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茶记》倾离_

43、蚍蜉撼树

　　散了朝，程璟经了皇帝一番训斥劝导回到东宫。他如约行至后院，远远望见满园花红柳绿中立着个石榴色的背影，怔了片刻道：“江大人呢？”

　　女子回身扫了他一眼，复又看向那朵青色牡丹，语气中带着几分疏离与不屑，仿佛程璟还没有牡丹值得垂青，“等得烦了，让殿下去西毬场寻他。”

　　“多谢。”程璟行了几步，道：“花园阴冷，多加件衣服。”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女子又微微侧目，张了张口似是有话想说，却在注意到他手中的古旧手卷时缄了口。

　　花丛中探出两个羊角髻，抱着一篮凤仙花凑到女子身边，“殿下在朝上受了弹劾，娘娘也该宽慰一二。”

　　那女子并未理会，摘下片虫蛀过的绿叶放在手里转了转，“赈灾之事收效如何？北燕可有异动？”

　　宫女好奇地盯着绿叶上的蚂蚁，“娘娘放心，预防和善后都做得井井有条，百姓皆无怨言。也是因为这个缘由陛下才未轻信那愚臣的话，对咱们殿下发难。”

　　“要不是殿下太过担忧他的安危，实在不该让他半途回来，平白添了许多麻烦。”女子垂下眼帘，扔掉手中的绿叶，“罢了，让人注意左涟的动向。”

　　江晚青方给牡丹浇过水，坑坑洼洼的石子地上仍有小摊的积水，蚂蚁焦灼地在树叶边缘打转，找不到一条生路。

　　一个白衣人驾着马飞奔在沙地上，身后烟尘滚滚。又有数人赶上来阻拦，球在一番争抢之下终于是被他一杆打进了门。

　　白衣人将马球杆随手一扔，用袖口抹了把汗，翻身下马。

　　西毬场中打完了一场马球赛，现下蹄尘甫定，马归了厩，人也散得七七八八。程璟穿过广阔的沙地，径直寻着校台边懒散的身影而去。

　　敢在宫里脱了官府只着中衣，也就只有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了。

　　待来人于身侧落座，四仰八叉靠在椅子上的江晚青瞥了他一眼，手指尖翘着桌子边，“石昭祖资质平庸，不知是怎么做上都察院御史的，弼马温都做上齐天大圣了。”

　　“石昭祖一向庸懦，虽身居都察院御史一职多年却极少弹劾官员，此次壮着胆子弹劾我也是难为他了。”程璟春风般笑了笑，将手卷搁在桌上，一路赶来口干舌燥，端起江晚青的茶盏啄了一口，“好在父皇圣明，只有几句训责。”

　　江晚青一看桌上搁的手卷旧纸泛黄，似是古物，放下翘着的腿腾地直坐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解开卷轴对着浓墨字迹上下仔细品赏了一番，不禁啧啧称奇，“还真是崔浩的真迹，不是临本，哪来的？”

　　“父皇所赠。”程璟云淡风轻地放下茶盏，笑眼弯弯看向江晚青。

　　四目相对，一切了然于胸。崔浩曾向拓跋嗣进言立为人敦厚的皇长子为储君，拓跋嗣也欣然接受此提议，在如今众人猜忌东宫岌岌可危之际，皇帝将崔浩的字赐给程璟，其中的用意自可窥见一二。

　　“立子以长，礼之大经。”江晚青念完崔浩的旧句，细细地收起手卷，系好绸带，还给程璟，“陛下有自己的算盘，没有动东宫之本的意思，咱们可以松口气了。”

　　程璟接过手卷，“近日坊间总有传言说我戕害手足，七弟只是谎称急病而死，实则是被父皇送出金陵了，若能接回来仍有取我代之的可能。”

　　“传言不可信，只要陛下心思未动，旁的都是蚍蜉撼树。”江晚青收回自己的茶盏，撇了撇嘴，“就像打马球你永远赢不了我一样。”

　　“话虽如此，但仍需做好万全的准备。父皇龙体一日不如一日，倒叫他沉不住气了，我们恰好可以借此数数他在朝堂上安插的党羽。这次是石昭祖，不知下一个是谁。”

　　“不论是谁，你都千万不能出手。陛下年纪大了，就算不喜欢程瑀，也总是希望你给他那些不争气的儿子们留一条活路。你若也沉不住气，不能将友爱敦厚的样子演到底就算功亏一篑了。”

　　程璟听着他一本正经地分析局势，歪头笑意盈盈地打量着他，待他说完才开口，“你以前可从来不爱说这些事。”

　　“原因你都知道，何必再来问我。”江晚青不着痕迹地紧了下眉头，起身草草披上官服，“顺路，一起回工部吧。”

　　程璟跟着站起身，望向阴云遮蔽下的重楼宫阙。这个华贵的牢笼，意味着太多的责任，太多的无可奈何。

　　他想起太医与自己说的话，皇帝沉疴难愈，已没有多少时日了，如今在政事上的种种把持皆是强弩之末。一决胜负的时刻就在眼前了，就连江晚青都难免严肃了起来，他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只要江山稳固，不再重燃战火，他又何惧被一生关在金丝笼中，被冠以戕害手足的名声。

　　金陵阴云不散，死气沉沉，秦州却是热闹非凡，锣鼓喧天。

　　面对这个北燕的节日，茶马司上下从两日前就开始准备。

　　独自装好了两车茶，康十一将茶马司里里外外摸了个遍，四下不见土二的人影。今日开始是北燕持续三日的鹿元节，家家户户都要设宴祭拜鹿神，牛羊果蔬供不应求，茶更是紧俏。康十一和土二负责将茶从茶马司运到市上，眼看开市的时辰就要到了土二却迟迟未来，他一人赶不了两辆车，只能先运一车过去暂且应付一下。

　　康十一跨步登上马车，方拾起右手旁的马鞭，只听身后有人叫他，“康大哥，康大哥，等等我。”

　　寻声康十一回头一看，那地痞模样的黑皮小子不是土二又是谁。看他边跑边整衣冠的样子许是夜里看仓库熬得太晚，早上睡过头了，康十一压下出口责怪的冲动道：“我先走，你的那车装好了，在仓库外头呢，抓紧运过去。”

　　土二扰头笑了笑，“多谢康大哥。”

　　听他说话时鼻音略重，康十一又转过头来问道：“染风寒了？”

　　“昨夜里太冷了，衣服穿少了，不打紧的。”土二一如往常地窜进大门，侧身露出个头来回答康十一。

　　他是每日都见的精神矍铄的样子，似乎又有些许不同。康十一想不出是哪里不对劲，干脆不再多费心思，冲着眼前的老马一扬鞭，“不打紧就好，走了。”

　　因着这个日子，林汐一早便和小茗到了市上。康十一赶来时各处人头攒动，队已经排出了老远去。

　　林汐吃了药精神尚好，不再坐在一旁看着，而是上前帮忙搬茶饼。小茗看见只是摇了摇头，也未阻拦。自知他历来亲力亲为，不愿袖手旁观，说了也是白费口舌。

　　“土二呢？怎么只有一车？”林汐搬完两趟，站在车边歇了口气。

　　康十一停下脚步答道：“他的车慢，马上就来。”

　　“这段日子辛苦你们了，忙完这三日你们休个假吧。”林汐拿起一块茶饼闻了闻，觉得味道说不上的有些不同，便叫来康十一，“你闻闻这茶的味道，是不是哪里不对？”

　　“没闻出什么区别啊。”康十一扔下茶饼，掸了掸手掌上的茶叶末，“每批茶产的时日不同，路上经过的雨雪也不同，味道有细微的差别想来也是正常的。”

　　林汐低头一想，“许是没存放好，有些霉了，不过不打紧，有茶就算好了。百姓家里都没存茶了，若再断了仓，这节就不知要怎么过了。”

　　“是啊，这茶来得不容易，金陵那边也是迟了许久才分拨下来的。”康十一说着打横抱起两袋茶。

　　看他腰都被压弯了，林汐伸手扶住麻袋，“我帮你。”

　　忙起来日子过得总是格外快，转眼就到了鹿元节的最后一日。

　　日上三竿了林汐的屋里还是没有动静，小茗站在门口略作踌躇，最后还是推门进了屋。昨夜林汐咳得厉害，折腾到了丑时才好不容易睡下，如此小茗便没忍心早早叫他起来，若是等他醒了知道恐怕是真的要生气了。

　　林汐不论多晚睡下也没有睡到午时的时候，这突如其来的贪睡让小茗难免有些忧心，犹豫之下还是决定唤他起来。

　　屋中静谧得落针可闻，小茗走到他床前，伸手晃了晃，“少爷，午时了，该起了。”

　　见手下的人木偶一般任他晃着却没一点反应，小茗提嗓子喊了一声，“啊！马匪来了！”

　　林汐一向对声音很是敏感，怎么喊都喊不醒？小茗忙翻过他的身体，手掌冲着脸颊拍了几下，触手冰凉，仿佛拍在冰块上。再看他的脸色，苍白中透着几分灰青，看着浑如死物。

　　小茗慌乱中不忘用手指试了试他的鼻息，虽如细丝萦绕，但也断断续续地未曾断绝。小茗暗呼一口气，从怀中掏出药瓶倒了一颗药丸塞到他嘴中，转身跑出门去。

　　他本打算去医馆寻张棣，没料到一开门就闯进乌泱泱一群人来，将院子塞了个满满当当。

　　“你们干什么！”小茗被人流挤到正厅前，这才得空打量一番这群人的来历。其中多是北燕平民，为首的是慕容守，土二、康十一等本在互市卖茶的也在其中。

　　小茗站稳身体，咬了咬下唇，一拱手道：“不知慕容可汗带人闯私宅是所为何事？”

作者有话说

　　最近特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