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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玉藻前之宠 ...

  •   厚实的积雪如白色羽绒被般覆盖大地,冬日的树枝枯黑嶙峋,放眼望去在一片平坦的雪地中显得尤为突兀。
      “两位公子,请小心些!”一个看起来年近三十,仆人模样打扮的壮实男子在后面紧张地提醒道。
      两个五六岁大小的男孩在雪地里向前跑着、嬉笑打闹着,根本顾不上后面侍从的警告。他们衣着华贵,分别穿着暗金与宝蓝的上等锦袍,衣服上面的花纹繁密精美,一看便知出自大户门家。他们俩出来时就被各自的乳母包裹得厚厚实实的,虽然嘴间不断呵出白气,但并不觉得寒冷。
      玩闹间忽然暗金色锦袍的小男孩停了下来,他转头看向右方,似乎发现了什么东西。
      他身后的小男孩也跟着停了下来,拿童稚的声音好奇地问:“大哥,怎么了?”
      得以两人停歇的间隙,后面的仆人郑召总算追了上来。暗金锦袍的小男孩指着那边说:“詹吾,那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郑召一步走到两人前面,并从背后拿出弓箭,一副保护的姿态。三个人亦步亦趋地往前搜索,越走越近时发现的确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着。两个小男孩攥紧拳头,跟在郑召后面,并不害怕,只是觉得刺激和好玩。
      那个蠕动着的东西一直没有发动什么攻击,等到郑召来到跟前,才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只被猎人的捕兽夹夹住的小狐狸!这小东西一直在挣扎,时而会仰天发出细微的呼叫声,他们在远处看便只能隐隐看到蠕动着的影子。
      而且这只狐狸通体纯白,正是难得的白狐,若不注意,便与这雪色融为一体,很难发现。
      “原来是只小白狐!”那名叫詹吾的小男孩兴奋地说。
      “真可怜。它似乎才几个月大呢。”那名被唤作大哥的小男孩走近小白狐,小白狐警惕地将身体扭在一侧,怯生生的。
      “大公子,请小心一些!虽然它的爪子被夹住了,不过它还是会咬人的。”
      小男孩并不畏惧,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爱抚小白狐两只竖耳间的毛发,一边对郑召说:“阿召,你看它的前爪都被夹子给夹出血了,一定很疼,我们想办法把夹子给它打开吧。”
      这时詹吾也围过来,蹲在大哥旁边,用小手一同抚摸那只小白狐,它的皮毛月华无暇,摸起来柔滑无比。
      小白狐也许感受到这两个小男孩对它没有恶意,便抬头露出可怜巴巴的模样,眼神流露出的意思似乎是想让他们俩帮它把夹子移开。
      郑召应命,并嘱咐两位公子不要随意动这夹子免得伤了自己,郑召一边有方法地解除小白狐的枷锁,一边问两人:“公子们打算怎么处置这只小狐狸?白狐很是难得,而且您看它的皮毛光亮,虽然这是只小狐狸,嘿,不过大概也可以给两位公子一人做一个暖手筒了……”
      詹吾没有说话,似乎在思考这个主意,而此时大公子出人意料地将被松开的小白狐放回雪地上,詹吾和郑召一惊,生怕小狐狸就此逃跑。
      “我也很喜欢这只小狐狸,可是我想,它一定是偷偷溜出来玩才被夹子夹住了,它的娘亲一定在找它。所以詹吾我们放了它好不好?你想想如果你离开了你娘,你会不会哭鼻子?”
      詹吾低头想了想——他肯定会的。“大哥,我懂了,那我们就放小狐狸回家吧。”
      大公子赞扬般地摸了摸弟弟的头,并吩咐说:“阿召,咱们走吧,出来这么久,父亲也许会派人来找咱们的。”
      郑召略感可惜地叹了一口气,不过又很敬重大公子的选择,小小年纪已见仁爱品性,于是带着两个孩子按原路返回。
      可那只小狐狸却并没有走,它立坐着,呆呆地望着那暗金锦袍渐渐远去的背影,眼睛乌溜漆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时一道白光闪起,小白狐的母亲,一只硕大的、银白毛发飘扬的白狐出现在它的面前。这只母狐尾有九条,气势壮观,它的瞳孔如血般深红。
      “藻,你怎么这么调皮,又不听我的话偷偷跑了出来?这个时节许多人类过冬,雪地里布满陷阱,你跑出来知道有多危险?”九尾狐母亲的嘴巴叼着一只刚死不久的灰毛野兔,眼神传达出责备,她的女儿一向让她这么头疼。
      小白狐细微呜呜地叫,九尾狐母亲看到小白狐前爪上的血迹,又是气恼又是心疼,她叹了一口气,用毛茸茸的九只尾巴轻轻抚过,待离开时那个伤口竟然奇迹般地愈合了。
      九尾狐母亲俯下头张开嘴,将那只灰兔放在小白狐的面前。“傻女儿,你现在还没有什么灵力,我们九尾狐一百年才能多长出一只尾巴,才开始具备非凡的力量。所以你不能太过大意,幸好刚才那行人没有动了杀心。”
      小白狐抬起头向母亲询问着什么。
      “什么?你问我怎么变成人类?一百年间你要吃一百个男人的肝脏,我们就会幻化成人类女子的模样。娘以后会逐渐为你找寻这些肝脏,这些肝脏的主人阳气越足,我们变成人类的模样就可以越妖娆动人。”
      “你现在就想变成人类?不,这绝无可能。哪怕是神也没有这样的能力把你变成真正的人。神之上?哼,那也许是佛祖吧,他最看不起我们,厌恶我们吃人,吸取人的阳气。他希望他的信徒们不吃肉不杀生,但很少人可以做到这一点,更何况是以肉食的我们……所以我们一向是水火不容的。藻,你问这些干什么?”
      小白狐望了望刚才凝视的方向。
      “藻,你不要突发奇想了,做人要尝尽世间冷暖,面对许多悲欢离合,他们的日子过得并不如我们这般如意。来,乖,吃掉这只野兔,享受它的美味与血气吧……”
      小白狐望着那只露出鲜红血肉的野兔,退了退,又摇了摇头,退了退。
      “藻,你要干什么去?!”九尾狐母亲在后面呼喊道。
      小白狐奔跑着,它爬过几个山丘,终于来到了一个破旧的小庙面前。它曾见过山里的村民到这里祷告,在佛祖面前诉说自己的心愿,这时正值寒冬,所以寺庙了无人烟,不时有寒风灌进大殿。
      小白狐小心翼翼地来到正殿,寺庙虽小,但里面的如来佛祖金铜铸身,巍峨高大,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笑俯仰众生。
      小白狐跳上贡台,伸出舌头带着敬畏轻轻舔舐佛祖的脚趾。
      “我誓从此不食荤腥。我愿死后托生为人,只为与他相守一生。”

      将牟和詹吾在猎场学完骑射回来,将手中的两匹高头骏马牵给仆从,两人一道向临华宫走去。
      在路上,詹吾的声音从身旁絮絮传来:“我想父亲真是着了魔。说什么十二年前在外行猎遇到一美艳女子,有了一夜姻缘,第二天却不见人影。现在又说那女子托了梦,要把他们那夜生的女儿托付给他……而且父亲竟信了,还兴匆匆地带人出城去寻。现在人也带回来了,却躲在棠梨宫里,也不出来见人,听说那女孩性格极其怪异……”
      将牟知道,詹吾口中说的女孩子就是他们新出现的妹妹,最近宫里一直在议论这件事情。
      “改天我非去棠梨宫偷偷看看,看看到底是个什么角色,是真的还是假冒货?”
      “哪怕是咱们的妹妹,擅自闯入女子闺房,可不是君子所为。”将牟打趣弟弟,然后说:“不过我想,父亲并非莽撞之人,既然肯承认她,又光明正大地接回宫中,必然有他的道理。”
      詹吾叹了口气,“也许你是对的。不过即便她确是父亲所出,但养在深山那么多年,无人教习,恐怕也是个不知教养的黄毛丫头,传出去多不好听……恐怕要成为十二国的笑柄了。”
      原来詹吾还想到这一层,将牟摇头笑了笑。“你说深山让我想起来了,很小的时候父亲是不是带着咱们去过涂山行猎?父亲说的就是那一次吧。也许父亲也做着像楚怀王遇到巫山神女的梦吧……。”
      “父亲年轻时还真是风流……”詹吾挤眉弄眼评价道。
      说话间,“临华宫”三大篆字的牌匾就在眼前。刚刚跨入门槛,就听见里面有娇蛮的声音传来:“母亲,父亲怎么会随便认一个野孩子是他的女儿?把来历不明的人接进宫中,就不怕危险吗,您怎么不劝劝父亲……”
      “莲止,我看你不是怕危险,是因为她来了,你就不是杞国唯一的尊贵伯姬了吧?”詹吾迈入正厅,坏笑着说,一语中的。
      莲止被说中心事,一阵羞恼,嘴上却倔强地反驳道:“我才没有!我是真的为宫中考虑……”
      “好啦,莲止”,被莲止称呼为母亲的穆夫人起身,穆夫人是一位端庄美丽的中年妇人,只听她对莲止说:“伯君已经下了的决定我怎么好说呢,你不要任性,再怎么样你都是咱们杞国的长姬,伯君对伯姬的疼爱是不会改变的。”
      说完她来到将牟和詹吾身前,看着额头薄汗、青春朝气的两位少年,以疼爱的语气说:“看你们俩一身臭汗,还不快去换衣。”说完转头吩咐下面的宫婢道:“夏荷、秋菊,快去伺候两位公子更衣。”
      “是。”夏荷、秋菊出列,低眉顺眼地回道。
      待将牟和詹吾都换好衣出来,看见莲止还在缠着穆夫人问那件事。两人入座,就有宫婢端来酢浆,两人便边饮边听穆夫人说话。
      “母亲,那那个女孩是什么样子的?长得像山里的野猴子吗?”莲止自小养尊处优,从未出过宫,知道这个妹妹从小在深山里长大,便有如此一问。
      听莲止幼稚的话,穆夫人微微笑了,回答说:“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我隔着帘子见过她几次,她似乎很害羞,没有说过几句话。但隔着幕纱,她的身姿影影绰绰,看起来十分优美。她还长了一头好头发,乌黑浓密的,蜿蜒而下……听说她的母亲是个美艳的人,想必她也不在话下吧。”
      “哼,父亲真是见一个爱一个。明明已经有母亲这样的好妻子在,却还在外面拈花惹草的,还把一个野妇生的女儿当做宝贝似的……”莲止不屑地评论。
      “莲止!”将牟低喝道。莲止出言无忌,却不知道无形中已经伤了穆夫人的心,于是他提醒莲止,带着几丝责备。
      莲止一向敬畏大哥,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讪讪地住了嘴。
      “没关系,莲止知道疼惜母亲,”穆夫人略略尴尬过后,大方得体地打破了这个僵局,“不过大王对母亲已很好了。咱们不说这个了。夫子最近来跟我说,大公子的骑射有了很大的进步,学问也做得极好,我听在心里真是高兴。”
      将牟听了连忙施礼说:“母亲谬赞了。”
      “哎,大公子小时候就是这样懂事。吾儿,你可要好好跟大哥学习,不许总是胡闹知道吗?”换成跟詹吾说话,穆夫人便不似跟将牟那般温柔,反而带着几丝训诫的语气。
      “母亲,您怎么如此偏心呦!我的骑射和学问夫子也表扬过啊,当,当然,可能比大哥的还差一点,不过大哥比孩儿大几个月嘛!”詹吾开着玩笑,故意装作不服气的样子。
      “看你,刚才说不让你胡闹,现在就耍起宝来了!”穆夫人不客气地说,引来厅中笑声一片。
      聊着聊着,时候不早了,将牟并非穆夫人亲儿,因此早早辟了宫殿单独去住,便起身向穆夫人告辞。
      穆夫人点了点头,临走前说:“大公子,过几天就到伯夫人的忌日了吧?我已命宫人将祭奠需要的物品早早准备好,大王虽然没说什么,但这也一定是大王的意思,这次也一定会把伯夫人的祭典办得隆重周全。”
      穆夫人还是这么有心。将牟再次对穆夫人施礼,感激说:“劳烦母亲操心了。”
      “大公子客气什么。”穆夫人回礼说。
      “那母亲,我也同大哥一道回去。”莲止也起身向穆夫人施礼告辞。

      将牟送莲止回揽月宫,又被莲止缠了好些时候,才脱身出来往御阳宫方向走。
      不知不觉,宫里的油桐花已经开了。这花开在春夏递嬗之际,母亲入葬时这花正开得烂漫。这种一朵朵一簇簇的白色小花,伴着微风,飘落而下,状似冬日的雪花,所以宫中人也常唤它“春之雪。”
      在将牟的印象里,母亲是一个沉默而又忧伤的女人。她是句州的小姐,与杞国联姻而远嫁到这里来的,人土风俗的不一样使她大半时间都沉浸在思念家乡里,父亲与她相敬却并不相亲。在他八岁那年,母亲便郁郁而终了,因此他才交由詹吾的母亲穆夫人抚养。
      穆夫人夸他自小懂事,他有些苦笑,因为他深知自己不像詹吾那样,有玩笑的资本。父亲一心想壮大杞国,行事上却时而怯弱,便把这重望都寄予在他身上,从小就对他很严厉。小时候哪有不贪玩胡闹过,伴随而来的是通宵的罚跪和父亲痛心疾首的呵斥。
      他不能犯错,否则会让父亲和子民失望,说他不能堪当王储的大任,肩负强大杞国的使命。
      他现在已经长大了,坚强到可以一个人面对任何困难,不再会像以前那样哭着问穆夫人母亲在哪里。但如果可以,他多么希望母亲依旧在世,由他来保护她,报答她的养育之恩。
      但这已经是一种奢望了。
      他靠着一棵粗壮的油桐树坐下,树根处的泥土松软,地上满是凋落的雪色花瓣,散发出阵阵清香。他掏出怀中的祥云陶埙,埙是句州的乐器,母亲在世时经常吹奏,他也学得了一二。
      埙的声音低沉浑厚,幽深哀婉,他仿佛感受到了几丝母亲当时的心情。
      忽然前方隐隐传来衣服窸窣之声,将牟警觉抬起头来,却看见一个十二三岁模样的小女孩,从树干后面走来,正望着自己。
      她身披宽大的绯底赤芍花纹长袍,里面束着雪白的凌衣,宽宽的腰带在左侧打了一个结,绯色的金边裙裾铺在地上,在这漫天的素净中显得格外耀眼。
      她的头发由光洁的额头披散开来,那几乎长至脚踝的发丝不像一般女人那样直顺垂落,更像是山涧流过的溪水、海边起伏的波浪,带着微卷的弧度蜿蜒而下,如同一大团蓬着的乌云涨满了将牟的视线。
      她直直地看着自己,仿佛不小心坠入人间,不食人间香火的仙子。
      将牟心中微微一动。这是将牟和藻第一次,或者说是第二次的见面。

      三年足以将一位少年锻造为体格健壮的男子,也足以使一名妙龄少女出落得美丽动人。
      将牟走进棠梨宫,内殿没有待侍的人,静悄悄的,棠梨宫的布置摆设依如往昔般简约明快。
      已经二十岁的将牟身形高大健壮,发束以冠,眉深目明,俊朗不凡。他故意放轻脚步,穿过待客厅来到东侧的休息室,在一座喜鹊登梅的屏风后,果然看见藻止正在一张漆木小榻上熟睡。
      她那如海藻一般的长发几乎覆盖住她的身体,微卷的发尾延着暗朱色木槿花纹的锦袍垂了下来。三年前见她她还是一个稚嫩的小姑娘模样,而如今似乎长开了,黛眉在额下温顺地蔓延,鼻子乖巧可人,嘴唇微微地张着,随着她的呼吸双睫微微颤动,她是他引以为傲的妹妹。
      将牟轻轻地走近她,藻止怀里蜷睡着的猫醒了过来,这只猫通体黑色,毛色发亮,琥珀色的眼睛带着几丝诡异望着将牟。
      将牟示意它不要动,那猫就又无聊地低下头去。将牟观察到藻止安睡的神色,似乎病已大好了。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望着她熟睡的脸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呆坐着,而不叫醒她。
      将牟正在出神间,忽然他的指尖碰到了另一个指尖,原来是藻止醒了过来。
      “哥哥,你来啦。”藻止轻声说。
      藻止的声音轻轻的、软软的,仿若捕捉不到的春天的柳絮,拖着微哑的尾音。将牟很难形容那种独特的感觉,仿佛风吹沙壤,内心被撩拨起来。
      “嗯。”将牟将藻止的手反握在手中,给她带来了温暖,“听说你病了,我过来看看你,现在烧退了吗?”
      “已经好多了。”藻止撑着身体坐起,怀中的猫弓起身,伸了伸懒腰,便跳到了一边去。
      将牟稍稍放心些,却突然拿责备的语气说:“前阵子疾医不是刚说,春日的天气不稳,叫你不要大意,这怎么又和宫婢贪玩,染了风寒?真是胡闹。”
      他这个妹妹从小就体弱多病,疾医说这是因为先天不足的原因,所以她大部分时间都呆在自己的宫殿里。不过也因为这样,在这几个孩子中,父亲对藻止总是多了几分偏疼和纵容。
      “我看那天天气还好,就到庭院去看欣儿她们踢毽子,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就刮起了大风,虽然很快就躲回到殿里,只是到晚上还是病倒了。”
      “真的只是看看吗?我听说是你非要和欣儿她们玩踢毽子。”看见藻止睁大了眼睛,将牟好气又好笑地解释说:“你以为我忙就当我瞎了聋了吗?”
      藻止低下了头,“疾医不让我出门,哥哥最近也不见人影,我很无聊。”
      “申国世子和使者前两天到这来,父亲叫我陪着,一直都没有抽开身。这不今天刚送他们出城郊,我便驰马飞奔赶了回来,看看你的病到底好了没有。”
      “堇秀今天还念叨着你好几天没来了,可是我知道哥哥心里还是惦记着我的。”
      藻止双眼细长,说话时眸子如横波秋水,摄人心魂。
      将牟避开了藻止的目光,只从袖中拿出了几叠画册,说:“我知道你闷在屋里喜欢看些画册打发时间,所以特意寻了几样新故事,这样你即便不能外出也不会无聊了。”
      藻止惊喜地接过,却没有急于打开,而是说:“可是哥哥,今天带我出去好不好?我想去……”
      将牟摇头断然拒绝道:“不行,你还病着,等你身体好些的时候。”
      藻止低垂眼眸,“你总是拿这句话敷衍我,在你的眼里我的身体从未好过。”
      “藻止,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大哥关心你的身体,我们家的傻藻止。”

      将牟和藻止抬眼一看,原来是詹吾来了。
      詹吾身上一袭犀角灰蟠螭纹锦衣,腰系皂色鞶革,以咬合状蟠螭带钩连接。他的身形与哥哥将牟差不多,但面容却更加秀美,也已长成一位气宇轩昂的伯侯公子了。
      “詹吾哥哥你也这么说,其实你们是嫌弃我,怕带我出去碍事罢了。”
      “谁嫌弃你,想出去就养好自己的身体。”詹吾席地而坐,毫不留情地说。
      詹吾经常这么凶她。藻止不再说话,转头看向窗外,沉默了好一会儿。
      然后她低下头,美丽的秀发从两侧倾泻下来。
      她轻声说:“油桐花快谢了吧……可惜今年看不到了。”
      油桐花?将牟抬头看了藻止一眼,那是他们第一次相见时盛开的花。
      “真巧。你看看,这是什么。”詹吾忽然说话,并从身后拿出一样东西,那是他平时用着的波涛纹折扇,蓝白相间的扇面上躺着不少朵白色小花。
      “油桐花?!”藻止意外地叫道。
      看到藻止爱若珍宝的模样,詹吾不屑地讽刺:“藻止,瞧你没出息的,”却又说:“你要真喜欢,下次我直接命人把花园里的油桐树栽到你殿外,让你天天看个够,看到烦!”
      “我不,”藻止抬头高傲地说,这让将牟和詹吾都很意外,直到藻止继续说:“我会早点健健康康的,然后和你们一起去花园赏花。”
      詹吾大笑出来,将牟微微笑了,伸手搭在藻止的头上,柔声说:“好啊。我们等着。”
      藻止看着两位哥哥开心的样子,她明白,其实是他们一直在逗她开心,陪她解闷。想想当初她刚进宫时,拘谨得甚至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是后来哥哥们让她逐渐开朗起来。
      “哦,对了,藻止,你还不知道吧?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再过两个月大哥就要被正式册封为杞国世子了。”
      “真的吗?”藻止向将牟行礼道:“恭喜哥哥。我听说杞国的臣民都很拥护哥哥,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好国君。”
      “是了。等大哥当上了杞君,我就像咱们叔父辅佐父亲那样,大哥指向哪座城池,我就攻向哪里!”詹吾兴致勃勃地说。
      “詹吾一定会是名勇将,若有你帮我,我必定如虎添翼。”
      “因为我几乎可以预见并期待着,大哥可以将杞国治理得更加强大。”
      “那正是我的梦想。杞国的三个邻国,除了蒲国依旧保有实力,南方的两个小国孙国乌国内政不稳,人心涣散,正是吞并的千载之机。只要与蒲国的邻国申保持紧密关系,牵制蒲国,杞国的版图有希望扩大成十二诸侯国中仅次于句州的国家!我真恨不得那天早点到来……”不同于刚才的内敛和持重,说起自己对杞国的规划,将牟简直侃侃而谈。
      詹吾听得也有些热血沸腾起来,他从小就崇拜自己的大哥:“大哥的目标自然也是我的目标,那一天一定会到来。”
      “只不过我知道这也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事,光有武力还不够,还要考虑其他诸侯国和王室的牵制……听说蒲国最近就在张罗和申国联姻,蒲王似乎有意把自己的六小姐嫁给申国世子……”
      “这怎么会?去年蒲国不还和申在边境发生了争执,蒲国还占了他们的一座城池,后来樱京的人插手,蒲国才得以归还……”
      “所以说……父亲这次让我盛情款待申国,也有探口风的意思。我们一向与申有血缘之亲,蒲国这次特意想和申交好,难道不是冲咱们杞国来的?吞并的野心并不只是我们才有。”
      詹吾听后神色严峻地点了点头。
      兄弟俩提起政事,分析当前中原形势,说起来便滔滔不绝。直到发现藻止那边半天没了声音,才发觉一直冷落了她,詹吾问:“藻止,听我们说这些是不是很无聊?”
      藻止斜靠榻上,正支着手臂听得入神。“不,詹吾哥哥要为哥哥驰骋沙场,真是威风。我在想,那么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哥哥?”藻止看着将牟,偏着头认真地问。
      将牟微微而笑,詹吾在一旁笑话她:“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能做什么,手无缚鸡之力,不能上战场冲锋杀敌;也不能当朝臣出谋划策,自己字还认不得几个。哦,我想到了,你是杞国的伯姬,以后父亲会把你许配给哪国的公子,到时候你可以说动你的丈夫支持大哥成就霸业,哈哈……”
      詹吾的玩笑话竟使藻止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藻止略转过头去,不敢去看将牟,掩饰道:“詹吾哥哥真是讨厌……总是乱说。”
      “藻止害羞了哪。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自然之理,没有什么可觉得尴尬的,到时候你觅得如意郎君,就知道何谓欢喜了。”詹吾摇扇得意地说。
      “你不要再逗她了,本是好意让她开心,却小心让她再窘得发起烧来。”将牟在一旁解围。
      詹吾咧了咧嘴,有时他就喜欢这样调侃藻止,但也很会哄人开心。“好了”,詹吾扳过藻止的肩膀,“我这不是逗你呢嘛,谁配得上我们家的藻止。藻止,你是不是脸红了?让我看上一看。”
      藻止脸红得不像话,就转身背对着詹吾,詹吾偏偏要她追着她看,两人玩闹起来。
      兄弟俩又坐了一会儿,也不好多待,便起身告辞了。藻止静静地,也不回头,只留了个落寞的侧影给他们,两人不免心中一叹。
      出了棠梨宫,路上经过了油桐花林。将牟特意看了看那花,当时他与藻止就是在这桐花林中第一次相见,她被他的埙声吸引而来。
      他伸出手掌,便有小小花瓣落入掌间。那花儿小小的、白白的,在风中摇摆,楚楚可怜,竟与藻止有几分相似。
      这时詹吾的话从身旁传来,“藻长得真是越来越耐看了。听我母亲说现在有许多贵族公子给莲止写信提亲,这些人却不知道还有藻止。不过也有可能父亲疼惜她不会让她出嫁,对她来讲也许是件好事。外嫁的君侯之女其实不过是各国利用的筹码,背井离乡,并不像表面的那样幸福……”
      “藻虽然身体孱弱,可是做哥哥的,依然希望她有好的姻缘。不用背井离乡,找一个家世好人品好的公子,也不枉我们如此心疼她。”
      詹吾点了点头,“藻还小,这些事倒也不急”,说完拿手臂环住了将牟,神秘兮兮地说:“不知兄长什么时候能把申国的嫡长公主迎娶回来呢?”
      “已经遵照父亲的意思,给她写过几封信了。”将牟的神情,似乎在说着再自然不过的事。
      “哦?是个怎样的人儿?”
      “单看笔迹,娟秀整齐;言语间也似乎很端庄有涵养。”
      “杞与申世代交好,兄长与申国公主的婚约是一点悬念都没有的事,吾就在此提前恭喜兄长喽。”

      堇秀约摸着小姐该睡醒了,便蹑手蹑脚地回到棠梨宫。小姐睡眠轻,一向不喜欢别人在旁打扰,经常把她们都遣散出去,她们自己乐意怎么打发时间都行。
      堇秀是个傻大姐似的人物,不过为人却很忠心,从二十四岁被安排服侍藻止起,便对主子一心一意。藻止呢,在这么多侍女中也独独与她比较投缘,她便被提拔到藻止身边伺候。
      在路过待客厅时,看见小姐养的那只黑猫正高跷着尾巴悠然走过,堇秀便清楚小姐十有八九是已经醒了。果然来到寝内时,看见小姐正一下下的翻看着画册。
      “小姐今日是醒得早了”,堇秀因为自己没有抓好时辰而略有歉意,“是没有睡好吗?”
      “不是,刚才哥哥和詹吾哥哥来过了。”
      堇秀明白,“哥哥”——让小姐叫得这样亲切的,一定是大公子了。在宫里的这么多人,小姐对大公子似乎格外的依赖。
      两位公子来过,那小姐也不至于像前几天那样闷闷不乐的了,堇秀心头暗想。这时她瞄到了桌上那只水晶缸里面漂散的小白花,叫道:“油桐花!呦,小姐真是蕙质兰心,这样放着真是好看。咦?小姐疾医不是交代过您说不能再出去受风吗?”
      “是詹吾哥哥以折扇带过来的。”
      堇秀微微一笑,“别看二公子经常拿话逗小姐,其实他挺关心小姐的,这得要多细心才能想到带这花来看小姐啊?”末了又感到有趣地说:“这二公子可真会讨女孩子欢心。”
      堇秀径自说着,见小姐也不搭话,只出神地翻看画册,堇秀上前一看,“哦,小姐又得到新画册了啊。
      藻止抬头看她,嘴角扯出一丝弧度,“这是哥哥带过来给我的。”
      大公子的礼物一向是单调的,但在深闺最最打发时间的就是这画册了,大公子深知小姐的心境,每次送来的画册都不重样,长此以往,想必走街访巷,花费了不少精力。
      想到这,堇秀不由得摇头评价道:“这大公子和二公子啊,说起来还真是有意思的一对兄弟。生日只差了三个月,可是性情却完全不同。大公子做人稳重,心思深远,关心人还关心得不露声色,像月亮一般;二公子活泼机灵,精力充沛,讨人欢喜,像个太阳。”
      是吗?藻止倒从未这么比过,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对大哥要比任何人来得亲切,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是如此。
      也许是因为那次油桐花下的偶遇,她被他的埙声吸引而来,也许是因为在她刚进宫孤独无助时是他温暖的微笑鼓励着她。
      忽然藻止感到一阵不适,堇秀心知是小姐的头晕症又犯了,紧忙让小姐躺下,将画册放置一边,细细吩咐说:“小姐您病才刚刚好,先躺下歇歇,画册以后我们慢慢看。”
      藻止乖巧的拉上被子,声音比刚才虚弱了许多,有些感伤地说:“堇秀,为什么我这样病怏怏的呢?每逢听到莲姐姐出去与哥哥们游玩,我都在心里暗暗羡慕。我还有很多其他想做的事……”
      堇秀不由地跟着感慨,是啊,世人都知道杞君有一个叫莲止的女儿,容貌有姝,却不知道他还有一位养在深闺的二小姐,才是真正的容颜无暇。难道老天不会让人两全?否则以小姐的身姿容貌,在十二诸侯国里美名怕早已遍开。
      不过她口上却宽慰藻止说:“可正是因为如此,小姐也获得了君伯和两位公子格外的关照和宠爱啊。”
      藻止半天的沉默,然后闭上了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事情。
      “堇秀,再过两个月哥哥就要被册封为杞国的储君了是吗?”
      “是的。估计再过几天宫中就该忙乱起来了。”
      “不知道还拾不拾得起来呢……”
      听着小姐的喃喃自语,堇秀眼神中一片不解。

      藻止坐在铜镜前,闭上眼睛,堇秀举着墨条,正站在藻止面前仔细地为她描眉。
      画好眉毛后,堇秀又打开桌上的各式膏脂银盒,在藻止脸上涂涂抹抹起来。过了许长时间,堇秀终于停下了手,高兴地说:“小姐,化好了。”
      藻止睁开眼睛,看到昏黄色镜中一派艳丽的自己,突然间红了脸。
      “堇秀,怎么这样浓妆艳抹的,感觉都不是我了。”
      “小姐,这还叫浓妆艳抹的呀?小姐五官本来就长得很好看了,奴婢可不敢做过多修饰,只是稍加描深而已。”
      藻止打量着有些陌生的自己,手慢慢摸到了自己的眼角,那印有粉红色的莲瓣图案。
      堇秀得意地说:“这是宫中最新流行的装扮,花样还是奴婢从伶姬那里学来的,最合时令了。”
      “堇秀,这样好吗?哥哥看到我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说着藻止欲拿手抹干净嘴唇。
      “小姐,别擦呀,这样才叫大公子他们大吃一惊呢。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小姐今天的模样怕是让在场的男子不动心都难呢。再者,装扮一下也表示对典礼的尊重啊,若是素颜,反而失礼。”
      听了堇秀后面的话,藻止才不再抗拒,乖乖坐在凳子上。
      堇秀又重新为藻止补了妆,然后起身从衣架上把前几天为小姐新裁的锦衣捧了过来。
      宽大的梨黄色衣袍上印染石榴花的花纹,衣服的边角滚有繁密的枝蔓图案,衣服高雅而华美,这是出席典礼宴会上最正式的着装。
      堇秀最后为藻止戴上如意银链,这样小姐在行动之间便会有清耳的声音了。
      看着焕然一新的小姐,堇秀不由得赞叹,今天的小姐像是一朵盛开的牡丹花,真是让人赏心悦目,连自己都不免备感自豪。
      “小姐,一切都准备好了,咱们准备出发吧。” 堇秀将绘扇递给藻止,说。
      “堇秀,我真是有点紧张,怕做不好。”藻止勉强地笑了笑。
      “小姐,怎么会?奴婢一直觉得小姐很聪慧,除了身体不好外,真用心学什么东西却是一学就会。再者小姐又专心练习了这么多天,一定不会出什么差错的……”堇秀坚定地鼓励藻止说。
      “练习了什么?”詹吾笑着摇扇从屋外走了进来,看到藻止时,却是明显一愣。
      “詹吾哥哥?”藻止看见詹吾又惊又喜,起身去迎接,带动碎碎的银铃声,“你怎么来了?”
      詹吾还是有些怔怔的,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咳了咳,以此来掩饰刚才的失态,评价说:“我真是出乎意料,你今天这样一打扮,真是十足贵族女孩的样子了。”
      藻止有些羞赧,“我刚才还和堇秀说,这样有些怪怪的。”
      “不,很好看。”詹吾点头肯认道,然后回答说:“听说你要出席册封典礼,我特意过来当你的‘护卫’,把你安全健康地送到太仪殿去。哎,对了,你们刚才到底在说什么?”
      藻止凑近詹吾,一副欲小声回答他的姿态,结果却在詹吾耳边说:“秘密!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詹吾恢复了以前的嘴损,嗤之以鼻道:“就你这样的小身板,能参加完整个典礼就很难得了,料你也没什么大事了。”
      “那如果我表现好,你得给我赏品,或者你的扇子,或者你的玉佩,让你也心疼一把。”
      今天詹吾也盛装出席,手持的扇子和腰挂的玉佩皆属上品中的珍品,是他平时最喜欢的。
      “没问题,一言为定。”
      詹吾领着藻止出去,步辇早已在殿外侯着了。
      堇秀和藻止都很意外,堇秀不由得问:“二公子,这是?”
      詹吾解释说:“这是父亲特意恩赏的。末凉宫和太仪殿还有好一段距离,光用走的,怕你的身体吃不消。”
      “这……大王果然是关心小姐,竟然考虑得这么仔细,这步辇上还布置了纱帘呢。”堇秀不由得赞叹。
      藻止看着步辇好久,随后轻声问:“詹吾哥哥,这真的是父亲的意思吗?”
      詹吾呆了一下,很意外藻止会多此一问。
      他回答说:“藻你觉得呢?这当然是父亲的意思,除了他谁也没有这样的权力。不过是大哥跟父亲提起的,他听说你要参加他的册封典礼,很高兴也很担忧,叫我来接你。”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玉藻前之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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