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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三章(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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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后清点人数,一共俘获两万来人。这种数目,是绝不可能全押赴行在呈到皇帝面前的。
皇帝于此也无多少兴趣,听了回报,初一下旨,全部判作处死。
岳将军于心不忍,接连又上了两道奏报:灾祸数年,处处兵患,朝廷的苛捐杂税不减反增;地方官匪勾结,变本加厉,逼得百姓没了活路。顺也死,逆也亡,索性拼出一条生门,多数投了匪。
将军扎子里来龙去脉讲得确切,各种得失利弊逐一阐明。皇帝阅了,觉得有理。总不能叫百姓寒心,往后别的陷落区以此为鉴拒绝归附可就糟了!
这才收回成命,令岳家军就地安抚降匪,放其各归田园。
岳家军由此战军号升为神武后军,军中不少将领张宪、王贵、徐庆包括杨再兴等,全都报有军功。
可即便威名赫赫、功绩卓著,岳家的儿郎们收了伍,归了乡,闲暇时光全都得在地中劳作。
他们不在军营,便在田间。
岳家的各位小郎们,自小开始识文精武,忠孝固本。
五谷不分,那是万万不成的。
夏天的日头很烈,拱背耕在田间,不久便觉后背似要晒脱一层皮,烫得惊人。
岳云同岳雷两个,身着轻薄长麻衫,卯时起,已在宅后不远的田间忙到近晌午。
往常的这个时节,已到了割麦种冬的时候,南方稻熟得早,夏日甩甩尾巴,遍地瓜熟蒂落。
兄弟俩上身的衫子料薄,厚了抵不住暑热。田间作物秆柄的细刺儿轻易拉破衫料,在二人身上划开浅浅短短数道伤口;土地深处虱虫又大又毒,裤管扎得紧紧的,沾了满腿泥泞,如此,腿上咬起的包仍然痒得很。汗水顺着他们劲削的脊背流下,额上的凝成珠子,一颗颗滴入泥中。
“累了便歇会,剩得不多,我来吧。”岳雷到底还小,干了许久,已开始显乏。
但他除草的动作不停,口中回大郎道,“不歇!咱两人一起干得快!”
岳云也不劝他,偏头瞧了瞧,见他面色通红,人倒无恙,便收回视线继续劳作。
他间或一转睛,只见一人脚步蹒跚,顺着埂间小道往他们这处缓缓走来。岳云再望一眼,连忙抛下锄柄,拖着泥脚迎上前去。
“大娘娘,午时日头大,您怎么出来了?”
姚婆婆两层长衫,手中拎了食盒与水罐,独自一人走近,短短一条道歇了几歇。
“你同二郎两个都不回家用饭,只好给你们送来。”
“这就回了,您把饭留这儿我们一会儿吃,先送您进屋吧?”岳云忙道。
婆婆拒了说,“不用,成日宅子里闷着,出来透透气也好。你们快来用饭。”
婆婆既招呼了,岳雷便停下手头的活,接过碗筷坐在田埂上吃起来。
他吃得很大口,一碗半刻去了一半,吃相却不难看,显得俊爽十足。
婆婆见他这般,问说,“饿了吧?”
“嗯!辛苦大娘娘送来。”岳雷答应一声,口中继续。
姚婆婆又道,“你娘知道水定喝没了,又拎了两罐,吃完慢慢喝。”
岳云并不忙着午食,他把盒中热食端给岳雷,又倒了一碗水递到婆婆手中。
婆婆接过,见状亦不催他用饭,而是问道,“云儿,明日随你父亲去往行在,行裹收拾好了吗?”
岳云喝了一口水,擦了擦额上的汗。
听到婆婆问,回说,“昨日已收拾妥当。”
“嗯,你今年才方十五,这个年岁得见天颜的不多,云儿可会慌张?”
岳云垂眸想了想,他既无雀跃也不着慌,便如实道,“爹已嘱咐孩儿,凡事谨言慎行,孩儿照着做便是了。”
“这说小也不小了,如今你爹手底下兵不少,你又是我岳家长子,只怕惹些顾忌。”
听了婆婆的话,岳云定了定眸子,不禁面露疑惑,抬首问,“大娘娘的意思是……”
“云儿,此事你爹不好开口,本是婆婆与你母亲该为你操心的事。如若去了行在,陛下有意收拢,着意指婚,你当如何?”
闻言,岳云愣住了:“……”
婆婆索性再问,“我家云儿可有属意的小娘子?”
岳云再一次:“……”
“大娘娘,我,”突然间谈起这些,于他而言,这是一件无从细说的故事。
吞吐间就听婆婆继续,“你爹无意,若陛下开了口,道理是现成的。岳家军目前孤属甚多,与你年岁相当的小娘很有些个,你爹也提过,她们的父兄马革裹尸,在我岳家如同亲人,你与雷儿皆可看看,若真有意不妨亲上加亲……”
这回岳云不再迟疑,启唇回道,“大娘娘,并无此意,我还无意娶亲。”
姚婆婆瞧着他那模样,慈蔼地笑了一笑,“可是还想着……巩家小娘?”
岳云不吭声了。
他一向言短,总没有向人倾吐的习惯。
倒也不用他答,姚婆婆心知肚明,叹道,“哎……你虽长情,但常年在外,房中总要有知冷知热的人。况且,巩家一别数年,当初不与我岳家一道,显见并无此意,你……”
岳云沉默地听着,不由抿紧双唇,垂下眼睫遮住了眸光。
知他低落,婆婆遂止了后头的话,“罢了,若此事陛下提及,你爹自当回禀,你且知应对便妥了。”
岳云回道,“孩儿明白。”
“云儿,你爹走的地方多,你若真有心,求着他帮你寻一寻。也莫执着太久,娘娘还盼着你给我岳家添长孙呢。”
于是,岳云两边耳根开始发红。直到婆婆离去回到宅间,岳云面上的赧色仍然降不下来。
那日东林寺中,他难于启齿,因而同爹爹撒了个小谎。
他为自己许过愿。没有许国没有许家,只是许给了一腔思念。
已经四年了,没有她的一丁点线索,可自己并未就此淡下去。不但没有淡忘,反而成了心中一股执念。他相信自己能等到她,也一定要等到她。届时自己必当好好问上一问,为何让自己等的这么久,等的这般辛苦。
*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在临安醉心山水的皇帝陛下急于见到所向披靡的大小岳将军,但将岳五郎升为正四品镇南军承宣使、岳云授为正九品保义郎后,皇帝并无进一步笼络的打算。相反,只任命岳家军负责安内平寇,保护江南朝廷安危,至于京西和荆湖前沿战区,皇帝不喜岳家军靠近。
儿子无功受了禄,岳五郎欲辞受却不敢忤逆;他寄望皇帝大刀阔斧筹备北伐,心愿再次落了空。
偏偏事有凑巧,凡事因势而为之。
金军转战关中后,扶持伪齐政权,册封刘豫做了个傀儡皇帝,与宋廷分廷而治。
刘豫即位以来接连受挫,便买通内奸杀害了伊阳县义军首领。愤怒的义军连同襄阳府及邓、随、郢州镇抚使与知州奋起抗争,军民联军很快逼近开封,刘豫急忙向金军求救。
金军铁骑一来,前方宋军很快不敌,收复的失地重又陷落,江防失守威胁朝廷,皇帝急调岳家军开赴襄汉,却又诏令其只可收复襄阳府、信阳军和唐、邓、随、郢四州,夺胜后切不可继续北进妄图提兵北伐。
岳家军此番出兵,兵力已至三万左右。绍兴四年五月五日,直抵郢州。
发兵前夜,岳将军叫开了岳云的房门。
五郎戎马倥偬,与他三个儿子家中时光尚不及军中。
入了夜,岳云才打算熄灭烛火,便听他爹叩响门扉在外头唤人,连忙重开房门请父亲进了屋。
岳云屋中极其简单,一张床铺、一方桌椅和一个斗柜。就这三样摆设,各据屋中一角,摆置方正倒也十分随意。
五郎冷面肃脸掠过三样,挪眼瞧见挂在墙上的御赐护甲与金枪,这才微有欢颜。
不错,甲胄齐整,枪头锋利,在微弱的烛影下掩不住冷硬气息,反射着熠熠精光。可见平素不曾蒙尘,岳云爱惜得很。
五郎回身,除了桌旁木凳,也无其余地方落坐。岳云伸手探了下桌上的茶盏,好吧,已经凉了。岳云束手立在五郎身旁,终于候到他爹开口。
岳将军一副怒其冥顽的神情,冲他家大郎直摇脑袋,“你呀……上回爹怎么说的?凡事不要闷在心里,你可曾听进去了?”
岳云说,“儿子知道的。”
“知道?你知道个……”
“算了!”五郎一抬手,一件物什被他抛到岳云面前的矮桌上。
幽弱的烛火被窗间漏进的夜风吹得阵阵摇曳,岳云定下心神,认出桌上那物正是他赠出的那唯一一枚发簪。他的心中倏尔收紧,眸中翻起巨浪。
“爹,这是……”
芍药发簪浅淡的颜色被浓黑的夜色掩盖,看起来那样渺小,微乎其微,岳云捏紧双掌,按捺着将它抓进掌心的冲动。
“簪子是派出去的探子碰巧收的。活契。说是一名叫巩静的小娘当的,日后会取。我命人留了宅子方位,若有心赎回,你二人日后定能重聚。”
此时,无数个念头窜进岳云脑中,他思绪纷繁,几乎有些不知所措。只得挑了要紧地问,“爹,何时当的?在哪处质库?”
岳将军陡然起身,没有回答他的儿子,他厉色望至大郎面庞,“不过一间小押。既有头绪,迟早寻得到人!云儿,明日出征,我军必定凯旋,虽说得胜是理所应当之事,但你不要让爹听到,你不知轻重临阵分神,若拖了全军后腿,便如你落马那次,这回谁劝都不中用!军罚等着你!”
岳云连忙打起精神,没有继续追问。
克复襄汉乃岳家军第一次北伐,战事异常激烈,却也十分迅猛,郢州敌军很快投降,而后五郎亲自带兵奔赴襄阳,分兵张宪、徐庆进军随州,随后,邓、唐二州、信阳军次第皆复。
在随、邓二州的攻城战中,岳云皆是头一个登上城头,插上皇帝御赐的岳家军“精忠”大旗。他英勇无畏的斗志激励了伍中许多士卒,从此军中皆唤岳云一声“赢官人”,当然,如今谁都晓得,岳云乃岳府大郎君。
此战过后,岳五郎获封两大节度使,其母姚氏受封国夫人,岳家军依诏移屯鄂州。
婆婆身子本就羸弱,江州至鄂州,一路辛苦,每况俱下。到了鄂州,几乎离不得汤药,起不来身。五郎上表欲辞武职,将岳家军委于张宪、王贵二人,专心侍奉老母。皇帝怎会同意?
不但不允,岳五郎依诏分兵,赴湖湘解决困扰朝廷数年的叛军大患。然而,就在他引兵归鄂不久,绍兴六年三月,国夫人姚氏终于抵不住经年岁月消磨,驾鹤仙去。
岳将军哀伤无以名状。
他数日不吃不喝,守着母亲灵柩。当初郢州夺城,就因眼疾故发,敌人的炮石落在他脚边差点不及躲避;如今一连枯守数日,双眼红肿几乎不能视物。
子欲养,亲不待,一种无处挽留的悲伤。
五郎一贯純孝,只要留在家中,母亲的汤药从来亲熬亲尝;他又一贯节俭,这回却命家中小郎全部跣脚扶棺,浩浩荡荡由鄂州一路复归江州。
朝中得了消息特赐银绢,江州官员百姓们皆候往岳府悼念,来者逐一唱名。
只听一声“巩家小娘到!”,跪在灵前的岳云僵直了身体,如被人钉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