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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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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莫阑已经熟悉了善堂各项事务,可以单独当值,身负的责任也重了起来。每日有一多半的时辰与伤兵孤老在一起,为他们擦洗、翻身、熬药、换药,日复一日,其中艰辛实在难以言表不算,大凡伤兵与孤老多有些刁钻古怪的毛病,闹出许多麻烦,更常叫她哭笑不得。
这日深夜,莫阑独自坐在小阁楼的窗前愁眉苦脸地看书。她往常在家习惯日日手不离书,自琴谱史论到诗词歌赋,就是时下的传奇杂传,都是爱看的。善堂无琴也就罢了,看来看去还就是几本翻破的医书,枯燥乏味至极!日子久了,心中虽极度虚乏无奈,仍只有一遍又一遍的翻了,况且各样典型的病例善堂又都是现成的,虽然无心,不知不觉中,她医术大进,只是自己浑然不觉。
今夜实在早已困了!可子时要去换值,值后半夜的班,所以硬着头皮又翻那几本破书,恨不全部撕了,变一本摩诘诗选也是好的呀!正看得窝火,忽然听窗外有几声“咕咕”的低鸣。自她的丝瓜、南瓜、黄瓜秧苗长开后,不时的常有小鸟飞来玩耍,莫阑就拿出些米粒食水喂它们,她的小阁楼因此每天莺燕缭绕,热闹得很!然而,这声音,却不同寻常,听来格外熟悉——
莫阑忽然心中一顿,是信鸢!急忙开门,一只从没见过的黄色信鸢一头栽了进来,肥嘟嘟的身子,扑闪着一双大眼睛,非常可爱!不过,它似乎从没有料到屋子是如此狭小,愣不知道停在哪里好,在屋里七七八八撞了一圈,最后落定在莫阑的案上,顺带打翻砚台,泼了一地的墨,这才眨眨眼睛,神情乖顺的望向莫阑。莫阑忍不住发笑,为它找来食水。这才注意到它的脚上绑上一段黄绫。打开看时,绫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平平逃婚出走,汝处可有消息?事系两国联盟成败,见字速回。”
匆匆读完,莫阑轻抚着吃食的信鸢,心中却腾起一番怨愤。是周曦的笔迹无误,卖掉妹妹换太平的家伙!这两个月来,莫阑深锁善堂,对外界的事情一无所知,更不用提公主逃婚了。会和哪一国联盟呢?也不知道如今朝廷内外怎么样了?莫阑蹙起眉,望着突从天降的短短几句话,心思辗转,久久难平。总之,坚决站在平平一边,提笔一挥三个字:“无消息。”
搁了笔,不觉虚虚然叹了口气,若不是平平,还记得她在这里么?
夜间燥热,善堂甚是忙碌。几个病重的伤兵终于自昏迷中慢慢醒转过来,眼见自身伤残,悲痛哀号不绝,心中焦躁厌恨无处发泄,指着莫阑骂爹骂娘之外,百般不适,折腾她一刻不能消停。更有一位老人,哮喘多年,晚上眼看快不行了,大溺小溺全部失禁在床,一夜的咳喘,浓痰糊得满床,莫阑亦跟后面耐心照料。眼见他几度垂死,莫阑运用新从书上看的针灸之法大着胆子行了几针,一夜有惊无险,天明时,老人居然安稳睡着了。
直忙到午时,按善堂交班的规矩,方有其他常侍来接她的班。正午日光极毒,堂中的一切都白花花地晃眼,莫阑一夜忙乱,这时候所有思绪干脆一片空白,昏昏沉沉的目中看去,极白中,还泛着惨绿,莫名心头泛上一句“天绿死白活”,反复吟哦,又觉得无稽,哪里会冒出来这么希奇古怪的五个字?
小阁楼上,依旧莺啼雀唱,彩蝶纷飞,昨晚的那只黄信鸢早已匐在门口巴望着莫阑回来了。难道小家伙一直没有回京送信吗?莫阑弯腰把它抱到怀里,发现它的脚上又系了一段新的黄绫。不禁怜惜地拍拍它的脑袋笑道:“原来昨夜你也一直奔忙!”
莫阑展开黄绫,上面写道:“昨夜微雨,兰庭苑白荷带露若有仙致,清芬满园。两条笨肥鱼合起来重达九斤,笔洗早容不下,我已亲手将其双双迁居大水缸。断翅信鸢伤口已愈,只是飞不高,越发呆笨,每日只围在母鸡身后晾翅摆尾。平平仍无消息,不过你已不需担心,我身边同时丢了一名行书,必定结伴去了。白说一句,若莫府小姐三日内再不归府,朝廷依制将收回莫府所有房产,解散所有仆役。”
莫阑看毕,不觉微微笑了,只是心中泛上一重辛酸来。字里行间的孤寂与温情她不是感受不到,过往的一切她不是不思念,不过,这些日子虽然辛劳艰难,可她眼看着伤兵一个个逐渐好起来,心头涌起充实温暖的感觉,是从前养尊处优的生活所根本不能够拥有的。几个月孤独的煎熬中,令她的秉性渐渐坚韧,在她心中也坚定了一个信念,活一天,就该尽可能的做些自己看来值得的事,至少,让眼前的伤病之人苦难减轻也好,从前那般年少轻狂,认为世事不过天马行空,如今回想,自惭实在有诸多矫情做作的地方。
一时又摇摇头,她既然当初不愿进宫,从此再没有反悔的道理啊!何况,小阁楼中,从容、平静,就是孤身老死这里,也没什么不好——
于是,支额回信:“家中所有本属朝廷所赐,理应朝廷收回。窃私如今百姓好读书者众,多苦于书籍昂贵,不能尽兴广阅群书。恳求朝廷能将鄙宅辟为寻常百姓阅书之馆,所有书籍愿意借阅天下寒士,启民智,益民心。所剩家财恳求朝廷充为书馆运转之用。家中仆役多半孤寡无亲眷,必然愿意留下打理。若朝廷另有打算,亦悉听尊便。”书毕,莫阑提笔犹豫半天,最终又添上一句:“这里一切皆好。”
虽然周曦只字未问她,大约等她先抱屈诉苦吧,不如自报平安。
自此,隔三岔五,那头肥嘟嘟的信鸢就会飞来。周曦总会有些事情来和莫阑商量,或是莫府改书馆中的一些细节,或是想以此而推广在全国建书馆的打算,也有在各地增设学馆善堂,调配人事的种种计划。莫阑内心初觉得与其鸢书往来不妥,可是这些事情件件都是她所关切的事情,如果可能,她也想向朝廷提出的,如今周曦拿来与她商讨,在乏善可陈的善堂中,她心里唯觉得亲切了。
何况,她如今与天下最下层的百姓在一起,疾苦深知,所观所闻皆是身踞鸾殿者所接触不到的,得有机会上达天听,代传民声,叫她怎么也不舍放弃这一机会,因此,凡有她看来官僚民生差错失当之处,都会一一向周曦提出,好在朝廷总是很快就有反应,凡事解决后周曦还总不忘问她成效好坏,莫阑心中欣慰,渐渐与周曦倒有了默契。
堪堪又是数月过去,战俘们有不少人伤已好了大半,多数人可以下地行走。已经痊愈的则被李湛派人陆续押解离开善堂。莫阑渐渐也舒了口气,空出不少房间,忙着收拾打扫,一天下来,仍旧是腰酸背疼。
这日晚上忙完回阁楼的路上,忽听路旁一间屋子里分外热闹,隔窗看去,除她之外,有十来名常侍举杯大说大笑,在庆贺着什么。莫阑这才恍然想起,他们是在设酒饯行,现在善堂伤兵少了,朝廷撤调一部分常侍,他们离开这里有的升官别处,
有的官复原职,有的布衣还乡,总之,得以归还自由之身,人人都是欣喜若狂。同来的惟独沈霄没有调离,怕她心中不平,所以未曾请她来。
一阵风来,果然凉了,今夜中秋夕,他们都快与家人团聚了吧?抬头望月,月圆如轮,碾得莫阑心中只剩荒凉。有人说月圆人不圆,可在莫阑看来,不仅今年人不圆,岁岁都不能够圆了——
如今世上,还有谁是她的亲人?
怅然推开小阁楼的门,一窗月光正洒到床上,满身疲惫中,莫阑随手甩掉纱帽,踢去靴子,软软往床上一爬,再懒得动。正是半睡半醒中,忽然觉得手心一团热乎乎毛茸茸的东西在蠕动,又是老鼠窜了上来!莫阑立刻全身恶寒,矇眬中尖叫着跳起来,她从来藐视鬼神,所以敢在死过人的阁楼中安顿下来,可是,她自小极怕老鼠,一看见灰黑贼眼的老鼠,就会魄散魂飞,浑身颤抖半天,偏偏这个阁楼中因为停过尸,老鼠奇多,莫阑半夜被老鼠吓得哭醒已是平常事。
忽觉得后背一暖,黑暗中,莫阑没有跳到床下,而是被人伸手揽在了怀中。莫阑一惊,泪眼中恍惚看去是冯征,又疑是做梦,抹去眼泪再看,真是冯征。
“什么时候胆小成这样?”冯征端详着莫阑,这丫头余惧未消,犹在微微打颤。
“我怕老鼠——”莫阑说话时颇底气不足,天知道冯征什么时候进了阁楼她都不知道,多少丑态被他看去,大窘。
原来你也有天敌!”冯征一脸奸笑,但很快眉头皱起:“声音怎么变了?”
莫阑狡黠一笑,神色中几分自得:“变的不好么?正宗公鸭调门。这里没人觉得我是女子。”
“果然好!好难听啊——”冯征讥讽地说着,一边收紧怀中的莫阑,凝视着她,沉声道:“瘦了——”
莫阑垂下双眸,几个月来千般委屈泛上心头,酸苦莫名,忽觉唇间一烫,冯征垂首吻了下去——
莫阑浑身一颤,下意识的想推开他,却被他吻的更深。
就这时,忽听身边有什么东西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紧接着在莫阑与冯征之间挤上来了一只毛茸茸的小家伙,歪晃着脑袋,四只小爪子一个劲往二人衣上扒着。莫阑惊的看了看冯征,又看了看那个小家伙,小奶狗一般圆滚滚的身材,竖着两只比寻常小狗大一倍的耳朵,两只绿荧荧的眼睛在月色下分外有神,牙齿刚刚长出,伸着舌头,若对着两个拥在一起的人憨笑。
冯征目光似蓦然一沉,回过神来,抱着莫阑的手臂遏地一松,转首看着小狼淡淡笑道:“给你带来两个小朋友,有它们在,你总不会寂寞……”
莫阑抱起身边的这只,可不是,不远的地上还有一只一般大小的小狼,略微瘦巧些,嘴里叼着一只肥老鼠,上蹿下跳,兴奋异常。
“我这里可没有好吃的喂它们。”莫阑抚着怀中身子骨温软的小狼,猛然想起刚才睡中手触到的一定小狼了。虽然一见就喜欢,可跟着她在这里只有受苦了。
“它们喜欢吃老鼠。”冯征咧嘴一笑,又道:“你怀中搂的那只是母的,不如你认做丫头,跟你姓,取名莫邪。”
“它们是一对啊?”莫阑“哈哈”大笑,蹲下身拍着地上那只小狼的脑袋道:“那你就是我女婿了,好孩子,丈母娘不会亏待你的,给你取个好名字叫干将!”
她只顾玩笑,怀中的莫邪一蹿到了地上,抢去干将含着的老鼠,一口吞到肚子里,之后追逐戏咬干将的耳朵玩,干将“嗷嗷”叫着满床下的逃。
莫阑想去救女婿,冯征挽住她,一本正经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小两口打是亲,骂是爱。”
冯征环顾莫阑这间屋子,虽然不大,但是格调清新,收拾得颇有情趣,莫阑立在窗前忽顿了一下,仰首从檐前的瓜藤上啪啪摘下两根鲜嫩的黄瓜,轻轻一笑:“我亲手种的黄瓜,正好拿来招待你。”
“难得难得,你居然还能种出黄瓜!”
“明年准备种葡萄。”
冯征比划着手中的黄瓜,格外新鲜好玩。莫阑种出的黄瓜在他吃来味道自然与众不同的好:“都丈母娘了还贪玩!想要什么东西?下次我帮你弄过来。”
莫阑轻轻摇首,低眉道:“都不要。其实,现在,满好——” 爷爷,他入土刚好一百天了,若是要冯征带她去陵墓看看,冯征必然做到,只是,陵周必有军队,万一发现,于冯征倒是无比麻烦——
“一辈子孤身在这里,也满好?”冯征皱了皱眉。
“这里也不是我一个人,旁人都可以度日——”莫阑在善堂生活的这些日子来,所经历的压抑痛苦是平身无法想象的,要么是面目虚伪丑恶的堂监,要么是冷酷凶残的李湛,要么是逢迎拍马的医监一流,再就是重病老叟残肢伤兵,所见所闻都是冰冷冷阴瑟瑟的,她现在只想着能让老病之人减轻痛苦,伤残之兵尽快复原,旁的,触及都是她的痛,想也不要想。
“你!我只问你!”冯征分明看出莫阑逃避的眼神,本来只是偷空来看一下莫阑,本来只想到她会寂寞带两只小狼来陪她玩,本来认为她会想着尽快离开这鬼地方去过属于她的日子,可是万没有料到,她宁愿在这里受苦也不愿意面对外面的世界。
“我,我在这里有什么不好?”莫阑反正不敢去看冯征咄咄逼人的眼睛,索性对着窗户来了一句。
“你这傻瓜!你害怕出去以后同时面对我与周曦,你害怕我谋害周曦,也害怕周曦知道我的身份会杀我,你害怕选择我之后会与央朝为敌,更害怕央朝会与月国真的打起来……”
“你才傻瓜!就算你都说对了,可我现在根本不用害怕出去,因为我现在根本出不去!”
“如果可以出去,你愿意出去么?”
莫阑一默,不吭气了。
只见冯征目光清冷,望月深深一叹:“我要走了,丢个信给你,如今月国打算与央国和好,冯某人在央国的一切势力可能全部消除。”
莫阑不由万分震惊,追着问道:“你要回月国了?”
“是的。”冯征简短答了她一句,纵身跳入夜色中,转眼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