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坠落》穹烬

11、她不坠落（重写）

　　电影里的雨声清晰而浩大，几乎形成潮湿之意，实质化地弥漫到睫毛尖上，让眨眼的动作也变得不够轻易。
　　谈芜从来不喜欢雨。甚至只是听着雨声，就好像步入一帘湿漉漉的黏腻里去。

　　她回手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雨声戛然止息，偌大的客厅转瞬沉寂下来，犹如在深夜掐灭了唯一的光源。

　　她分明在等待，而王醒衍没有立即回答。
　　客厅半开着窗，光线在风里摇曳。明昧交替之中，他的目光很沉，压着无声的重量，或许是杂糅了太多谈芜看不懂的神色。

　　打破缄默的是一阵窸窣，从客厅外由远至近。

　　未久，走廊的拐角处忽然跳出一个绒绒影子，隐约可见黑白相间的团状花纹，正在慢吞吞地蠕行而来。

　　挨近了才看清，是只圆肚肥腮的奶牛猫。
　　谈芜马上张开双臂去接：“冬冬，你睡醒啦？”

　　冬冬呜咽一声，窝在她温暖的怀抱间，唯独小脑袋朝着王醒衍所在的方向拱来拱去，不太安分的状态。

　　这是她在扬州休养时救助的流浪猫，最警惕生人。周世钦上门拜访这么多次，都没能混成熟脸。
　　冬冬每回撞见他，还总是龇出一口小牙，不住哈气长叫。

　　它倒是没来由的对王醒衍分外亲近。眼下谈芜才松开双手，冬冬立时连滚带爬，凑过去蹭他瘦白的脚踝。

　　王醒衍弯下腰将它抱到膝上，动作柔和，轻轻给猫咪梳拢背毛。谈芜注意到他的手掌薄长，皮肤白皙，但指节隐约有陈旧的伤痕。
　　并不是养尊处优的一双手。

　　未免感到奇怪。卓美告诉过她，业内传言王醒衍背景神秘，能在短时间迅速取得如此成就，想必离不开家族资源的积累和助益。
　　看来外界对他的猜测，总有诸多不实之处。

　　王醒衍恰在此刻也望过来，与她的视线在空中交触。
　　留心到谈芜的观察，于是仰脸回以一个微笑。

　　他颈间肌肤很薄，下颌微抬的时候，暗暗透着青蓝的血管。

　　“‘追求’这个举动，难免包含期待和需索，至少是为了得到一个结果，所以我不会这样定义。”
　　超乎预料的，他给的答案很庄重、很笃定，面对谈芜半开玩笑的试探，也用足了心神和气力去回应。

　　“假设是像电影桥段那样告白的场合，我会说的也仅仅是我爱你，而永远不会是，请你爱我。”

　　许是怕给她造成压力或困扰，话音刚落，又转去一个安抚性的方向：“当然，这只是一种戏剧化的假设。谈小姐不必放在心上。”

　　谈芜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认真回答，一时倒有些不确定起来。

　　而王醒衍不动声色，沉静地与她对视。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谈芜忽而发觉他睫毛绒长弯垂，阴影溢在眼睑深切的褶痕下方，像是水面弯曲的波纹。

　　客厅的窗户维持着斜开的角度，偶有一隙混沌的风，从没完全阖严的窄缝里漏进来，如同巨人湿润浓浊的鼻息。

　　她忽觉有些喘不过气。
　　“你的意思是，你对我没有期待，也没有需求，所以不是在追我。”
　　谈芜揉了揉鼻尖，嗓音闷闷的发钝，“每个人都有目的，但你从来不会说你真正想要的。”

　　他说：“或许我要的只是你告诉我，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

　　谈芜一字一句听进心里，心中莫名的躁动不安愈演愈烈，一种熟悉的情绪紧跟着侵袭上来。那情绪辛辣而涩口，让她的呼吸和语速都变得急促：
　　“你说的这些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你们接近我，讨好我，哄我开心，为我解决麻烦，不都是想得到某种结果么？”
　　——得到钟素桢的瞩目，得到金钱和名望，得到恕江实业……

　　话到此处，谈芜越想越压抑不住那股子难过和沮丧，明知自己不该因为过去的经历迁怒于他，却还是赌气一般地倾过身去，想从他膝上把小猫夺回来。
　　冬冬的体重有些超乎预期，以至于她重心不稳，下意识地虚扶了一下，没想到掌心竟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他体温低，骨节硬而修长，摸上去有些清凉，有些顶手。

　　她不知为何紧张起来，抱着怀中茸茸的毛团子往后缩了缩，退坐到侧边的单人沙发上去了。
　　吃力地把冬冬在怀里抱实，揉了揉小猫敏感的耳朵尖，谈芜犹豫了一下，还是望向他。

　　王醒衍置身于客厅长沙发的另一侧，身后窗隙有光，更有风渗入，吹得他额发和眼睫微微颤动，若非如此，谈芜几乎要以为他是一尊美丽的古典塑像。

　　他没有马上回答。背后的帘布飘飘拂拂，光影显得分外鼓噪不安定，而他的神色始终如常。
　　宁静安然到极致，成为一种坚持和笃定的模样。

　　他说：“谈小姐，我知道你有很多心思，计划，还有遗憾，所以你可以把我当作共犯、或者同伙，当成获取自由的挡箭牌，甚至是用着还算称手的工具。”
　　他顿了一顿，静静看她，静静开口，“你还是你自己，我把我给你。这已经是我的目的，谈小姐。”

　　一句话，以一句有礼有节的“谈小姐”开始，又以此终结。

　　王醒衍的语态一径平和，音量始终适中，也没有多么强硬的声气，然而就是沉甸甸地坠着无声的说服力，叫人相信只要经他的口说出来的话，必定是最真切的事实。
　　这的确是一种奇异的天赋。
　　谈芜的视线落在他英俊的面容上，意识到心头涌动着一种对他交付信任的冲动。

　　又或许是因为他眸中那清澈纯粹的少年气。让谈芜忽而记起他其实还很年轻，年轻到好像不应当承受她的那些复杂的猜忌。
　　可是不该相信他，怎么能够相信？那些笃定的话里能有多少真心。

　　偏又忍不住去看他形致优美的薄嘴唇，讲起让人不可置信的话来，也显得分外动人。

　　说得那样好听。他究竟能为她做到什么地步呢？
　　没有人会为她对抗钟素桢，这是她经久以来学会的真理。但至少从王醒衍强势进入她的生活开始，他的确为她瞒下了钟满这一层身份，至少没有主动向钟素桢揭露她的秘密。

　　不该相信他，但是……
　　谈芜鼓起勇气，怕引起卓美注意，声音不自觉放低：
　　“我想要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但是事到如今，总归还可以试一试。

　　正如此前和后来无数次那样，他秀长的眉睫纹丝未动，只是颔首说好。

　　接下来的半月有余，王醒衍都没有再登门，似乎只要他不主动发起接触，就会完全从她的世界里销声匿迹。
　　回忆过去，才发现这个人总是如此，来来去去都悄无声息。
　　以至于谈芜也拿不准他把自己的请求置于怎样的优先级。

　　斯吾科技这样规模庞大的企业，仍处在不断扩张的进程中，如果他忘记了曾经的承诺，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谈芜偶尔打开通讯软件，会盯着他的头像发一会儿呆。其实当初王醒衍加她微信的时候，她本能地想要拒绝。为了不泄露隐私，钟素桢没有允许谈芜注册自己的微信号。而钟满这个小号里，此前不存在任何一个知晓她作为谈芜这一层身份的人。

　　当时她下意识摇了摇头，而王醒衍顺从地接纳了她的一切反应。他处事非常体面，为人礼节周到，并不打算强硬地要求她接纳或者同意。
　　可是谈芜偶然之间看到他低眉敛目，薄唇轻抿，没有掩住弃猫一样失落的眼神。

　　当时谈芜嘴唇浅浅皱起来，欲言又止。
　　她琢磨了一下，发现这种异常的挣扎应该叫作于心不忍。

　　她到底还是点了头。
　　谈芜平时除了宣传新歌外几乎不发朋友圈，而王醒衍的动态页面更是一片空白。
　　他用的头像是丝绒般的暗蓝色衬底，上面有粒清白的点缀，点开仔细辨别形态，似乎是一弯月亮，悠远而模糊地悬在天际边缘。

　　按熄屏幕，透过车窗，谈芜在天顶上看见相似的月亮。

　　钟素桢于前日傍晚落地北京，处理完公务后，遣来一部车载谈芜去家里共进晚餐。
　　恕江总部原本设立在香港，然而由于谈芜选择定居北京，庞大的商业体系也开始逐渐向首都迁移。是以钟素桢愈发频繁地往来内地，如有私人时间，就会短暂与女儿碰面。有时会一同挑选珠宝、裁制成衣，有时只是像今天这样的一顿便饭。

　　谈芜曾听爷爷说，她妈妈年轻时饮食重盐重辣、最嗜油荤。只是自谈芜有记忆以来，钟素桢女士的餐桌上就常年只有清淡的素食，更是在每处房产都至少供奉着一尊玉筑小佛。谈芜总能看到她对温润慈悲的佛像虔诚叩首，可她一直没有明白妈妈究竟想要祈求些什么。

　　谈芜爱吃鱼，钟素桢也不强迫她与自己吃些寡味的斋饭，这天额外吩咐加了几道合女儿心意的菜式。无不依照谈芜的口味经过特殊改良，其中一道水煮东海黄鱼，更是谈芜尤为喜欢的厚重滑润的椒香，她埋首吃得嘴唇鲜红。

　　钟素桢先结束进食，吩咐随侍的旁人收起碗碟。她穿一身丝质睡袍，体态轻盈，保养得宜，在谈芜身边的空椅上悠悠坐下，一只套着佛珠和玉镯的手腕，轻柔地按到谈芜纤细的肩上。
　　她语气随意：“宝贝，你想拍MV，怎么不同我讲？离你的生日也不远了，妈妈可以让人为你安排，就当作庆生的礼物之一也好。”

　　头脑中骤然狂风暴雨，谈芜咽下一口去骨鱼肉，眼眸垂敛着，稳住了心神未露声色。
　　她原本以为王醒衍只是把她的请求抛却到了脑后，没想到情况可能比想象中的还要糟。

　　她背着妈妈悄悄成为了钟满这件事，是不是已经暴露？
　　肩上一松，是妈妈收回了手。谈芜忽然觉得眼角发紧，看见厚厚一叠文件被放在餐桌边。
　　紧接着听到钟素桢说：“王总告诉我，你私下委托他们公司做了这个项目。你知道的，小满，妈妈从来都很支持你弹钢琴。”

　　最后三个字让谈芜高悬的心脏短暂落地。
　　原来王醒衍并不是将她要制作新歌MV的请求透露给了钟素桢。
　　她轻巧地放下筷子，拿起文件翻看。王醒衍煞有其事地虚构了一份企划书，标题附注着极高的保密级别，内容是为谈芜专门摄制古典钢琴单曲独奏录像。

　　想来他也明白不可能完全对钟素桢隐瞒，如此半真半假才最可信。

　　翻到下一页，触眼第一首赫然是卡普斯汀的《梦》。
　　后续长长一列曲目表，从巴洛克时期知名的巴赫开始，到李斯特、勃拉姆斯的浪漫主义乐章，洋洋洒洒十几首，无一例外都是她所熟悉并且擅长的作品。

　　可能不是一种错觉，王醒衍比她料想的，还要了解她。

　　放下手中文件，谈芜眨眨眼，声调松快下来，状似雀跃而又忐忑地说：“我最近练琴很刻苦，就是想给自己录几首曲子作为纪念。妈妈你不是查过王醒衍么？他应该是安全的。”

　　“斯吾总部有自己的录音室和摄影棚，应该是归属于他们的广告部，王总愿意提前清场租借给你。”
　　钟素桢眉眼带上似有若无的轻笑，抬手揉了揉女儿的发顶，“斯吾在安全方面的技术我是认可的，上一次在东京的峰会我还有印象，安保方案由他们中标，可以说是滴水不漏。你找到他，我是放心的，不过……”
　　话锋在这里转折，钟素桢淡淡问：
　　“小满，你觉得王醒衍这个人，怎么样呢？”

　　这是一个并不陌生的问题。
　　谈芜手心沁汗，没有立刻回答。

　　平心而论，尽管她并不能完全信任王醒衍，但她至少从来没有讨厌过他。

　　只是此前但凡她表达过好感的异性，无论程度深浅，都会被钟素桢果断从她身边隔绝开来，往后禁止产生任何交集。
　　譬如她大学里的初恋，也是古典钢琴业内的翘楚，起初只是单纯彼此欣赏，已然引起钟素桢的警觉。直到后来懵懂的情愫变得愈发真实，在琴房里四手联弹时，男孩悄悄将微汗的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
　　谈芜还记得当时轰隆作响的心跳，此刻是这段感情中最亲密的、也是最后的瞬间，第二天男孩便仓促退学，从此再无音讯。

　　直到几年后谈芜得知了他师从当代钢琴名家，闭关多年后即将开始世界巡演的消息，才知道当初钟素桢向他提出了多么无法抗拒的条件。
　　虽然谈不上刻骨铭心，如今回想起来，依然难免酸涩。

　　——哪怕只是为了这一支单曲的MV顺利拍摄，她也暂时不能让钟素桢知道自己对王醒衍真正的感受。
　　于是谈芜说：“我不喜欢王醒衍。也可以说有点讨厌他……”

　　钟素桢凝视着女儿乖巧的脸，显然并没有立即接受她给出的答案，稍加斟酌便探究地问：
　　“为什么？我倒是蛮喜欢他。我曾经看过很多数据，也听到过不少关于他的传闻，有人说他是天才，这个领域前所未有的，手握话语权的引领者。最前沿的创新概念只要能获得他的首肯，不论有多么荒诞不经难以实操落地，也会在业内受到认可和追捧。年纪这样轻就能有如此成就，难得性格也沉稳不傲慢，你怎么会讨厌他？”

　　谈芜稍稍挑眉。
　　她快要觉得自己摸不透妈妈的想法了——毕竟就连周世钦都没有获得钟素桢这种程度的认可。

　　思绪百转千回，她的神态依旧自然：“是啊，这个人履历光鲜，教养又好，样貌也很出色……可能就是因为他看上去很完美吧，所以才让我不太舒服。遇到过分完美的人我就会忍不住想，他背后肯定藏着什么肮脏的秘密……”
　　从容一些，语速慢点，稍稍嘟唇会显得无辜又可爱……
　　一边说着，一边观察母亲略有松动的面色，谈芜一本正经地继续道：
　　“之前王醒衍一手促成了港交所近年来最大规模的股权并购，又忽然脱身出局和恕江切割得干干净净，难道不是很莫名其妙？所以我觉得小周的分析也有道理，王醒衍肯定有什么自己的打算。对这种心思深沉的人，我一直都没有多少好感。”

　　这番措辞恰到好处的合乎情理，钟素桢似被成功说动，没再追问下去，于是谈芜暗暗松了口气。
　　虽然话说得重了点……应该也不算过分冤枉他吧？

　　起码对于接近她的目的，王醒衍一定有所隐瞒。

　　可是晚上却没头没尾做了个梦，梦里是一个不知名的、干净清爽的男孩子，白的皮肤，浓的眉睫，清清楚楚对她说：“……你还是你自己，我把我给你。”
　　明明讲着一模一样的话，又好像比现在的王醒衍年纪轻得多。
　　会是谁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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