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阳》雁飞云罗

1、迷失

　　戈壁茫茫，殷梨亭已经一个人在大漠走了七天。
　　他在光明顶上失魂落魄，以至于丢掉了随身佩戴的长剑而不知。幸而，他身上还留着一些干粮，随身尚留有一把匕首和一个盛水的皮囊。白天，大漠的风沙吹过脸庞，流下的汗水很快就被风干了。他只觉得炎热而干燥。到了晚上，太阳一旦下到地平线下，四周又冷的仿佛冬天骤然降临。
　　除了恶劣的天气，更糟糕的是水源的缺乏。他在迷失的七天之中只有一天找到了一片残存的绿洲，饮够了略带咸味的水后，他躺在胡杨树上睡了一夜安稳觉。其余六天，他努力的凭借着太阳的方向和星辰的位置寻找着来时的旧路，却几次迷失方向，往往稍微得到一些头绪，却又转眼吹来一场沙尘，待风过后，再抬头望时，只看到眼前没有尽头的沙丘和碎石。
　　他到底走对了方向没有？他不知道。
　　一路上，他看到无数尸骨的残骸。这些残骸昭示着他尚在人间。——残骸中大多是行人商旅，骆驼马匹。他们为了追逐巨利，不惜身死。千百年来，无论匈奴猖獗，还是突厥兴起，直至蒙元纵横，从来没有隔断。
　　——即便人们一直知道，戈壁的路从来就是和死亡联系在一起的，但是象征着死亡的沙丘也闪耀着暴富的诱惑。
　　为了越过茫茫戈壁沙漠，人们必须结伴而行。而他，却孤独一人。
　　现在，回想这次来围攻光明顶剿灭明教的行为，他虽不想后悔，却也只能默然。当“杨不悔”这个名字传到耳中的时候，他的心已经死了大半。如果说他还不想死的话，也只是因为他还想再见到师父和师兄弟一次。自他弃众而去后，想必他们都在惦记着他，而他迟迟不归，难保他们会深入沙漠腹地来找他。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啊！如果他们因此在这苦寒之地遭难，他又该于心何安！
　　想到这里，他终于后悔自己的一时情绪失控，但同时也更加坚定了自己不能寻死的决心。
　　又是黄昏了，殷梨亭终于走到了一处烽火台的废墟下，沿着业已化作土坯的台基，缓缓坐下。沙漠上的夜空低沉而幽远，星辰如梦幻般的闪耀着光芒。为了防止忘却时间，每过一日，他就用匕首在皮制的腰带上划上一个标记。现在，他划上了第七个记号。
　　取出皮囊和剩下的一小块干饼，他喝了一口水后，慢慢的嚼着饼，略带咸味的味道几乎有眼泪的味道，他下意识的举起袖子要擦眼睛，却发现自己其实没有流泪。
　　他不由笑了。笑得却非常苦涩。
　　现在，他已差不多用尽了所有的水和粮食，假如明天找不到水源，他最多还能支撑一天，一天之后呢？
　　他却不愿多想了，只是解开了外袍，摊在眼前，取出匕首来，割开了食指，血渗出来，他以自己的鲜血在外袍的里子上写着——
　　辛酉年五月初七 ，武当弟子殷梨亭旧事触怀，迷道西域戈壁，已七日矣！于今伏望四野，飞沙漫天，走石如流，水草难寻，恐不得生还。念余江湖一生，死生奔波，须臾之间，两鬓霜色。世间声色，岂敢流连，惟师友兄长，不辞而别，心实有愧……
　　写到这里，他还有些言未尽之意，却也不再写了。确是也够了，一则，他一死之后，未必有人再能找到他的尸骸。二则，即使找到，有了这几个字，也足够验明他的身份了。
　　只是写到旧事触怀四个字的时候，他的手明显的抖动了一下，心里也刺痛了。
　　白天，纪晓芙的脸几次在沙漠的热气中浮现，她仍是那样温柔的笑。他心里虽明白那是幻觉，却还是不由自主的跑过去，可是往往一跑，他就又跌到了一个沙谷中，身子落在碎石上。
　　如果可以，他还是想见纪晓芙一次，他想对她说，为什么不早把这一切告诉我？告诉我，我们自然可以退亲，你可以名正言顺的嫁给他。纵然我失意伤心，那也是久远以前的事了。这十几年来，我活在幻觉里，爱着一个不爱我的人，更可怕的是，还恨着一个根本不该去恨的人。
　　而我，我是多么的厌恶憎恨这样的情绪？这么多年来，我的心被恨占据着，几乎已不再是我自己了。
　　温度越来越低，他却没有马上穿上外袍。白色的内衣上沾染了尘灰，更有几处已被尖锐的石头割破，伤口深入到肌理。然而，皮肉上的苦楚他一向不是很在意。这二十年来，他在江湖上积累了不少名声，出手以狠绝著称。虽然纯以技术而言，离一流高手尚有差距，但凭借着搏命的舍生姿态，竟未遇过敌手。
　　只是，他并没有快乐过。
　　他本来是一个性子软弱的人，为些小事都能流泪。可是，这十几年来，他却很少流泪了。他的心肠不是不软，可是他总在眼泪又要落下的那瞬选择转头离去。直到那个叫杨不悔的少女说出了石破天惊的真相，他的泪水才又不可抑制。
　　只因恨散去后，心里只留下了苦。
　　很苦，很苦。
　　苦涩得久了，他只觉得麻木。
　　殷梨亭最终没有检视伤口的情况，重新穿上外袍，走进了烽火台残垣，靠着墙壁，他很快睡着了。
　　在沙漠中迷失方向七天后，他终于在夜里迎来了第一场雪。
　　雪花飘落到头上，他在睡梦中醒来，连忙坐起来合掌运气，抵御寒气。雪很大，他的半截身子很快已埋到雪里了，真气消耗着他最后的体力，可是他别无他法。他不想冻死在这里。他宁可饿死渴死在寻路途中。
　　即使死亡不可避免，他也必须要抗争到走投无路为止。
　　雪终于停了。天也亮了。太阳升起后，大地迅速回归了暖意。殷梨亭已经体力严重透支，他倒在地上，埋头在尚未消融的残雪上，雪融化到嘴里，渐渐又添了一些气力。
　　等他翻转了身子仰望天空的时候，一只巨大的雄鹰掠空而去，扑向西南的方向。紧接着，一只又一只的鹰往那个方向飞去。
　　他站起来，往西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