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不爱》晴川

1、全文

　　静文打开文件夹，在文件夹里发现白色长方形信封。
　　雪白的信封，印着蓝边，上面端端正正写着：静文亲启。
　　字写得非常好看。
　　已经接过多个这样的信封了，静文还是心跳了跳，眼神慌了一下，然后将信折起来，放进兜里。
　　是一封情书。
　　静文已经结婚，无子女，但年纪已经大了，接到情书，有一点感慨，那些嘻笑着与一脸阳光的女伴一起读情书的日子哪去了？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过我爱你了。不是夫妻关系不好，日子过得很和睦，只是我爱你这三个字，是另外一回事。爱情是浪花，家庭生活是河水，不是哪条河哪一时刻都会有浪花，有时浪花多些，有时少些，爱情同婚姻是两回事，又是联系在一起，不可或缺的。
　　一封情书，热辣辣地说着：“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你是我生命中的阳光，如同空气与水，如果没有你世界对我没有意义。”不讲文法，但是热辣辣的。
　　静文每次都是躲在厕所里看完信的，有许多好处，如：不会有人打扰，脸红了可以用水敷一敷再出去，等等。
　　年近三十，还没有混上一间独立的办公室，不是不羞耻的。
　　热辣辣的情书，才是静文生命中的阳光。所以，虽然静文没有别的想法，但是，情书却一直默默地接下来，只是看，然后撕毁。
　　：“看到早上的草地，情不自禁地想起你，我同你，坐在草地上，依偎着，看天上的白云，如果不说话，也许会有蝴蝶落在你头上。我是这样想你，渴望着你。”
　　迟疑一下，还是撕碎，扔进抽水马桶。
　　回去自己二平方米的方格子里，在文件堆里，不自禁地想起蓝天白云绿草地来，是的，渴望，静文想：我也渴望着你，不过，那个你，不是指某个人某件事，而是指，指——蓝天白云绿草地所代表的一切美好。
　　主任亲临静文的小格子：“今天迟到了。”笑着说，但静文已经脸红。批评就是批评，是笑着说，还是声色俱厉都是批评。
　　因为迟了五分钟被批评，自我反省之余，也不禁问自己，为什么还没有为自己争到可以迟五到二十分钟的自由？
　　静文渴望那种，与现在完全不同的工作，工作时全力工作，工作告一段落后，可以理所当然地歇一歇。
　　偏上了一个考勤极严的工作，可以一日什么也不做，但是不能迟到一分钟。

　　心里是不好受的，好在，回到家，还有个可以躲的小窝。
　　丈夫不来打扰她，静文十分感激。
　　怎么学会的感激？小时候在家里，可以打开录音机听一段音乐，就已经觉得安宁和美好了，所以，长大后，对于丈夫的沉默已经学会感激。
　　至于爱，爱不爱呢？
　　静文不知道什么是爱，让人心跳与脸红的爱情她从未经历过。
　　静文知道有些厚道的人，在一起相处久了，即使彼此不爱，因为天长日久，都是厚道的人，彼此在对方困窘时都伸过手，渐渐也会生出感情。如果是两个不肯妥协的人，即使相爱，也会因一点琐事，比如，她需要时他不在，或他手指甲里有泥，而渐渐不爱甚至彼此仇视。
　　静文很渴望燃烧，但她怕日后的相处。
　　曾经在一起燃烧过的两个人，一定要熄下火来看看彼此的真面目，那还真是一件残忍的事，如果一定要凶相毕露，静文宁可选择现在的丈夫，因为她对他没有幻想，她不怕他，她相信她应付得了他。
　　静文的童年经历非常的坏，父母成日争吵，最后母亲离去。
　　那一年静文十五岁，母亲已经不必担心她，可以安心地离去，临走，母亲说：“若不是担心你，我不会多爱十五年的苦。”
　　静文恨父亲，一直恨到二十五岁，慢慢觉得婚姻失败不是一个人的错，慢慢原谅父亲，但是亲密永不再。
　　出身于这样的家庭，静文对爱情很难有幻想，即使她曾经幻想过温暖的怀抱，嘭嘭跳的心脏，她也不会为爱不顾一切，因为她不相信爱情，每一对离婚的男女，当初何尝不相信彼此相爱。

　　所以，每一封情书的最后安葬地，都是厕所的下水道。
　　又有一封信说：“如果多年以后，我们不在一起，你是否会在某个午后想起我，想起当年曾有人那样爱你。”
　　静文心一酸，眼圈就红了，但马上忍住，工作场所哭泣，只有刚上班的小孩子可以被原谅，她这样年长，不能被人怜香惜玉，只给人折堕的感觉。

　　写情书，现在还有人做这种事，都上□□或MSN了，要不电话，电子信箱，什么人还会浪费时间来写信呢？已经有同事问：“你怎么会有这么多信呢？”静文笑道：“情书！”众人哗笑，没人相信。

　　那样喜欢接到一封信的感觉，渐渐成了一个习惯。
　　每到该收信的日子，会频频地去看收发的信箱。
　　那天上午，没收到信，静文忍不住问：“没有我的信？”
　　管收发的小梅，笑一笑：“我刚才还替你翻一翻呢，每到这个时候都有的，今天怎么没来呢？”又满感兴趣地问：“倒底是谁天天来信？”
　　静文笑笑不语。
　　中午的时候，静文埋头吃盒饭，有人停在她面前，静文最恨中午来客户，当下心中不愿意，脸上却不肯带出来，那面色不是很好看，招起头来，却是他。
　　赵凯，写情书的那个多情男子！
　　他因公司业务认识静文，静文穿白衬衫，颈上系一条小小的圆点纱巾，微低着头，高贵而寂寞，如一只天鹅。
　　他不由自主地邀请她共进晚餐，她的眼睛在他脸上逗留数秒，看得出她不讨厌他，但是她摇摇头，说不。
　　为什么不呢？她说：“我丈夫在家等我。”
　　赵凯惊异，然后，退下来，但是他的信却一封又封地追上来：“我爱你，即使今生注定只能远远地看着你，我依然要说爱你爱你。今生注定无法相守，不妨碍我爱你这个事实。“
　　那天，静文看见赵凯，她收了他几十封情书，势必不能静静地说一声“我有丈夫了”了事。静文慢慢收拾了饭盒，抬起头来温和地：“你看，我已经吃过了。”
　　赵凯微笑：“那么，我们出去喝杯茶。”
　　静文站了一会儿，披上风衣，同他走了出去。

　　静文的米白色风衣，边角被风吹起，不住地拍打赵凯的左腿，赵凯的心脏嘭嘭地跳动，他想挽她的手，却终于没敢放肆。
　　静文的面孔上没有沉醉之色，只有思索。
　　赵凯点了茶，听静文说话，静文半晌开口：“谢谢你的信。”
　　赵凯慢慢问：“还君明珠双泪垂？”
　　静文声音低低地：“不，我没眼泪，我也不后悔。”
　　赵凯沉默了。
　　那么平静，比张开嘴说：“没有可能，永远没有可能！”更加绝决。
　　赵凯终于叹口气：“好吧。我们喝完这杯茶。”
　　静文将面前的茶一饮而尽。
　　赵凯拖延着，不肯喝了那点茶，他用手慢慢地转着茶杯，问：“工作还好吗？”
　　静文说：“不！”然后觉得冒昧了，又沉默了。
　　赵凯说：“过些日子我会去上海，上海分公司有个不错的位置，很适合你。”
　　静文这才抬抬眼睛：“哦？”
　　什么社会什么时代？让淑女们听到工作才抬起眼睛？
　　赵凯一一同静文介绍，工作条件好得很，而且能发挥静文的专长。静文那双沉静的大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渴望，但是最后，静文叹了口气：“我倒是真想去……。”
　　赵凯已出尽百宝，此时只得绝望：“那么，十日后，送我走吧。”

　　静文一下午在想那个工作，对赵凯本人，她倒没想那么多。牙齿咬着油笔头，静文在那一刻露出一点孩子气，她想的却是最市侩最实际的问题，工资，前途。

　　回到家，丈夫在做饭，忙放下包过去帮忙，一个拣菜，一个切肉，倒也和睦，只是今天两人都没说话，静文有心事，一时倒没留心小小房间里的空气沉默得压人。
　　半晌，静文的丈夫咳一声：“静文，我有话说。”
　　静文放下手里的菜表示洗耳恭听，只听见那个她曾经熟悉此时却猛地陌生了的丈夫说：“我们离婚吧！”
　　静文耳朵“嗡”的一声，站起来：“什么？你说什么？”
　　那人说：“我爱上别人，我们好聚好散。”
　　静文尖叫：“谁同你好聚好散！我希望你去死！”
　　沉默。
　　沉默了好一会儿，静文忽然想起了下午的邀请，她忽然间松了口气，然后微笑了，她渴望的东西，即将到手了，她笑起来，原来，她是这样高兴。
　　她原来的生活那么闷，只能算活着罢了，原来，能离开那样无味的生活，她是那样高兴，原来，她可能是爱着赵凯的。
　　静文大笑起来，她终于可以试着去恋爱了！
　　解放了，可以离开了，静文大笑。
　　那人的脸那么难看，好象怕静文发疯杀掉他似的，静文平静下来，但嘴角依旧带笑：“谢谢你不爱我了，谢谢你及时告诉我这件事。谢谢你的诚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