。
      盒子很是熟悉,那便是我装那三个小木人的檀木盒子。只是我在离开天策府时,便将这盒子留在了天策,如今却是又被送了回来。
      打开了信,看着那句“多年不见,卿可安好”时,我蓦地红了眼眶。
      韩子君的信很长,长得我从下午一直看到了晚上。低头看着被散落满地的信纸,我摸索着拿过了已经闲置已久的卦钱,心神恍惚地算了一卦。
      韩子君说,当年天下大乱时他遇到了大师兄,尔后他们一同征战,心念天下。再后来,天下太平,但皇帝昏庸,朝廷之中更是奸臣当道。
      “素卿,你曾问我镇守大唐,是为主还是为天下。如今我可告诉你,我是为了天下。”
      当小师弟跌跌撞撞地冲进来时,我正蹲着身子在把地上的信捡起来。
      “师姐,听说韩将军已经被处斩了!”听到这话,我一失神便又将手中的信纸散落了一地。
      韩子君说,看着天下民不聊生,他与大师兄不甘如此,便欲铲除朝中贼子,奈何贼人控制了整个朝局,他二人终难敌其势,加之皇帝昏庸,他们便商议着……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一次,注定了结局。
      在朝堂之上,韩子君亲手将剑刺进了大师兄的胸膛。
      他们以为,这样就可以取得那些人的信任,从而能够暗中彻查,一举除去朝中奸臣。可是……
      这一切,从一开始便是一个死卦。
      所以,韩子君也死了。

      看着那漫漫大雪,我竟是又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肆意火光之下,身披铠甲,手握长枪的他就好像一轮红日般嵌在了纯阳雪白的风景里。
      少年的笑容那样迷人,我分明是动了心,可还假装出顽劣的样子去激怒他。
      苏素卿,你的姻缘里缺了我啊!在洛阳繁华的街头,少年认真地说道,让我娶你吧。
      我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眸,想要回答,可答案却堵在了喉头,上下不得。而我知道,我这一辈子是再也忘不掉眼前这个人了。
      在那个仲夏的夜里,我端着酒杯问韩子君,“你手握长枪,镇守大唐,是为主?还是为天下?”
      韩子君没答我,于是我笑道,“韩子君,等你和大师兄一起回来,我就嫁你。”
      听到了这话,韩子君痴痴笑着伸手用他的掌心覆盖住了我的手。夏日晚风,卷着淡淡的清香扑面而来。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后来,他便醉了,趴在桌上不断呢喃着,“素卿,我是舍不得你。”
      韩子君,我又怎曾舍得?

      看着掌中已然被揉烂了的信纸,韩子君的字迹清晰深刻。
      韩子君说,你这个骗人的神婆,说我以后必会娶得良妻,家庭和睦,可是那人却是离我而去了,所以我又哪里来的妻,哪里来的和睦?
      眼泪模糊了视线最后大颗大颗地落在了纸上,晕染开了所有的字。
      师父说,“素卿啊,好好跟师父呆在纯阳里学武吧,师父已经没了一个徒弟了,可不想再没有一个。“
      我抹开了眼泪,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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